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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滴答滴答。

“00026,祝雅觀。”

鐵欄門哐的一聲打開,祝雅觀艱難地睜開眼睛,透過蒙住臉的長發盯着那雙白色的工作鞋。牆上的挂鐘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針發出的聲音和腳步聲重疊在一起,奇異地發出相同的頻率。

一雙手穿過肋下,把她從地上架起來,祝雅觀無力地站着,□□的雙腳在瓷磚地上猛蹭了兩下,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護工用力把她往上提了兩下,逐漸失去耐心,拽着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扯起來。

“聽說你這幾天都沒有吃飯?”

祝雅觀背靠着護工,緊緊閉着眼睛,冷汗落在顫動的睫毛上,抖出撲簌的熒光。

她沉默着,胃部的翻江倒海蔓延至胸口,胸口滾燙而劇烈地疼痛着,喉管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動脈脹脹地跳動着,讓她無法呼吸。

滴答滴答。

病房裏一時間靜極了,唯能聽見挂鐘走時的聲音,祝雅觀止不住地戰栗,緊緊閉着眼睛,在心中祈求:停下來,求你了,停下來。

“藥按時吃了嗎?”有人這樣問道,駕着祝雅觀的護工發出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那個如魔鬼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吃飯可不行。”

門口響起密集的腳步聲,身後的護工伸出手,鉗住她的下颌,用力将她的嘴捏開。有人拿着勺子往嘴裏送飯,一勺一勺,祝雅觀想吐,舌頭卻被壓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巨大的鐵勺被一次又一次地塞進她嘴裏。

護工托着她的下巴,強迫她把飯咽下,飯菜甚至還沒被嚼碎就強行落入喉管,滑過那片令她窒息的腫脹,引起劇烈的疼痛。許久未進食的胃部一陣痙攣,連帶着胸腔也開始抽搐,祝雅觀整個人一僵,旋即哇的一聲将所有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胃酸反流進喉嚨,如火般灼燒着她的食道,身後的護工松了手,祝雅觀滑倒在地上,胸腔抽搐,不停地咳嗽。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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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祝雅觀默默想到,緊皺着的眉間帶上了一點哀求的神色,停下來吧。

等她咳嗽完,護工再次鉗着後頸将她拽起來,祝雅觀被迫仰着頭、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的護工将強行喂食的軟管塞進她的嘴裏。

她用盡力氣掙紮,但很快就被制服,拌着湯的飯菜灌進胃裏,疼得她臉色慘白。

滴答滴答。

秒針始終走着,祝雅觀目光渙散,盯着灰暗房間中唯一的裝飾品。

滴答滴答。

喂食結束,腳步聲遠去,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着是一聲凄厲的嘶吼。祝雅觀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探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她緊緊擰着眉,渾身無力,任由護工将她抱到床上,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

一只大手在她的身上撫摸,從後頸慢慢往下,先是肩膀,然後是腰際,緊接着一點一點,靠近那條寬大的病號褲。

滾……滾啊!

祝雅觀腳下蹬空,失重感倏地讓她清醒過來,她渾身一顫,感到勒住褲腰松緊帶的那只手停下了。

終于,另一個護工有些不忍地說:“行了,你別太過分。”

鐵門發出嘎吱一聲,又哐地關上了,祝雅觀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勉強睜開眼睛,然而這樣一個輕松的動作也讓她用盡了力氣。天色已經很晚了,但沒有人開燈,黑暗遍布所有地方,唯有窗外的一輪殘月挂在遠方,釋放出微弱而朦胧的光芒。

她微微仰起頭,看着窗外的月亮,好像這樣,她的靈魂就能飛出去。

滴答滴答。

挂鐘冰冷而無情地響着,祝雅觀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她漆黑的眉眼在昏暗的病房中顯得陰翳恐怖,空洞的眼底隐藏着深深的恐懼和恨意。

