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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祝,起這麽早?”
天才蒙亮,祝雅觀抓着手機站在樓下抽煙,一張臉被冬風吹得慘白,張阿姨挎着購物袋出門,看見她,随口打了個招呼。
祝雅觀見有人來,往旁邊站了站,應了一聲:“您去買菜?”
張阿姨诶地一聲點點頭,四下看看沒見人,湊上去小聲和她說話:“昨兒個你沒見着,嚯,那家門口。”張阿姨說着說着,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又問,“小舒在你家還好吧?沒碰上吧?”
“沒有。”祝雅觀的臉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诶,那就好。”張阿姨一連點頭,“蠻好的,還好有你,麻煩你了噢。”
“不麻煩,”祝雅觀把抽了一半的煙掐了,“阿姨們不是常說她家嗎?”
張阿姨聞言,又扭過腦袋四下去看,之後壓低了聲音道:“那都不一樣,別人都是看熱鬧,我是真的心疼小舒。我孫女沒比她小多少歲,我看着心疼啊。”
祝雅觀唔了一聲,盯着張阿姨的購物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真是苦命啊,七八歲她爸就跑了,留下這孤兒寡母的,我有心幫忙,但她那個媽……”一說到江蘭,張阿姨就止不住嘆氣,“你剛搬來的時候阿姨就跟你說過的,不要管她們家,哎呀,真是造孽,攤上這麽對父母。”
這下祝雅觀沒再接話了,只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攤上這麽對父母……”
張阿姨半天沒得到回應,奇怪地盯着她看,卻見祝雅觀站在原地,維持着抽煙時雙手環胸的姿勢,一手緊緊地抓着手機,眼神變得空洞而迷茫,似乎陷入了某種深遠的回憶裏。
“小祝啊?”張阿姨見她臉色不好,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祝?”
“诶,”祝雅觀猛一回神,露出個假笑,“不好意思啊張姨,我昨晚沒睡好,走神了。”
張阿姨一連發出嘬嘬嘬嘬的聲音,搖頭無奈地說:“你們年輕人喲,就是不愛惜身體,你說這老是熬夜,誰撐得住嘛?多休息嘞,身體搞壞了,賺那麽多錢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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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祝雅觀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笑,等到張阿姨走遠了,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又重新從煙盒裏掏出根煙點上。
舒窈站在窗邊,隔着半透明的窗簾,居高臨下地看着那道站在路邊抽煙的倩影。
她一覺醒來發現祝雅觀不在家,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正要給她打電話,就聽見樓下傳來聲音,走上陽臺往外一看,正好就見祝雅觀和張阿姨湊在一起說話。
她和祝雅觀一起目送張阿姨離開,然後收回目光,站在陽臺上看樓下的祝雅觀。
祝雅觀叼着煙站在樓下打電話,看不清楚五官,只能隐約看出臉色不好,她今天穿了套運動裝,看起來休閑陽光,很有活力,但渾身上下都圍繞着一股低氣壓。
不多時,上學的時間到了,送孩子的家長和騎着單車的中學生來來往往,從她身邊經過時招手打招呼。
“雅姐,起這麽早?”
“早上好姐!”
“小祝啊,起得好早嘞。”
……
舒窈從小在這一片長大,認識的人卻不多,但祝雅觀卻好像都認識,見誰都能說上兩句,舒窈想或許是她的長相和聲音都太具有迷惑性,以至于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戒備。
因為祝雅觀始終是有分寸的,對,分寸。
昨晚上祝雅觀給她吹完頭發,舒窈就發了那張小短漫,然後她捧着手機樂呵呵地走了,關上房門再沒和舒窈說話。
這讓舒窈有些困惑,她原本以為祝雅觀對她的态度是熱情的、親和的、溫柔的,但昨晚一看,又覺得在此之外,她還有些冷漠,那是一種對任何人都不信任的、恰到好處的冷漠。
舒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她收起思緒,再往下看時祝雅觀已經不見了。
與此同時客廳裏傳來關門聲,祝雅觀面容肅殺地拎着份早餐上來,看見她,立馬一笑:“起了?”
