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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舒窈,要走了啊?诶诶诶,等等,V39,送一下啊!”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幾乎将周圍的所有聲音都蓋住,酒水臺後的黃毛服務生拎着兩提喜力拱着門簾出來,綠瓶子撞在一起嘩嘩地響,又迅速被咆哮的音浪淹沒。
舒窈已經換好了衣服,厚圍巾遮着半張臉,兩道細長鋒利的眉頭擰着,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塞了一提酒在手裏,黃毛空了只手,又彎腰去拿腳邊的另一提啤酒,見她沒反應,伸手一指:“V39,就門口那邊兒,順路的事兒!”
說完,他拎着兩提喜力,跟條泥鳅似的穿過人群,游到舞池邊的卡座旁。
舒窈無聲地嘆了口氣,慢吞吞走到卡座邊,似乎不大願意,放下酒就要走,又被個老大模樣的男人拉住:“小姑娘,喝兩杯?”
那只手力量極大,熱乎乎的,還有些潮濕,舒窈用力掙紮了幾下,手腕都給攥紅了,她沉下臉,後退一步,用腳抵着卡座高出來的臺階,防止自己被拉過去,臉色不善地說:“不喝。”
男人嘿了一聲,抓着她不放,舒窈伸手想去拿別在胸前的對講,這才想起已經換了衣服,對講早就不在身上了。她再次用力把手往回抽,男人變本加厲地湊過來看她,她頓時瞳孔緊縮,胸口一陣翻湧惡心,下意識地握住了桌上喝了一半的洋酒。
這時,從門外進來的保安注意到這邊,快步走來問怎麽回事。
夜店裏最不缺的就是喝多了發瘋的酒鬼,老板顯然吃過虧,招來的保安個個牛高馬大,壯得跟山似的,抓着舒窈那男人一看,立馬就松了手,讪讪地說沒什麽。
保安又看舒窈,舒窈也說沒事,默默地放下了手裏的酒瓶,瓶底和玻璃酒桌碰在一起,發出咔嗒的聲音。
禍禍人的黃毛仍舊像條泥鳅似的在人海裏穿梭,舒窈目光陰沉地回頭看了黃毛一眼,跟在保安身後往外走。
“下班了啊?”保安見她一直不說話,幹巴巴地問了句廢話。
舒窈點點頭,沒吭聲,保安還想說點兒什麽,但她已經出了門,頭也不回地朝不遠處的共享單車停靠點飛快地走了。
冷風呼地吹在臉上,把舒窈吹得清醒了點兒,已經立冬,昨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有冷空氣,早晚溫度變得很低,夜店裏嗡嗡開着空調,把她的臉捂得紅撲撲的,被外頭的冷風一吹,又一陣陣發燙。
時間已經過了淩晨兩點,街上的人和車都少見,就連馬路兩邊的夜宵攤也冷清得很,醉酒的男男女女互相攙扶,沒人扶的獨自靠在牆根抽煙,看見她騎車過去,噓噓地吹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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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冰得像刀,吹得舒窈眼眶泛紅,她猛一吸鼻子,呼出口氣,乳白色的霧從寬大的圍巾下飄出來。
初冬夜晚的路燈孤零零立在道路兩旁,慘白的燈光把少女投在地上的影子照得來回移動,舒窈過了個減速帶,整個人一掂,冰冷僵硬的單車就發出咵咵的聲音。
她擰着龍頭拐彎,下了主幹道,把共享單車推進胡同口的停放點,關鎖付費,雙手揣兜往巷子裏走。身後響起一陣混亂的腳步聲,舒窈大步向前邁了兩步,轉進拐角,背靠水泥牆站了一會兒,右手不動聲色地伸進了外套的口袋裏。
腳步聲走近又走遠,胡同口傳來一陣笑聲,舒窈這才探出腦袋往外看了一眼。
幾個半大不大的殺馬特非主流背對着她,正勾肩搭背地朝馬路另一邊走,舒窈呼出口氣,繼續往裏走。
她們家這片原本是個建在筒子樓周圍的小商業區,內裏四通八達,商戶混住,一樓是超市,二樓就是家。這會兒已經是後半夜了,只能偶爾聽見鳥類撲騰翅膀的聲音,到處都黑着燈,唯有一條連排的店面亮堂堂的,舒窈往裏看了一眼,玻璃窗的另一邊,抽煙的、吃泡面的、喝紅牛的、嚼槟榔的,電腦屏幕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零食袋,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少男少女睜着通紅的眼睛互相說話。
舒窈站在原地停了兩秒,腳下打了個轉,往那還亮着燈的網咖走去。
老板聽見開門聲,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金邊眼鏡後頭那雙漂亮的鳳眼不經意一挑,頗有點兒攝人心魄的韻味。舒窈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老板很快就垂下了眼睫。
她坐在收銀臺後邊兒查賬,嘴裏叼了根沒點燃的煙,看了舒窈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拍了拍身邊蓋着本書躺在沙發上睡覺的服務生,那服務生立馬醒了,揉着眼睛爬起來,問開什麽機子。
