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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祝雅觀的呼吸又歸于平穩,她安靜地靠在床頭沒有反應,偌大的房子裏舒窈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是了,舒窈想到,她的身上總是有着這樣恰到好處地分寸,以祝雅觀的性格和态度,就算醒着,這時候也不會睜開眼睛。

舒窈坐在床頭靜靜地看着她,剛才吻過祝雅觀嘴唇的地方一陣陣發熱,泛着暖意。高溫從嘴唇往上燒,燒得她滿臉通紅、耳尖滾燙。

“祝雅觀。”舒窈輕輕地叫出那個名字,然後輕手輕腳地脫掉她的外衣,扶着她躺下,仔細掖好被角,關上燈出去。

房間門閉合時發出咔嗒一聲,躺在床上的祝雅觀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她緩慢地起身,靠在床頭呆愣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試探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微微勾起嘴角,但那笑容轉瞬即逝,她掀開被子下床,從包裏翻出手機。

手機開機時的亮光刺得她眯起眼睛,很快,新消息一條一條湧進來,不同的陌生號碼頻繁地重複給她發同一條消息:

【接電話吧,雅觀,算媽媽求你了】

祝雅觀把那些短信全删了,然後煩躁地把手機扔到床上,張開雙臂躺進被子裏。

突然,手機振動起來,聶凡打來電話,祝雅觀猶豫一番後才慢吞吞地接起:“喂。”

“我出來了。”聶凡喝多了酒,大腦還清醒,但腳步虛浮,“你那小妹妹的事兒算是解決了。”

祝雅觀嗯了一聲,又聽見電話那邊的聶凡說:“那你的事兒呢?”

他走到電線杆前蹲下身,靠着貼滿小廣告的水泥杆,單手抽了根煙出來,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你的電話號碼不是我給的,也不知道你爸媽怎麽就找着了。”

聽筒裏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聶凡才聽見祝雅觀說:“沒說是你。”

聶凡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冷靜,甚至冷靜得有些可怕,完全聽不出來是個喝醉酒的人:“雅觀,咱們不怕。”他咬着煙嘴,伸手在那頭紅發上用力搓了幾把,然後略帶煩躁地說:“實在不行,咱不待在這兒了。中國那麽大,總有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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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這次祝雅觀幾乎是立刻就拒絕了他,聶凡一愣,旋即眼底現出寒芒:“因為那個小丫頭?”

祝雅觀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無從說起,她的眼角已經有淚,被窗外的路燈照得晶瑩:“聶凡,我奶奶要死了。”

這下輪到聶凡沉默了,他兩口抽完煙,用手指把煙頭搓滅,沾了一手的煙灰:“那怎麽辦?我陪你回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再說吧。”祝雅觀疲倦地閉上眼睛,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流了出來,“我挂了。”

聶凡聽着電話那邊嘟嘟的聲音,煩躁地把手裏的煙盒甩出去,靠着電線杆罵了幾句髒話,然後又站起來,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煙,叼進嘴裏點燃。

他一腳把空煙盒踩扁,雙手插在兜裏,搖搖晃晃地往家走,卻在拐進另一條小巷時停下了腳步。

冬夜冰冷慘白的燈光下,一個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筆直地站在巷口,見他來,銳利的眼睛中有光閃過,用威嚴的聲音說:“聶凡。”

聶凡渾身一抖,嘴裏的煙啪地掉在地上。

“祝……祝叔叔?”

舒窈睡到第二天八點多才醒,迷迷糊糊地聽見門外有動靜,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推門一看,只見祝雅觀站在餐桌旁,兩手端着粥碗,見她出來,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這個笑容讓舒窈看見她時興奮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她明白她們之間有東西不一樣了,祝雅觀昨天一定沒有睡着。

但她沒有多說,也點點頭,維持着同一屋檐下最後的一點體面。

她不覺得自己喜歡女生有什麽錯,但如果祝雅觀介意的話,她可以不說。

舒窈匆匆洗漱完,出來時祝雅觀碗裏的粥已經喝了一半,她拉開椅子在對面坐下,祝雅觀的動作明顯一頓。

舒窈假裝沒有看見,笑着跟她打招呼:“姐姐早上好。”

祝雅觀一臉疲倦,悶悶地應了一聲,舒窈觑着她的臉色,尴尬地岔開話題:“我今天起晚了。”

“嗯。”祝雅觀端着碗出神,舒窈的動作也慢下來,仔細地看着她。見她始終有心事,舒窈眼神一暗,旋即看向她身後空白的牆,岔開話題道:“姐姐家牆上怎麽都不挂個鐘?平時看時間多麻煩。”

話音未落,剎那間祝雅觀身上的所有動作都停了,她僵直地坐在餐桌前,嘴唇細微地發着抖,眼中倒映着深深的惶恐。

舒窈吓了一大跳,忙站起來:“姐姐!”

