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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們還能不能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

舒窈是被隔壁大媽的歌聲吵醒的。

她伸手在床頭櫃上一陣摸索,兩下就把手機越推越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煩躁地睜開眼睛,翻了個身,撐着床沿去地上撿手機,手機震了兩下,鬧鐘也跟着響起來。

這下是真沒法睡了,舒窈揉着脹痛的腦袋坐起來,盯着虛空中的一點發了好半天呆才踩着拖鞋下床。

昨天晚上來她家打麻将的大媽都散了,剩了一桌垃圾,舒窈看向她媽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壘成山的啤酒瓶。有幾個瓶子沒放穩,被她一碰,骨碌碌地往外滾,裏頭沒喝完的酒灑得到處都是。

舒窈沉默地把酒瓶碼好,又把地拖幹淨、把麻将桌邊上的冷茶倒了、瓜子皮掃了,然後捏扁那些沾着髒污油漬和劣質口紅的一次性紙杯,嫌惡地扔進垃圾桶裏。

舒窈打開門把垃圾袋扔到門口,然後在一陣“讓我再吻一吻你的臉”的跑調歌聲中走進衛生間洗漱。

衛生間裏的煙味一晚上都沒散出去,她甩着手去開窗,門口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舒窈!開門!快點!”

或許她和江蘭只有在某些奇怪的場合才會顯得有那麽一絲絲像母女,舒窈打開窗,然後在江蘭越來越尖利的叫聲裏上前開門。

門外的江蘭滿臉通紅,不知道是憋的還是醉的,她一手敲了個空,整個人踉跄了一下,然後像一攤爛泥似的軟綿綿走進衛生間,走到馬桶前脫掉褲子,口中不停地咒罵:“你在裏頭半天了幹嗎呢?一直不開門想憋死我啊?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東西?書不會讀、錢賺不到,兩巴掌打不出個屁,好話也不會說,嫁都嫁不出去!”

兩巴掌打不出個屁的舒窈背對着她,用潮濕冰涼的手撸了撸垂落額前的碎發,然後說:“你昨天又帶誰回來了?”

“關你屁事!”江蘭罵道,“大冷天的你開什麽窗戶?凍死我你高興是吧!”

舒窈嗤笑一聲,搖着頭出了衛生間,回房鎖門,拿起小書桌上剩下一半的面包,兩三口囫囵吃了,然後從鎖着的抽屜裏拿出平板,抓起筆在屏幕上寫寫畫畫。

網咖女老板的眼睛總是在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過,舒窈靠着椅背,在屏幕上勾勒出一個潦草的輪廓。筆尖點在屏幕上噠噠作響,但舒窈有些心不在焉,塗塗改改好不容易畫了個草圖又關掉文件,打開另一個繼續畫。

這下下筆流暢多了,她認真仔細地畫了一會兒,手機突然叮咚一聲響,彈了條語音出來,她一手握筆,一手拿着手機放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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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舒窈,今天休息,晚上出來喝酒啊。”

舒窈打字回複:不去。

消息發過去沒兩秒手機就響了,舒窈挂了電話,對方又繼續打,她只好接起來:“喂。”

“喂什麽喂啊,姐姐,你這除了上班一禮拜不出門,待在家裏不嫌悶得慌?”

舒窈坐在桌前不說話,右手握着筆在平板上迅速勾畫。

“不是,你一不交朋友二不處對象,天天待家裏幹嗎呢?人生無趣啊!”

風雨不動的舒窈終于問:“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的黃毛诶嘿一聲:“出來玩啊,浪啊,社交啊,夜生活啊!”

“不去。”舒窈毫不猶豫地拒絕。

“沒幾個男的,”黃毛垂死掙紮,“都是女孩兒!和你肯定有話說——”

“不去。”舒窈結果了垂死掙紮的黃毛,挂掉電話。

她剛把手機放到桌上,大門又響了,舒窈熟練地把平板塞進桌邊的帆布包裏,開門走進客廳:“誰?”

“我!”男人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緊接着他又重重拍了兩下門,把老舊的鐵防盜門拍得啪啪響。

舒窈眉頭一擰,站在原地沒動,一手插進口袋裏,握住了什麽東西,不耐道:“你是誰?”

這時,江蘭的房門開了,她媽快步出來開門,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狠狠剜了她一眼:“誰誰誰?能是誰啊!一天到晚躲在房間裏不知道幹什麽,腦子壞了啊?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先開門請人進來……外面很冷吧?你怎麽就穿這麽點兒呀?”