舒窈點頭,祝雅觀就示意她來吃早飯,她給舒窈買了包子油條,還捎了杯豆漿,自己倒是一個人進了廚房,苦哈哈地喝小米粥。
“你吃我的吧。”舒窈過意不去,忙把桌上的早餐往前推。
“不用。”祝雅觀端着碗喝粥,臉色很差,聲音也是啞的,“胃不好,早上不吃這些。”
舒窈猛地想起那天在網咖,聶凡給祝雅觀帶的午餐就是小米粥,再結合自己曾在祝雅觀的床頭櫃上看見密密麻麻的藥品,猜她肯定經常胃疼,難怪昨晚的夜宵一口也沒動。
舒窈埋頭吃飯,默默把事記在心裏,旁邊的祝雅觀兩下把粥喝完,朝她道:“我去店裏了,你看中午要不要過來吃飯?”
“不了。”舒窈搖頭,“不給你添麻煩。”
舒窈吃完早飯,收拾好廚房,然後蹑手蹑腳地進了祝雅觀的卧室,偷偷去看她放在床頭櫃上的藥。一堆瓶瓶罐罐擺在一起,有藥也有保健品,舒窈一瓶一瓶看過去,掏出手機默默把藥名記下,突然看見瓶被撕掉外包裝的藥。
她拿起藥瓶仔細端詳,複又打開看,無奈裏頭裝的就是普通的白色藥片,完全不能分辨,只好再放回去。
到了晚上,她出門上班,下樓時下意識往家門口看了一眼,門口已經沒有人了,唯有一地的煙頭預示着昨晚曾經有人蹲守的事實。
她默默地拿起張阿姨放在角落裏的掃把,仔細地把樓道裏的垃圾掃掉,之後又在家門口站了一會兒,伸手輕輕地敲了敲門。
敲門聲才響,隔壁的門立馬就開了,張阿姨罵罵咧咧出來,怒道:“都說了沒人沒人,再擾民我——小舒?”
“哦,”舒窈如觸電般收回手,看向張阿姨,“我就看看我媽回來沒有。”
“沒呢,”張阿姨一擺手,“回來了我肯定跟你說,我天天盯着呢。去上班啊?”
舒窈點點頭,轉身快步離開了。
一連幾天都沒人再來找麻煩,舒窈的生活逐步回歸正軌,白天窩在房間裏接單畫畫,晚上出門去夜店上班,每天兩點一線,只偶爾會去網咖看看祝雅觀,但經常看不見人。有次正好是卷毛值班,說雅姐和聶哥這兩天忙,老不見人。
舒窈的心裏又有些不舒服。
祝雅觀突然忙了起來,見不着人,少有的幾次聊天,祝雅觀也就是和她說上次那幅小漫畫發在微博上有很多人喜歡,問她還願不願意繼續畫。
舒窈當然願意,她把自己每天路過、停留、在網咖的見聞都畫下來,發給祝雅觀,祝雅觀就替她更新,收獲了一大批粉絲。
轉眼小半個月過去,這天舒窈照常上班,才到夜店門口,就見黃毛蹲在門口玩手機,見她來,忙迎上去:“你可來了!”
舒窈莫名其妙:“怎麽了?”
“有個姐姐帶着人來咱們店裏找老板,我站牆根兒聽了一會兒,好像是因為你。”黃毛到底講義氣,一聽這事兒不對,忙出來通風報信,“你惹誰了?”
難道又是追債的那些人?
舒窈臉色難看地搖搖頭,只說不知道。
“那要不你先——”黃毛話音未落,夜店裏就走出個人來,看見舒窈,喲了一聲:“來了?”
舒窈定睛一看,發現那人竟然是聶凡,愣了愣神才問:“你怎麽在這兒?”