“我買桶泡面。”舒窈盯着電腦前的老板說。
“我們這兒泡面不外帶,”服務生聽她不是來上網的,又蓋着書躺了回去,“只能堂食,有吃飯的地方。”
女老板滑着鼠标滾輪,鏡片上倒映着密密麻麻的數字,沒注意他們這邊,自然也沒注意門口那個一直盯着她看的女孩。
舒窈心裏也沒想別的,只覺得這網咖老板長得真漂亮。
漂亮到她本來已經想走了,卻又鬼使神差地說:“那就在這兒吃。”
服務生只好爬起來給她煮泡面。
現在的網咖已經不是當年那種街頭巷尾租個房子、擺上十幾臺電腦就開始營業的網吧可比了,網咖裏廚房茶水間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專門供在這兒過夜的客人淋浴的地方。
熱水咕嘟咕嘟地響,服務生探了個腦袋出來,問您要什麽味兒的啊?舒窈正盯着那女老板看呢,冷不丁給喊那麽一下,當即一個激靈:“随,随便。”
這麽一激靈終于讓老板再次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老板穿了件白毛衣,頭發披着,沒化妝,素面朝天大咧咧坐在收銀臺後邊兒,皮膚白皙細膩,就是黑眼圈有點兒明顯,眼睛裏爬滿了疲勞的紅血絲。冷不丁被她這麽一看,舒窈頗有幹壞事當場被撞破的感覺,整個人都僵硬了幾分,尴尬地笑了笑,聽見女老板指着收銀臺對面的沙發說:“坐會兒吧。”
舒窈點點頭,慢吞吞地到沙發邊坐下,四處觀察,目光在挂在牆上的營業執照上停留。
祝雅觀。舒窈在心裏将這個名字默念了一遍,又收回目光去看被收銀臺遮住只剩個腦門的女老板。
祝雅觀。她再次默念這個名字。
這時,祝雅觀跟聽見了似的,突然擡頭瞟了她一眼,然後摘下眼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白毛衣往上一溜,露出一截雪白但有力的腰肢。
舒窈又忍不住盯着她看。
正好這時候服務生煮好面上來了,看見祝雅觀站起來,叫了聲:“雅姐,您要什麽說一聲,我給您拿。”
“不用,”祝雅觀捂着脖子左右咔咔轉了兩下,“活動活動。”話音才落,她就活動着肩膀走進了廚房邊上的茶水間。
服務生把泡面端上來,熱騰騰的蒸汽立馬撲了舒窈一臉,她眨眨眼睛,熱氣将她的眼睛蒸得很舒服,過了有一會兒,她才拿起服務生給的一次性筷子,埋頭吃面。
突然,小茶幾上傳來咔嗒一聲,舒窈擡頭去看,祝雅觀正站在旁邊,随手拿了罐旺仔牛奶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
“給你的。”她的嘴裏還叼着那根沒點着的煙,“我請。”
舒窈頓時不好意思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就聽見服務生扒着廚房門哀嚎:“雅姐,我的姐,我也通宵值班,我也不容易,您也請我喝一個呗?”
祝雅觀随意一擺手,服務生立馬诶嘿一聲,拉開冰櫃拿了罐紅牛。
舒窈沒應聲,迅速吃完泡面,随手一抹嘴,然後才低聲說:“謝謝,我還是把錢付了吧。”
祝雅觀正站在不遠處玩手機,聽見這話也不強求,頭也不擡地指指收銀臺上的二維碼,示意她自己掃。
服務員适時地探了個腦袋出來:“一碗泡面加瓶旺仔,十二!”
舒窈掃碼付了十二塊錢,在一陣“微信收款一十二元”的女聲中再次看了雅姐一眼,這才推門離去。
滾燙的泡面湯将她的腸胃熨得舒服,渾身上下都熱乎乎的,她快步往家走,到樓下時擡頭去看,只見筒子樓外一格一格的小窗戶都黑洞洞的,唯有她家亮着燈。
——那當然不是她媽在等她,後半夜靜悄悄的,周圍什麽動靜都沒有,唯一能聽見的,是樓上隐約傳來的麻将聲。
舒窈站在樓下吹了會兒風才上去,她慢吞吞地掏出鑰匙開門,老舊的防盜門發出嘎吱一聲響,客廳裏洗麻将的聲音稍微停了兩秒,旋即又稀裏嘩啦起來。
“真背時,他媽的,”麻将桌邊傳來她媽的咒罵聲,混在一陣洗麻将的聲音裏,“今天晚上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一個女聲說:“江蘭姐,不打了吧?都兩千了……”
江蘭輸了一晚上,此刻頗有些上頭,她罵了一聲,也不顧女兒,一口飲進紙杯裏的啤酒,抓起零錢拍在桌上:“哪那麽多廢話!”
客廳裏彌漫着一股混着瓜子、茶、剩飯等複雜難聞的味道,舒窈沉默地關門換鞋,獨自往衛生間走,她媽背對着她,頭也不回,只在碼好牌後幹淨利落地扔出一張:“兩萬。”
客廳裏又傳來一聲碰,舒窈走進衛生間,咔嗒關上門,突然在衛生間裏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煙味。
那張自進門起就始終面無表情的臉終于有了變化,她罵了一句難聽的髒話,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然後撸起袖子,擰開水龍頭搓洗自己已經褪了紅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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