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餘生

餘生

“這事兒,不成!”

氣氛微凝。

時璎攥緊了寒止的手,絲毫不松。

“師伯,我當真不是一時沖動,今日之所以敢同您坦白,是我該考慮的都考慮過了。”

時璎很真誠,也很堅定。

“人活一世,死就是唯一的結果,餘下所追逐的,都只是一時半刻,我現下同寒止在一處,便就覺得滿足,單這一時一刻,當真就足夠了。”

戒真心念微動。

“您怕對不起師父,更怕我晚年孤單,可我既坐在這個位置上,又何談安穩?我出生即喪父喪母,雖有幸被師父撿回來,但幼時也算吃盡了苦頭。”

這是時璎第一次對戒真說起當年的事情。

“我不喜歡孩子,或許就是我下意識讨厭當初的自己,可事已如此,再難轉圜,我不想要孩子,可這世間男子,大都将香火延續看得重,我不想耽擱旁人,更不能委屈自己,不同寒止在一起,我也不會選擇男子的。”

終身大事,時璎早就仔仔細細考慮過了。

就算她喜歡孩子,也喜歡不過寒止。

戒真沒想到當年發生的事情,竟會對時璎造成這般大的影響,他心中的愧疚又深了幾分。

“再說寒止,她珍重我,包容我,我願意,也想要同她共度餘生。”

時璎微微紅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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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才是我餘生最大的歡愉。

這話她現下說不出口,等到夜裏再說吧。

寒止聽到這話,尤其是“餘生”兩個字,臉騰地就紅了,她生得白,所以瞧着分外顯眼。

戒真光是用餘光便瞧得清清楚楚。

“我與寒止相互扶持,白頭永偕,這也是美滿啊,我想師父更願意看見的,是我餘生順心如意,師伯不也是嗎?”

戒真嘆氣,蒼老的面容上盡是歲月留痕,滄桑又萦繞着淡淡的悲傷。

他轉而看向寒止。

“那你如何想?”

寒止收了早已飛去時璎那裏的心思。

“我娘親去得早,家父早些年就已将家中大小事務交到我手上,他未曾續弦,我是家中獨女,除此外,家中也再無內親外戚。”

她一句話就說到了戒真心坎上。

戒真是能同意,若是寒止家中有人反對呢,豈不是要委屈了時璎,那決計不成。

尤其又是寒止這般出生高門的,家中族群繁雜,更是不好攀扯。

戒真聞言,稍稍放下心,只是略覺得蹊跷。

按理來說,這樣少親少戚的高門,當真是少見啊。

“家中生意有我一衆心腹代理,我只把着權便不愁吃喝,時璎是折松派掌門,門中事務多而繁,她抽不開身,我依着她,陪着她,都無妨。”

關于寒止的身份,兩人早就商量過,魔教這種字眼在折松派還是太敏感,她們決定先隐瞞。

“至于我的婚事,當真嫁出去了,才是把錢權朝外推,家父自将權柄給我時,就已明言,不會再插手我的終身大事。”

寒止言下之意已太過明顯。

沒有人能挾制她嫁人生子,只要她願意,就能一輩子同時璎呆在一處。

寒無恤不曾讓權,但寒止這些年為求自保,沒少動手腳,她要拿下赤陰宗,如今也不過是一念之間。

戒真心下也了然,他重新拿起竹筷,夾了幾口小菜。

“這件事,除了我,你打算一直瞞下去?”

時璎搖頭。

“除了您和師娘,旁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談不上隐瞞,只是沒有必要同他們坦誠相待。但現下,到底還不是袒露一切的時機,我既是折松派的掌門,就不能不替師門考慮,我會物色一位新的內堂弟子當做掌門培養,待她能獨當一面時,我就立刻讓位,彼時我再做什麽,也就不會過分牽連師門了。”

時璎不能不為折松派考量。

“說到底,是要委屈了寒止。”

“沒事的。”寒止當即出言寬慰。

時璎那般柔情的眼神,戒真晃了一眼。

真情是藏不住的。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戒真沒有明言認可,但也不似方才那般反對。

“如今名義上,你還是時璎的徒弟,是掌門首徒,這功夫就不能落下,門中傳言已起,有些話确實不堪入耳。”

戒真不知寒止的身份,更不清楚她的身手。

“怎麽當上掌門首徒的,還不是勾引來的!”

“賣肉的!”

“沒想到咱們堂堂名門正派,竟出了這般下賤的人!”