聶凡不答,只朝她招手:“進來,就等你了。”舒窈只好跟進去。
營業時間還沒到,夜店裏的照明大燈開着,照得整個大廳空蕩蕩的,中間的卡座周圍有不少人,但舒窈只一眼就看見了獨自坐在一邊的祝雅觀。她坐在卡座靠外的位置,對面黑乎乎的全是人,為首的是個光頭,長得兇神惡煞,忌憚又不懷好意地盯着她。
舒窈忙加快腳步,超過走在前面帶路的聶凡,率先走到祝雅觀身邊,急切地叫她:“姐姐!”
“你來了?”祝雅觀沖她一笑,拍拍身邊的沙發,“坐,來商量點事兒。”說完,她又扭頭朝着中間沙發上的男人微微一笑:“開始吧。”
舒窈跟着他扭頭去看,這才發現坐在旁邊的竟然是夜店老板。
聶凡坐在祝雅觀身邊,做了個“請”的手勢,老板就清清嗓子,說:“那就開始啊。是這樣,我和祝老板聶老板也認識四五年了,都是好朋友……”
“得了得了,”光頭打斷他,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舒窈,“老子來這兒不是聽你講故事的,說正事。”
“那我就直接說了。”祝雅觀冷冷道,這是舒窈第一次聽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整個人都不由緊繃起來,“我今天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王哥手下的人來我店裏砸場子,找我妹妹麻煩,不依不饒的,什麽意思啊?”
舒窈心下一驚,沒想到竟然是為了那天要債的事!
果然是為了我嗎?她到底……舒窈一顆心高高懸了起來,立時不安地看向身邊的祝雅觀,神色複雜。
光頭聽完大怒,噌地站起來,指着舒窈道:“你放屁!這丫頭是你妹妹?她姓祝?她也姓祝?她分明姓舒!她媽江蘭九月份在我這兒借了錢——”
“哥,”聶凡開口道,“說話就好好說,別動那麽大氣。”
夜店老板也在旁邊附和說就是就是,光頭深深吸了口氣,坐回沙發上,一雙眼睛還是死盯着舒窈不放。祝雅觀臉上帶笑,語氣卻很冷,說:“她媽是她媽,她是她,沒關系。她媽都二婚了,要找你們也找她後爸去,欺負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像什麽樣子?”
“弱不禁風?小姑娘?她?!”光頭一聽又上火,怒道,“她把我小弟打進醫院,昨天才出院,你說她弱不禁風?你——”
“那你報警吧。”祝雅觀雙手一攤,無奈地說。
光頭立馬卡了一下。
高利貸本來就是違法的,這也是為什麽殺馬特被舒窈揍了也不敢聲張,光頭摸咂摸咂嘴,似乎在權衡利弊,之後才不爽地問:“祝老板,這丫頭到底和你什麽關系?”
舒窈看向祝雅觀,看見她的臉上露出一個稍縱即逝的僵硬表情,但很快又笑着說:“妹妹。”
“行,”光頭點頭,說起話來頗有點兒咬牙切齒,“行,祝老板,你是講義氣的。”
祝雅觀笑着回:“過獎過獎,你手底下的人要是不天天跑我店裏哭天搶地,我也不至于來找你。”
舒窈一聽,原本高懸着沒底的心終于落下了,但又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覺得空落落的沒個底。
她的心中生出一股自作多情的羞惱,卻忍不住想:祝雅觀叫我來是什麽意思?她這幾天都在忙這件事嗎?那些混混又去網咖找她了,是因為我嗎?他們有沒有為難她?我是不是給她惹禍了?
