70 算計

算計

藥閣後院,殘陽西懸。

餘晖落在空寂的院子裏,時璎一路走來,只瞧見零星幾個專程來取藥的弟子,越往裏走,越冷清。

“師娘。”

時璎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你來了。”

女人高挽起袖子,拉門時手上還挂着未擦淨的水珠,“先坐吧,還有盤小菜,就齊了。”

“嗯。”

時璎踏進屋裏,一眼就瞧見了師父的畫像。

她不動聲色地轉開眼,在心裏嘆了口氣。

打量着桌上的菜色,都是時璎喜歡的,但她卻沒什麽胃口。

這屋子的朝向不好,到了黃昏時刻,屋裏就暗得很快,許是常年存放藥材的緣故,陳舊的梁木裏都散着藥草氣。

時璎只覺得壓抑。

女人将拌好的青瓜絲推到時璎跟前,“多放了些醋。”

“謝師娘。”

時璎張口閉口都顯得疏離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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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聽着這一個“謝”字,一時也接不上話,她坐下後,時璎這才規矩落座。

十多年打出來的規矩,她做得已是極好。

兩人這頓飯間,一句話都沒有。

不是食不言,是真的無話可說。

女人先停箸。

“我要是今日不喊你過來用飯,你是不打算來看我了。”

女人用絲絹輕輕揩去嘴角的食渣,眸光黯然,“我啊,就守着你師父的靈牌獨耗殘生吧。”

時璎聽着這些話,心裏也不是滋味。

“師娘……”

女人擺擺手,打斷了她。

“你那日說的話,戒真聽見了,我也聽得清楚。”

她背過身,昏黃的光恰好落在她肩上,映亮了花白的發。

“你該恨我、該恨我的。”

女人凝視着架在香臺上的朱紅戒尺,微微哽咽。

時璎循着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了她幼時的噩夢。

這不僅僅是一把戒尺,更是纏束了她二十餘年的枷鎖。

無窮無盡的打壓苛責,即使付出一切也不能得到的誇獎愛護,扇幾個耳光再給甜棗,時璎真的厭煩至極。

這樣的愛,她從前視若珍寶,可如今,她寧可不要。

寒止的出現,讓她體會到了真正的愛與珍重。

靠讨好得來的,永遠不可能是愛。

“你師父走得早,我也沒能有個一兒半女,當初你師兄和師姐,都是省心的孩子……”

女人說着,聲音戛然而止。

“我不是說你不省心……”

她紅着眼側過頭,小心翼翼地解釋,而後欲言又止。

“罷了,到底是我這個做師娘的,沒盡到本分。”

女人驀然偏頭,可時璎還是瞧見她臉上有淚淌下來。

這是她頭一次瞧見自己的師娘哭。

時璎又心軟了。

女人匆匆抹了把臉,“你吃菜,莫要管我了,吃罷就早些回吧,門中事情多,我也幫不上忙了,走之前,記得拿桌上的補藥,三日一次,記得按時服用,千萬保重身子。”

她站起身,整個人突然定在原地,短短幾瞬後,她才提步朝裏間走去。

昏暗逐漸将她吞沒,女人咕哝道:“……不需要我了。”

時璎望着她的背影,獨自坐在桌旁,臉上神情難辨。

“我還能害你不成!”

“除了我,還有誰願意管你!”

“愚笨!你讓我太失望了……”

往日那些尖銳的責罵揮散不去,時璎抓着碗的手,不停顫抖。

可——

女人對她卻也有好的時候。

雖她不是真正的安樂鄉,但時璎也曾在她那裏尋得過些許安慰。

半晌,時璎舀起一碗湯朝裏間走去。

撩開幾層簾布,她突然嗅到了淺淡的血腥氣。

“師娘!”

時璎連忙将碗擱在櫃子上,拍打起門,“師娘!您怎麽了?”

“我無妨,你走。”

過分虛弱的聲音讓時璎憂心不已,她剛要推門只聽女人一聲吼。

“不許進來!”

尖銳的聲音刺耳,時璎太熟悉了,她幾乎是下意識一顫,整個人怔愣在原地。

此時房裏又傳來了脆裂聲,接二連三地碰撞讓時璎回了神,她顧不得太多,徑直推開了門。

只見女人跌摔在地,衣襟前、裙紗上全都是腥紅的血,她捂着劇烈起伏的胸口,倔強地撐着一口氣,“你出去!”

“師娘……”

時璎何曾見過她這般脆弱的一面,當即慌了神,又抖着手将人扶起來。

女人躺在她的臂彎裏,喘息間都是濃重的血腥氣,時璎看着這一幕,霍然想起了師父。

他臨終前也是這樣躺在自己的臂彎裏。

宛如一盆冰水兜頭而下,時璎從頭涼到了腳。

“時璎,你……”女人別開臉,“我無事。”

“怎會無事!”