“……”

寒止知道這些話。

“你需得用真本事讓他們服氣,這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時璎身邊,也不至于讓時璎受人指指點點。”

戒真到底是自私的,他的心意都藏在最後一句裏。

不要讓時璎平白受人侮辱。

本不願多計較的寒止動了心思,她也不想這些風言風語繼續傳下去,罵她無所謂,但罵時璎不行,絕不能讓折松派上下認為他們的掌門是昏庸浪蕩之徒。

“是。”

寒止已然盤算起這事,醇酒灼心,戒真灌下幾口酒,再次看向寒止時,又恍然覺得眼熟。

着實像一位故人。

那眉眼間不經意展露的冷意與淩厲,簡直神似。

但戒真也沒有多想,這位故人與他早已是形同陌路了。

“罷了,吃菜吃菜。”

戒真忽然覺得很疲憊。

物是人非,力不從心。

老了。

***

又是一月擂臺。

“呃——”

滾摔在地的人臉色灰白,他捂着胸口,難以置信地望向寒止。

垂眸掩住了厭色和嘲諷,寒止再擡眼時只剩平靜。

深不可測的平靜。

她面無表情地逡巡着圍在擂臺四方的人,毫不遮掩的冷淡與時璎簡直是如出一轍。

“不是說,她是靠那種手段才爬上掌門床榻的嗎?我瞧着不像啊。”

底下的人喁喁私語,交頭接耳。

“她入門還未一年,就已然有這般身法了,如若不是天才,那拜在掌門座下前,肯定也是練家子,身手好是一回事,但爬沒爬床,可不好說,你們瞧她那小腰……”

“你別太過分了!”

出聲的是個面容青澀的少女,鮮紅發帶襯得一張雪白小臉越發潤亮可人。

稚嫩的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寒止也循聲看去。

“難道你師父不曾教過你何為禮義廉恥嗎?寒止師姐生得漂亮,所以活該受你們污言穢語?她不厲害,有人罵她下賤,她厲害,還是有人罵她下賤,你們這般篤定,是親眼看見了,還是親耳聽見了?”

被公然怒斥的幾個弟子自知占不着理,各個臉上都挂不住,更不敢狡辯,眼前的少女進了內堂,地位是比他們都要尊貴些,況且她還頗受長老喜愛,是同輩中的翹楚。

“是不是在你們眼裏,女人定要依附誰才能在這世上活下去!”

少女難免有些激動,她身旁年長些的女子拽了拽她的胳膊,“師妹,何須這樣疾言厲色?”

甩開女人,少女看了她一眼。

“師姐,你以為他們今日罵的只有寒止師姐嗎?他們今日空口白牙地編排寒止師姐,明日就能同樣對待你我,他們打心底裏看不起女人,可當女人超越他們時,他們又只敢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诋毀。”

年長些的女子沉默了,少女跨出人群,“如若沒有敢挑戰寒止師姐的人,也可以挑戰我,正好,我這劍也許久未用了。”

她飛身上了擂臺,逡巡臺下一周後,從兜裏掏出一顆糖遞給寒止。

“寒止師姐,他們欺軟怕硬,你莫要将那些話放在心上,這是師父給我的糖,我送給你。”

寒止蹲下身,攤開手接過了糖,“為什麽要幫我說話?”

“幫你,更是幫天下所有女人,我當年進內堂亦是因為女兒身被好一番為難,比我差的男子都先入了,這不公平。”

寒止彎了眉眼,“你很了不起。”

這是少女第一次見她笑,不禁怔愣在原地,直到寒止捏了捏她的臉頰,她才猛然回神。

頰上殘留着溫柔的涼意,少女紅了臉,磕磕巴巴地說:“你、寒止師姐、你好漂亮。”

寒止忽然覺察到黏在背後的目光,心中無奈,唇角卻比方才還揚得高。

多大的人了,還吃小孩的醋。

時璎遠遠站在孤鸾殿外的臺階上,若不是此處有人,她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今日謝謝你。”

少女還沉浸在她的笑顏裏,應聲後愣愣地往下走,剛邁幾步,又退回來說:“寒止師姐,我叫晚渡。”

“好的,小晚。”

清越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晚渡一時不敢再看她,頂着一張紅臉走到了自家長老身邊。

方才一段插曲過後,寒止重新走到擂臺中央,她淡漠開口:“還有誰?”

還有誰不服。

後又上了三人,提長劍鐵錘與長槍,寒止空手相接,皆是不逾兩招就解決了。

盡管寒止有心遮掩克制,但淩厲感還是藏不住,收斂後仍舊過分危險的氣場讓人不敢靠近。

同血潭試煉比起來,這種擂臺就是小打小鬧。

一時沒人再敢上了。

人群中突然爆出了一句話。

“她是魔教!”

時璎的手猛然攥緊又松開,她循聲望去,是個眼生的弟子。

蓮瓷一瞬摸向了自己的刀。

數道投落在身上的視線都讓寒止繃緊了脊背,她不能露出半點破綻,否則時璎的名聲就毀了。

站在樹下的戒真,也直直望着擂臺。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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