舒窈的臉上現出擔憂神色,聽對面的光頭反唇相譏:“那你報警啊。”
光頭剛剛才吃了癟,正好逮着機會報複,誰知祝雅觀面不改色,說:“抓你們得找捕狗大隊。”
光頭成功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又被噎了一下。
“你去上班吧。”祝雅觀側過臉低聲對舒窈說,她呼出的氣息滾燙,舒窈只覺得頸側的皮膚要被燙紅了,“我晚上和你一起回去,放心。”
舒窈點頭,起身往後廚去,從光頭身邊經過時,兩人的目光剎那相接,光頭被她兇惡的眼神看得一愣,再回神時,舒窈已經走開了。
光頭莫名感到一陣惡寒,他心有餘悸地回過頭,悻悻地對夜店老板說:“你們店裏服務員的門檻可真低。”
老板尴尬地笑笑,還沒開口就聽旁邊的祝雅觀道:“你沒來說明還可以。”
不多時,營業時間到了,人潮一擁而入,舒窈忙進忙出還不忘看祝雅觀,見她還在和光頭說着什麽,但心裏似乎揣着別的事兒,有些心不在焉。一桌人一杯杯地喝酒,老板說了句話,大家就都笑,就祝雅觀沒笑。
祝雅觀說要和舒窈一起回去,還真就待到了兩點,舒窈換完衣服出來,往他們那邊走。
光頭帶來的小弟都散了,一桌上就祝雅觀、聶凡、光頭和老板四個人,這時候光頭已經喝高,滿臉通紅還大着舌頭要去和祝雅觀碰杯,說妹子啊哥跟你說點兒心裏話,顯然已經達成和解。
祝雅觀才不跟他說心裏話,風雨不動地笑,倒是旁邊的聶凡開了瓶喜力跟他碰了一個。
“下班了?”看見舒窈過來,祝雅觀忙起身,光頭诶一聲喊了句妹子啊,要走了?
光頭就是黃毛口中那拿着伏特加對瓶吹喝高了傷心難過差點兒把店砸了的冤大頭,看見他站起來,夜店老板和聶凡頓時撲上前把他摁住,一疊聲地問咋了咋了。
“我送送。”光頭癱在沙發上,“妹子你是真懂我啊,老哥是真不容易,你今天晚上說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哎呀妹子你真是……”
光頭睜着迷蒙的雙眼感慨人生,殊不知他的大妹子早帶着小妹子跑了,兩人一起出了夜店,祝雅觀靠着舒窈直笑,說神經病。
祝雅觀的手機打舒窈過去時開始就一直在響,她一次又一次地摁斷,最後煩躁地啧了一聲,幹脆關了機,往口袋裏塞。
她喝了點兒酒,動作有些粗暴,在夜店裏被空調暖風捂得頭暈,這會兒出來一吹風,又有些上頭,整個人暈乎乎的,手機也沒塞進去,掉在地上。舒窈只得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彎腰下去撿手機,然後扶着她往回走。
她的腰真的好細,舒窈想到,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細。
祝雅觀的細腰簡直不堪盈盈一握,舒窈單手就能完全摟住,掌心傳來祝雅觀偏熱的體溫,舒窈聞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覺得神思恍惚。
她身上好香。
舒窈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一雙眼裏滿是血絲。
兩人互相攙扶往回走,到家時已經出了一身的汗,祝雅觀的臉色略顯疲倦,顯然剛才和光頭交談耗盡了她許多的精力。
舒窈把她扶進房間、倚在床上,問:“姐姐,你要洗個澡嗎?”
祝雅觀閉着眼睛,眉毛難受地蹙着,呼吸均勻而綿長,沒有說話。
她雙目輕阖,睫毛纖長而卷翹,落在上面的兩片眼影閃着細碎的微光,像是夜空中的星星。因為喝酒的緣故,她的口紅已經有些淡了,卻仍舊勾勒出飽滿的線條。
舒窈的心跳頓時快了起來。
她緊張地看着那張臉,再次輕聲叫道:“姐姐?”
祝雅觀還是沒有反應。
舒窈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怦怦狂跳,她喉頭微動,咽了口口水,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
撲通、撲通、撲通……
心髒幾乎要從嗓子裏跳出來,舒窈單手撐着床頭,緩慢貼近,祝雅觀呼出的氣流帶着淡淡的酒精味,噴在她的鼻尖上。舒窈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就一下,她想到,一下就好,我只要輕輕地……
嘴唇碰在一起的時候,舒窈腦海裏自我安慰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睜開眼睛,仔細地在腦海中描摹祝雅觀的眉眼,眼底泛起星點笑意。
就在這時,祝雅觀的呼吸一滞,舒窈猛地抽身,驚懼交加地看向她。
“姐姐,”她顫抖地問,“你,你醒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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