時璎對她素來平淡的語氣終于有了起伏。

抓過女人的手腕,時璎想要摸脈。

女人欲要掙紮,卻一時掙不開。

時璎下了狠勁兒。

一瞬的壓制讓兩人同時僵住,尤其是時璎。

曾經可以單手把她拎起來打的師娘,當真是老了……

“你……”

女人忽然笑了,更多是釋然。

“你長大了。”

時璎搭上她的脈,這才探知她內裏大損,且是陳年舊傷。

而自己這麽多年,竟未曾發覺!

複雜的情緒裏愧疚最濃,逼得時璎紅了眼。

“不許哭。”女人的言辭一如從前那般嚴厲,但聲音卻實在不尖銳了。

“都是做掌門的人了,要自持,不要喜怒形于色。”

她一句話就斷斷續續喘了三次。

時璎顧不得她的說教,只問:“什麽時候傷的?”

女人不說。

時璎臉色沉下去,“師娘!究竟是什麽時候傷的!”

女人拗不過她,“你師父去後不久。”

時璎得此結果,猶如晴天霹靂。

“我那時憂思過度,加之遭了反噬,本以為時日不多了,不曾想竟也捱了這麽多年……”

時璎忽然想到了什麽,她驚道:“所以師娘從前不讓我進房,亦是因為這樣!”

女人淡淡一笑。

“從前你小,若是見我這般模樣,豈不吓壞了,如今不同了。”

她難得露出些慈笑,“我現下撒手,倒也放心了。”

女人推了推時璎,“我不要緊,你快些回去吧,不要在我這裏耽擱時間,要勤下功夫,要振興師門,這些事情,你要牢記在心,切不可怠懶啊。”

“師娘!”

時璎心下幾轉。

女人從前對自己嚴厲,甚至是過分苛責打壓,難道只是怕有生之年看不見自己成才?

是自己不識好人心,誤解了她?

倘若自己更争氣,更聰明,是不是師娘就不會這般費心力了呢?

……

時璎忽然覺得很難受,甚至是愧對女人,她低垂着頭,沒發現女人的眼神有一瞬閃變。

“去吧,師娘沒事了。”

猝然搭上肩膀的手異常溫熱,時璎渾身僵硬,卻沒有躲,但這樣親密的接觸讓她無所适從。

“我去尋人給師娘治病。”

時璎飛速逃了。

女人望着她的背影,在陰仄的光裏反手揩掉了唇角的髒血。

呵。

她的眼神,同方才用晚膳時截然不同,就好像是換了個人。

***

含糊的哼聲不成調,剛出口就被吃得幹幹淨淨。

“唔——”

寒止仰頸去瞧天色,啞聲道:“你好狠啊。”

“寒止,你也好狠啊。”

時璎不進不退,就停在原地,“趁我事務纏身,故意逗弄我。”

“是你曲解我的意思,我沒有。”

寒止矢口否認昨夜的事。

時璎一手正用着,另一只手反手鈎來了散落在床尾的衣裳。

仍舊是荼白色的料子,但布片少得可憐,該遮的都遮不住。

時璎拿着衣裳,既不說話,也不動,她就這樣壞意地耗着寒止。

反正此刻,半上不下,好生可憐的人又不是她自己。

凡事做得多了,就熟悉了,食髓知味的人更是耐不住,寒止眨開眸中的水光,看了時璎一眼,又乖順地垂下眸子,喃喃道:“掌門,別欺負我了。”

“叫什麽掌門啊。”

寒止學不會乖,她現下的柔弱都是假象,時璎被她诓騙慣了,打眼一瞧就知道。

“你不是愛叫我師尊嘛,不若這樣,你喚我一聲師尊,我就成全你,這般有悖倫常的事情,我們不是常做嗎?你是喜歡的,對不對啊?”

“嗯?”時璎抓過寒止別開的臉,“說兩句就臉紅了,昨夜的膽子是向誰借的?”

寒止知道自己燒起來了,她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時璎還在說什麽,但她已經有些難以分辨了。

糟糕!

時璎怔愣了好幾瞬,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轉而笑出了聲。

“有些人臉皮薄,幾句話都受不住。”

時璎看着寒止的耳尖,那一點鮮紅的小痣,在瓷白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她剛伸手想去觸碰,就被寒止一把推倒。

上下颠倒。

“時璎。”寒止抓着她的手腕,“昨夜不過是小把戲。”

時璎怔怔瞧着她的起伏律動,完全被震住了,“你……”

“方才不是很能說嗎?怎麽不說了?”

寒止微仰起頭,她居高臨下盯着時璎,眸中含情但語氣輕沉,分明更弱勢,分明脆弱都把在別人手裏,可說出的話卻依舊不容反抗。

“管好你的手。”

記住誰才是主人。

時璎當真就由着她為所欲為了。

“好好配合我。”

寒止一道眼神,時璎就亂了心,她乖乖“嗯”了一聲。

“真乖。”

寒止笑聲愉悅,呼吸稍急,她打量着身下人,心裏暗爽。

誰比誰更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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