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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患者出現應激性休克，我們已經進行了處理，沒有生命危險，等她醒來就可以了。至于引起應激反應的精神刺激，家屬以後還是要多注意，避免再出現這種情況。”

醫生遠去，舒窈跌坐在急診室門口的排椅上，聶凡站在她旁邊，臉色鐵青，沉默地看向急診室緊閉的大門。

“到底是……”舒窈垂着腦袋，雙手死死地揪着自己散亂的頭發，“這到底是……”

聶凡轉頭看向她，漠然地說：“是，她是同性戀，她喜歡你。”

“我不是說這個，”舒窈雙拳緊握，指節上的血管一根根凸着，“他們剛才到底在說什麽？送去‘那裏’是指哪裏？離家出走又是怎麽回事？”

聶凡無聲地呼出一口氣，站在原地看她，舒窈擡起頭，雙頰通紅，眼周胡亂地抹着淚，望向他的眼神無助而茫然。

聶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把扯下毛線帽，煩躁地抓了兩把頭發，嘆着氣在她身邊坐下，說：“雅觀的父母都是老師，她父親在教育局，母親是特級教師，你知道在這樣的家庭氛圍裏，她該怎樣度過童年和青春期嗎？”

“優秀，”聶凡說，“這個詞貫穿始終。我和她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了，重點小學、重點初中，一路上去，不管什麽她都是第一，成績掉出前三就會被全年級老師組團問候的那種，你能體會這種感覺嗎？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帶着一種近乎病态的關注，你的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看在眼裏，你的父母永遠比你先知道你的成績、永遠比你先明确你的目标、永遠比你先做好對未來的打算——哪怕那是你的未來。”

舒窈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她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還在上學時江蘭也很關心她的成績，但這種關心若有似無，更像是為了完成某種任務，問一下，就算功德圓滿了。

可她光聽聶凡的描述就已經感到窒息，舒窈忍不住想，這樣的祝雅觀還算是人嗎？她更像是父母手裏可以随意搓扁揉圓的泥人、肆意擺動的木偶，只要他們想，就能把她塑造成任何他們想要的樣子。

禮貌的、懂事的、優秀的、乖順的……各種各樣的，唯獨不是祝雅觀那樣的。

“所以……”舒窈欲言又止，她已經猜到了某種可怕的事實，但這個猜測哽在後頭，無法脫口而出。

或許是因為已經在心裏重複過很多次了，聶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輕描淡寫，語氣中帶着令舒窈膽寒的冷靜：“所以當她被發現是同性戀的時候，你應該可以想象出她的父母該是何等的暴怒。”

“中學時候哪懂什麽戀愛呢？不過是兩個懵懂的小孩，在那種緊張又枯燥的環境下互相吸引，然後再為這種吸引包裝出一個所謂情侶的外殼。那個女孩比我們低一個年級，家裏是做小生意的，父母很忙，平時也不怎麽管她。”

舒窈大概能想象到了，當一個自由生長卻缺少關愛和溫暖的女孩遇上了另一個循規蹈矩卻囿困牢籠心有叛逆的女孩時，她們之間究竟會碰撞出怎樣猛烈的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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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被捅破後，雅觀的父母親自登門拜訪，想要和對方的父母一起解決這件事。”聶凡無力地靠着醫院冰冷的瓷磚牆，目光向上，看着頭頂慘白的燈光，“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那個女孩在我們學校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可能是，祝叔叔用了些手段，在不久之後，那個女孩就辦了轉學，而雅觀也變得不一樣了。從小到大壓抑着的情緒爆發了，她抽煙、酗酒、成績一落千丈。再後來，她父親給她辦了休學，說她生病了，要靜養一段時間。”

聶凡說到這裏，眼睫顫動起來，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我幾次去看她，都被拒之門外，我隐約覺得不對，但過了小半年，她又回來了。”

“雅觀還是雅觀，還是第一，還是那麽優秀，但我卻知道她哪裏不一樣。她不再跟我開玩笑，放學的時候也不和我一起走，她課間時總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漠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好像周圍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後來高考完，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學校，離開家後，她突然問我：聶凡，你願意幫我嗎？”

一滴淚從聶凡的眼角流出來，他的鼻尖很紅，看起來非常脆弱，舒窈聽見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休學的那半年裏，究竟被送去了什麽地方。”