“沒事。”祝雅觀回過神,沖她搖頭,但已經沒胃口了。她把手裏還剩下一半的粥碗放在桌上,拿起放在一邊的包起身,說:“我先去店裏了,你今天不上班,在家好好休息。”

說完,她穿上鞋推門而出,再也沒有回頭。

防盜門砰地關上,舒窈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無比,她放下碗,走到陽臺上,等了半天才看見祝雅觀出來,低着頭往前走,完全沒了平時的陽光明媚。

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沒反應,唯有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了舒窈的視線裏。

不對,舒窈想到,祝雅觀不會是因為一個吻就有如此大反應的人。

她顧不得再吃早飯,匆匆回房間拿上包和鑰匙,穿上鞋追出門。

舒窈一路小跑到了網咖,還沒走近就見門口站了不少人,一對中年夫婦背對着她站在最外面,卷毛在收銀臺後為難地左右看,祝雅觀則和聶凡站在一起,表情無奈。

她快步進去,卷毛忙朝她使眼色:“舒窈,你過來!”

除了卷毛沒人在意開門進來的舒窈,她匆匆過去,只聽見一道女聲苦口婆心地勸說:“雅雅,你奶奶從小最疼你,現在她病重,你必須回去見她一面。”

舒窈循聲看去,說話的是位穿着優雅得體的中年婦女,她戴着一副老式眼鏡,臉上的皺紋痕跡很深,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嚴厲感覺,但說話的聲音卻又很溫柔。

“我知道。”祝雅觀說,她和那對中年夫婦保持着一個十分微妙的距離,這個距離不至于讓雙方離得太遠,卻又能在對方突然暴起時迅速拉開距離逃跑,“我會回去的。”

男人冷哼一聲,擡手打斷妻子的勸說,冷硬地說:“你現在就回家收拾東西,跟我們回去。”

祝雅觀低着頭,臉色很難看,舒窈的神思晃了一下,記得她早上出門時分明沒有這樣差勁的神色。

“我不跟你們一起。”祝雅觀的聲音從長發下傳出來,“你們不值得我信任。”

男人的臉色驟然變化,兩道鋒利的眉毛一沉,頓時變得十分威嚴:“祝雅觀,這就是你和父母說話的态度嗎?”

舒窈一驚,萬萬沒想到面前的竟然是祝雅觀的父母,她立馬扭頭去看聶凡,發現聶凡的臉色也異常難看,他戴了頂毛線帽,把火紅色的頭發遮住,只露出幾撮沒來得及塞進帽子裏的雜毛。

他顯然已經預見了接下來的事态會朝怎樣一個難堪的方向發展,朝卷毛和舒窈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走開,不要再待在這裏。卷毛也知道自己是外人,忙轉身走了,唯有舒窈還留在原地。

但祝父說話的聲音很大,配上那副威容氣勢十足,網咖裏有不少人都聽見動靜出來,皺着眉頭問聶凡怎麽回事。舒窈認出那些人是她揍殺馬特那天晚上出來鎮場子的幾個大哥,心中頓覺不妙。

果然,祝父一見,嗤笑道:“你們倆還真是沒變,不管到哪兒,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都能打通,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能處得好。”

祝父這句話算是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罵進去了,聶凡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他擺手示意出來的人全都回去,有些不悅地說:“叔叔,這些都是我的朋友,和雅觀沒關系。”

祝父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似的大笑一聲:“你?她?沒關系?”

祝雅觀站在原地,始終不說話,唯有緊握着拳的右手細微地發着抖,她低着頭,長發的陰影将眼睛遮住,沒人看得清她的目光。

祝母見氣氛不對,忙出來圓場,對祝雅觀說:“雅雅,爸爸媽媽特意來找你,除了想接你回去看看奶奶,還想再和你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祝雅觀開口道,“誰告訴你們我在這裏的?”