一個穿着藏青色棉夾克的中年男人提着一袋灰撲撲的水果進來,兩腳一蹬脫了鞋,江蘭立馬彎腰去鞋櫃裏拿了雙拖鞋出來給他穿。

“喲,小舒。”男人随手把塑料袋放在麻将桌上,又轉身進廚房燒水泡茶,出來的時候還不忘指指桌上的水果,“吃。”

舒窈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她看了那袋散落桌面的水果一眼,轉身要回房間,突然聽見廚房裏傳來她媽和男人的低聲交談。

“你和她說了沒有?”男人壓低了聲音問她媽。

“還說什麽?”她媽的聲音比男人大點兒,大概是因為在自己家,說話也有恃無恐,“趁她不注意,直接拿走就是。”

男人又問:“你昨天怎麽沒拿?”

“她上班一直帶着身份證,回家又鎖門,我有什麽辦法?一天天搗鼓她那些破畫!”江蘭不悅道,“哎呀,你待會兒趁她出去買東西扔垃圾的時候拿走就是了。”

我的身份證?

舒窈蹙起眉,快步回到房間,迅速從昨天穿的外套裏拿出身份證,放進上衣口袋裏。

身份證剛進口袋,廚房裏就傳來她媽的聲音:“舒窈!你趕緊去把酒瓶還了,把押金給我拿回來,三十塊錢,一分也不能少!”

她又伸手拍了拍口袋裏的身份證,然後慢吞吞地走出房間,說:“我一個人拿不了那麽多。”

江蘭兩道繡眉倒豎,狠狠瞪她,舒窈頂着她媽要吃人的目光走到碼好的啤酒瓶旁,抱起一箱,直勾勾地看着男人,說:“我只能拿這麽多。”

男人被她陰森的眼神看得一個激靈,頓時有種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如芒在背,他幹笑兩聲,看向江蘭,江蘭和他對視一眼,不耐煩道:“你跟她一起去。”

舒窈抱着一箱空啤酒瓶下樓,男人跟在她後面追出來:“小舒!小舒!”

她加快腳步往前走,和男人保持着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男人每每靠近,她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段,不願意和他挨得太近。

“小舒,”男人識趣地跟在後面,用不大、但舒窈正好能聽見的音量和她說話,“最近工作怎麽樣?”

舒窈完全不想理他,只悶頭往前走,男人見她不吭聲,不死心地繼續說:“你媽媽最近手頭緊,你做女兒的,現在賺錢了也該給她一點兒……”

“給她喝酒,還是給你去賭?”舒窈停在原地,嘲弄地看着他,懷裏的空啤酒瓶因為急停而發出嘩嘩的響聲。

男人被她如此直白的質問堵得說不出話來,尴尬地站在原地,舒窈冷笑一聲,轉身往不遠處的小超市走去。

“你媽畢竟也養你這麽多年了,”男人跟在她後面繼續道,“現在我們手頭緊,到時候要是結婚,更花錢。”

“缺錢就去賺。”

舒窈乓地把懷裏那箱空酒瓶放在小超市門口的臺階上,收銀臺後面的老板聽見動靜,探出個腦袋:“喲,小舒啊。”

舒窈沒吭聲,倒是男人一連點頭,嘴裏說着是是是,學着舒窈把酒瓶放下,然後伸手在擺滿了煙的玻璃櫃臺上敲敲:“押金。”

老板從兜裏找出張五十塊現金,還要再找,手裏的紙鈔就被男人一手抽走,他拿着那五十塊,轉頭對舒窈說:“你再付人家二十。”

老板不滿地诶了一聲,但舒窈已經掏出手機付了錢,轉身往家走,男人喜滋滋地跟上去,留下老板一個人伸長脖子往外看,啧了一聲:“什麽人吶……”

“小舒,诶,小舒,你等等,”男人快步追上舒窈,伸手要去拍她,“小舒你——”

舒窈的動作比他還快,那只手還沒碰到她的肩膀就被反手抓住,掐着手腕狠狠一擰,發出咔嗒的聲音。

男人疼得哎喲一聲叫起來,舒窈臉色陰沉,惡狠狠地說:“別碰我。”

“好好好,你先放開!快放開!”男人疼得直抽氣,舒窈一把把他的手甩開,轉身上樓,猝然聽見樓梯間裏的一聲怒喝:“舒窈!”

她媽砰地推開防盜門,穿着拖鞋沖出來,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不停發出啪啪的聲音。

“你身份證呢?啊?你身份證呢?!”

江蘭像只烏眼雞似的沖到她面前,兩只眼睛瞪得溜圓,簡直目眦欲裂:“你剛剛是不是偷聽我們說話了?啊?!你身份證哪去了?拿出來!”

舒窈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怒火別過臉,從她媽身邊擠過去,硬邦邦地說:“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不知道!”江蘭追着她進屋,“我問你身份證呢?”

舒窈站在門口往裏看了一眼,只見她房門大開,衣服被褥散落一地,淩亂無比。她握緊了拳頭,默默走進房間,把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撿起來放回桌上。

江蘭沖進來,發瘋一般抓住她的手,再次把她手裏的東西扔到地上:“我問你,你的身份證呢?!”