舒窈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渾身上下都涼透了，靈魂和身體仿佛分離，只聽見自己僵硬地開口問：“什麽……地方？”

“戒同所。”聶凡閉着眼，咬牙切齒地說。

舒窈噌地站起來，兩行清淚從臉頰滑落，想說些什麽，卻如鲠在喉。

“沒人知道她在裏面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聶凡用手臂遮住眼睛，嘴唇嗫嚅，渾身戰栗，“我到現在都不敢回憶，我帶她從家裏逃出來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簡直是……”

一陣腳步聲遠去，聶凡睜開眼睛，舒窈已經跑遠了，走廊裏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舒窈一路跑進病房，祝雅觀正躺在慘白的病床上發呆，身邊回蕩着各種儀器的滴滴聲。

舒窈沒想到她已經醒了，想進去又不敢，站在門口隔着病房門上的透明玻璃看她。

只不過短短一個小時，祝雅觀卻仿佛蒼老了很多很多，她的身體微微蜷縮着，臉色蒼白而憔悴，眼神空洞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

聶凡追上來，神情複雜地看了舒窈一眼，然後艱難地說：“你進去吧。”

舒窈紅着眼睛看他。

“她現在或許想見見你。”聶凡落寞地說道。

舒窈輕推門進去，祝雅觀紮着針的那只手微微動了一下，但沒有轉頭。舒窈走到床邊坐下，靜靜地看着她，過了很久很久，祝雅觀才用沙啞的聲音說：“謝謝。”

“姐姐，我……”舒窈把原本已經想好的措辭咽進肚子裏，然後搜腸刮肚地想要說些什麽來安慰她，但在這樣的情境下，無論說什麽都顯得異常蒼白，于是她只能說：“你好點嗎？”

祝雅觀粲然一笑：“你覺得呢？”

舒窈歉疚而失落地垂下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昨天晚上我……”

“舒窈。”祝雅觀了無生氣的眼珠終于生澀地轉向她，“不要再說了。”

話音剛落，舒窈卻仿佛被火燎般噌地站起來，她居高臨下地看着祝雅觀，像是迫切想要證明自己的幼獸，梗着脖子說：“我和她們不一樣。”

祝雅觀輕輕地笑，說話滿是氣流聲：“沒什麽不一樣。”

“不一樣！”舒窈稍稍拔高了聲音，重複道，“是你自己說的，你自己和我說，每個人都不一樣！”

“我能做自己的主。”舒窈這樣說道。

祝雅觀偏頭看向她，幹裂的嘴唇嗫嚅了一番，然後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你太年輕了，你把一切都想得那樣單純，你根本不知道喜歡是什麽，你也不知道這份喜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頓了頓，然後在沉默中繼續說，“但我知道。”

舒窈無話可說了。

祝雅觀說得對，她不知道，她什麽也不知道，一個月前她還在迷茫，她還在問祝雅觀自己到底該怎麽辦，如何讓始終在安慰她的祝雅觀反過來相信，她會知道呢？

舒窈梗着脖子站在原地，雙手握拳，不說話也不離開。監測儀器閃着燈，滴滴的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祝雅觀才像是下了什麽決定般對她說：“本來我們相處的時間還能再稍微長一點，如果沒有今天這件事的話。你回去吧，這段時間收拾一下，找個開鎖的，住回你自己家。”

“祝雅觀——”

舒窈還想說話，但門外的聶凡适時地推門進來，叫了聲雅觀。

祝雅觀背對着他們，虛弱地說：“聶凡，讓她出去。”

舒窈不情不願地被聶凡請了出去。

醫院裏不能抽煙，聶凡就拿着根煙放在鼻下聞，他現在需要通過某種方式來放松，因為他的神經比祝雅觀還要緊繃。

他坐在病床邊對祝雅觀說：“你爸媽回去了。”

祝雅觀冷漠地躺着，聶凡又說：“本來你媽要過來，但是那邊打電話，說你奶奶下了病危。”

病床上的祝雅觀終于有了動靜，聶凡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膀，猶豫地說：“其實……咱們也不一定要回去，你奶奶會體諒你的。”

中午的時候，卷毛來給他們送午飯，剛出電梯就見舒窈坐在病房門口，诶了一聲：“你怎麽在這兒啊？”