見祝父的臉上又露出陰陽怪氣的笑容,祝母忙上前把他攔下來,笑着對祝雅觀說:“我們通過你的大學輔導員聯系到了你以前的同學,找她要了你的電話,然後輾轉找到這裏……”

“是嗎?”祝雅觀擡起頭,一雙眼睛滿是血絲,死死瞪着他們,目眦欲裂,“那還真是辛苦你們了。”

誰都能聽出這句話的陰陽怪氣濃度極高,祝父立馬沉下了臉。他眉眼間的距離很近,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兇,舒窈只聽見他問:“當初送你去那裏都是為了你,你回來之後也恢複正常了,考上了好大學、找到了好工作——你怎麽又變成這樣了?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麽樣子?!”

聶凡的臉色陡然一變,果然,下一秒祝雅觀猝然爆發,她看向父親,聲音尖利地質問道:“當初?當初是什麽樣?!你們送我去那種地方是為了我好嗎?!你還有臉提當初?!”

這是這近一個月來,祝雅觀唯一的一次情緒爆發,她始終是溫柔的、随和的,哪怕面對小混混的調戲和羞辱亦游刃有餘,以至于舒窈都快忘了,她也會有這樣高漲到瘋狂的情緒。

舒窈明顯一愣,下意識地叫了聲姐姐。

這聲姐姐讓站在門口的祝父終于注意到她了,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舒窈身上,肆意地上下打量她,然後不屑地問:“這是你現在的女朋友?十年過去了,你的病又犯了?”

祝雅觀的臉色頓時慘白無比,冷汗布滿了她的額頭,她用顫抖的右手用力捂住胸口,卻怎樣也無法壓制住胸腔中不停翻湧的惡心。

“你現在多大?啊?”祝父的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祝雅觀,你已經二十六歲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小孩兒?你和聶凡一起離家出走、幾年不和父母親人聯系,你的心裏有考慮過我們嗎?!”

祝父怒氣上腦,臉都紅了,一旁祝母發覺情況不對,瞪他一眼讓他閉嘴,上前朝祝雅觀伸出手想要扶她,卻被祝雅觀粗暴地推開:“別碰我!”

她伸出的那只左手指尖泛白、青筋暴起,推開母親後,她朝着其他的方向伸出手,似乎奮力地想要抓住些什麽。舒窈頓時大驚失色,從收銀臺後沖出來,一把推開想要上前查看的祝父和祝母,用力握住祝雅觀顫抖的手,抱着她跪坐在地上。

祝雅觀的呼吸陡然變得十分急促,胸口像是堵了團浸滿水的棉花,無論她怎樣努力,都無法從潮濕的空氣中汲取哪怕一點氧氣。

她的目光逐漸變得渙散,腦海中不停地閃過無數恐怖而絕望的回憶,堅硬的約束椅、冰冷的軟管、視頻中糾纏在一起的軀體、悄無聲息撫上後背的手……這些回憶太過痛苦,哪怕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仍舊烙印在她靈魂的深處,成為伴随她一生的恐懼和傷疤。

身體變得不聽使喚,開始追随着記憶重現當年的痛苦,祝雅觀頭疼欲裂,胃部翻湧,雙腿并在一起不停地顫抖痙攣。

聶凡也跪在地上,怒吼着讓祝父祝母離開,然後伸手去拍她的臉:“雅觀,你,你別吓我,你別吓我!”

“她,”舒窈慌張極了,她簡直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只能求助地看向聶凡,“怎麽辦?怎麽辦?她到底怎麽了?啊?到底怎麽了!”

被她抱在懷裏的祝雅觀眼神空洞,渾身抽搐,祝父臉色陰沉,祝母吓得直哭,聶凡站起身,指着門外怒吼:“出去!沒聽見嗎?!”

“姐姐,姐姐。”舒窈緊緊地抱着祝雅觀,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頭,“姐姐我是舒窈,你,你別吓我姐姐,你怎麽了你跟我說,姐姐……”

祝雅觀垂在一邊的手突然如回光返照般猛地一抖,用力地抓住了舒窈環在她腰上的手。

舒窈先是一愣,旋即立馬朝聶凡大喊:“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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