“你要身份證幹什麽?”舒窈沉聲問她媽,卻斜過眼睛,死死盯着站在客廳裏伸長了脖子往裏看的男人。

“你管我幹什麽!”江蘭一聽,立馬伸手想要去翻她的口袋。

舒窈一把抓住她媽的手,咬牙切齒地問:“你、要、幹、什、麽?”

“小舒!小舒!”男人剛剛才在她身上吃過苦頭,見她動手,立馬想進來,“你誤會了——”

“誰讓你進來的!”舒窈怒吼一聲,“滾出去!”

男人一愣,當即舉起雙手投降,站在她房間門口,略帶讨好地說:“我們就是拿你的身份證去借點錢,這錢和你沒關系,到時候我們會還上的……”

舒窈猝然看向江蘭,兩道纖細的劍眉擰着,難以置信地問:“你瘋了?”

眼見話都擺明了攤開了,江蘭也不裝了,當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造孽喲!造孽喲!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這是要我的命啊!你這是要害死我啊!”

江蘭的哭聲可謂撼天動地、不同凡響,霎時間整棟樓都聽見了,樓道裏很快傳來開門的聲音,不一會兒,鄰居大媽抓着把蔥走出來,站在她們家門口往裏探腦袋:“哎喲,這是怎麽了呀?”

男人忙說沒怎麽沒怎麽,但江蘭咬死了就是要舒窈拿身份證給她,雙手砰砰垂地:“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孽種!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喲!你這讨債鬼!讨債鬼!你剛生下來我就該掐死你!”

原本漠然看着她的舒窈終于有了反應,她腦海中某根敏感的神經在這一刻啪地繃斷了,舒窈突然笑了一聲,陰冷地重複:“是啊,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說完,她拎起被扔在地上的帆布包,抓着散落一地的耳機、平板、充電線一股腦兒往包裏塞,然後強行掙脫她媽撲上來的雙臂,憤怒地沖出了家門。

“你這個白眼狼!你給我站住!站住!”

江蘭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想追,但被湊在門口看熱鬧的鄰居阿姨攔住,阿姨好聲好氣地勸她:“哎喲,妹子,別動這麽大氣,小孩子嘛……”

舒窈沖下樓,腳下生風,一口氣跑出去老遠,冷風呼呼地吹在她臉上,把她眼角溢出的淚水吹得成冰,涼飕飕的。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重重喘着粗氣,直到再也聽不見她媽的哭罵聲,才慢慢地停下來。

瘋了,真瘋了。舒窈想到,我才是上輩子造孽,你才是來找我讨債的。

她咬着幹裂起皮的嘴唇,眼眶泛紅,突然擡起手,一拳砸在小巷兩旁粗糙的水泥牆上。

都說兒女是前世的債,可不管她怎麽看,都覺得江蘭才是來讨債的那一個。

舒窈吸了吸鼻子,把喉間的低聲嗚咽吞下去,伸手擦掉溢出眼角的眼淚,繼續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少年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冷風中響起:“‘禁止開挂’網咖初冬優惠!會員卡充兩百送二十,充三百送三十,充五百送五十,首次辦卡還送高段位陪玩,帥哥美女應有盡有!”

舒窈聞聲望去,只見一個燙着卷毛的少年站在網咖門口,一手揣兜,一手拿着沓小廣告,腳邊還放着個小喇叭,正在循環播放網咖初冬優惠。

時近正午,路上沒什麽人,卷毛一眼看見她,忙跑過來:“小姐姐,看看呗?”

舒窈本想說不用,但随着目光掃過坐在網咖內的那道身影,又鬼使神差地點點頭:“行。”

卷毛立馬笑開了花,領着她進門介紹,但舒窈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收銀臺後的祝雅觀身上。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祝雅觀的瞬間她突然變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遮住了右手指節上的新鮮傷口,一邊的卷毛正不停地向她介紹充值優惠,但她什麽也沒聽進去。

我該說些什麽?舒窈看着祝雅觀想,又見面了?真巧?還是‘你怎麽還沒下班’?

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但嘴裏很幹,隐約還泛着苦味,這讓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那罐溫熱的旺仔牛奶。

“那個……”舒窈終于開口,但就在這時,網咖的玻璃門又嘎吱一聲被人拉開了。

“聶凡?”祝雅觀頭也不擡地問了一句。

一身朋克打扮的青年推門進來,聞言嗯了一聲,把手裏的保溫桶放在收銀臺上。

“聶哥!”卷毛立馬和他打招呼。

聶凡染了一頭火紅色的短發,穿着皮夾克,手裏正轉着個摩托車鑰匙,點頭應了一聲,又見舒窈盯着他看,禮貌地沖她笑笑,然後繞過她和卷毛,走到祝雅觀身後。

他親昵地俯下身去看她面前的電腦屏幕,随手用車鑰匙點點那個粉色的保溫桶:“小米粥,蘿蔔幹,素包子。”

舒窈看着聶凡親密的舉動,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小廣告,紙張被她揉進掌心,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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