舒窈擡起頭，卷毛被她的臉色吓得一抖，差點把手裏的午飯給打了：“不是，你，你這是幹嗎了？”

舒窈的那兩道細眉自祝雅觀入院後就沒有松開過，此刻已經在眉心處擠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卷毛頗有些戰戰兢兢，硬着頭皮問：“聶哥和雅姐呢？”

舒窈指了指對面的病房。

卷毛拎出一份盒飯給她，然後推開門輕手輕腳地進去。病房門打開時，舒窈擡頭往裏看了一眼，祝雅觀仰面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兩道漆黑的眉毛也深深皺着，像是到了夢裏也在遭受折磨。

她慢吞吞地打開盒飯，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幹裂起皮的嘴唇，死皮磨得她的舌頭很疼，嘴裏泛起苦味，她食不知味地喝了口湯，機械地咀嚼着泡沫飯盒裏的飯菜。

吃完午飯，卷毛從病房裏出來，看向她的眼神變得像聶凡一樣複雜，舒窈仰頭和他對視，冷漠地問：“怎麽了？”

“聶哥讓我帶你回去。”卷毛神情古怪道，“還說讓我幫忙找個開鎖師傅，你家門鎖壞了？”

舒窈沉默地起身，再次看向病房，但這一次，聶凡用脊背擋住了她的視線。

兩人離開醫院往回走，卷毛似乎有話想說，但始終憋着，舒窈就問：“你想說什麽？”

“雅姐發在微博上的那個漫畫，”卷毛有太多想問，但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于是挑了個最不會踩雷的問題，“是你畫的吧？你畫畫挺好看的。”

舒窈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現在這種小條漫在網上很火的，你回頭注冊個帳號，專門發這個，可賺錢了。”卷毛又說，“這樣以後找不到工作也不愁，你說呢？”

“挺好。”舒窈道，然後又沉默下來。

卷毛不知道她到底怎麽了，嘟囔了句今天都怎麽回事兒啊，攔了輛出租車和她一起回去。

兩人在網咖附近下車，舒窈想回祝雅觀家，但卷毛始終記得自己的使命，拉着她要去找開鎖師傅。舒窈拗不過他，只能悶頭跟着，給師傅看了身份證，然後帶着他去自己家門口開鎖。

卷毛跟着上樓，诶嘿一聲：“你家和雅姐家住一起啊，真是緣分。”

舒窈只笑笑，把卷毛笑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家用的還是老式防盜門，搗鼓了幾下就開了，卷毛一看，自認使命已經完成，跟舒窈道了別，和師傅一起下樓離開。

舒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倒在沙發上。

家裏還維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但值錢的東西都被帶走了，空氣中也沒有那股難聞的混合臭味，唯有冰冷的空氣和在天光下四處飄蕩的灰塵昭示着許久無人入住的事實。

她呆滞地躺在沙發上，目光混沌，一會兒想起第一次在網咖裏遇見祝雅觀，一會兒想起她坐在電競椅上和自己說話，一會兒又想起她拿着酒杯的手，以及那個情不自禁地、還未公之于衆就已經被戳破了的吻。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已到深冬，舒窈朝窗外望去，覺得她的一生都太過倉促。

從父母倉促結婚開始，到父親的抛棄、母親的堕落、匆匆更換的興趣班、變來變去的大學志願，再到渾渾噩噩的專科三年、稀裏糊塗的夜店工作、莫名其妙的負債累累，還有無意之間往網咖收銀臺後望去的那一眼。

無數記憶在她的面前走馬觀花而過，天色漸暗，舒窈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不行，她想到，我的人生已經這麽倉促、這麽随便了，總得有點東西不一樣。

天已經黑透了，孤獨的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舒窈坐起來，拿上新鑰匙，再次推開了門。

她乘車到了醫院，匆匆上樓，三步并兩步地沖入走廊，跑到病房門前。

舒窈伸手敲了敲門，沒人回應，于是她幹脆一把将門鎖擰開。

“祝雅觀，我——”

舒窈急切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病房裏那張空空如也的病床。夜晚的寒風吹動着病房內藍色的窗簾，把挂鹽水瓶的鐵架也吹得發出當啷的聲音，像是某種鋒利的危險物品，重重地紮在舒窈的心底。

祝雅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