為什麽……她默默想到,眼淚模糊了雙眼,從澀得發疼的雙眼中流出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背上被人撫摸過的地方如被火燎爛皮肉般散發着劇痛,燒遍五髒六腑,胃裏酸意翻湧,被胃酸腐蝕的食道像是燃燒着火,祝雅觀幾乎要在這樣的高溫和疼痛裏失去意識。她感到頭疼欲裂,挂鐘的滴答聲就像催命的符,逼着她清醒、逼着她面對所有的痛苦和折磨。

滴答滴答。

外頭響起凄厲的哨聲,躺在床上的祝雅觀渾身一顫,聽見外頭的人在嘶吼,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慘叫和絕望無助的求饒。

“你們這群廢物!沒用的東西!肮髒的同性戀!”

“不準停!誰敢停!”

哨聲哔哔作響,祝雅觀将頭埋進臂彎裏,深深地顫抖着。

很快,門再次被打開,一雙工作鞋由遠及近,停在了她的床邊。

“00026。”冰冷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來。

她木然地看着那雙沾着血跡的白色工作鞋。

“帶走。”護工大手一揮,又上來兩個人,左右将祝雅觀架起來,拖着她往外走。

她已經沒有力氣站立了,連日的□□痛苦和精神折磨将她變成了一具沒有自主意識的行屍走肉,在人為的操縱下前往任何應該去的地方。

窗外哨聲遠去,祝雅觀雙臂被架着,雙腿拖在身後,她沒有穿鞋,腳背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血肉模糊,在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護工架着她進了診療室,随手把她扔到小房間中央的椅子上,轉身去抽屜裏翻找束縛帶。

滴答滴答。

這裏到處都挂着鐘表,不管哪裏都回蕩着滴答滴答的聲音,時間在流逝,一天、兩天……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但這裏數百日如一日,每一天都是第一天。

牆上的鐘表還在走,但這裏的時間已經凝滞了,外面的人在陽光下生活,裏面的人在黑暗裏受罪——受日複一日的罪。

她能看到日子一天天過去、表盤上的日歷一頁一頁翻過,但那與她無關。

秒針走動的聲音和翻箱倒櫃的聲音不停地刺激着祝雅觀的大腦,她的口中發出不耐煩的聲音,突然,空氣中傳來啪的一聲響,祝雅觀一僵,旋即發出一聲嘶啞而痛苦的吼叫,雙手亂抓着從束縛椅上滑了下來。

護工轉過身,兩手抓住束縛帶,再次用力拽了一下,結實的松緊帶碰在一起發出啪啪的聲音,祝雅觀的口中爆發出泣血的尖叫:“不要!不要——放開我,放開我!”

沒人在意她的掙紮,她被人揪着頭發拽起來,粗暴地按在束縛椅上,護工抓着束縛帶在她的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乳白色的束縛帶緊緊地勒着她的額頭、咽喉、肋下、四肢,最後,護工拿着最後一根束縛帶,勒進了她的嘴裏。

頭頂的燈啪一聲亮起來,一個護工拿着平板走到她身邊,先是伸手扒開她腫脹的眼皮看了看,然後把平板挂到機械臂上,面無表情地将兩枚冰冷的電極片貼在她的頭上。

滴答滴答。

強光将祝雅觀照得滿眼虛影,她疲憊不堪,可電極片中不斷湧動的電流時刻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保持清醒。

護工拉過機械臂,把平板放到她面前,祝雅觀在漆黑的屏幕裏看見了自己面無人色的臉、青腫不堪的眼皮,還有滿是傷口的顴骨。

她怨毒地盯着那張臉,喉嚨裏發出嗬的一聲,急促的氣流湧進氣管裏嘶嘶作響,像是條直起身體、吐着信子準備進攻的蛇類。

護工毫不在意,打開平板,讓她看裏面的視頻。祝雅觀想閉上眼睛,但電極片發出嗞一聲尖響,強迫她睜開眼睛、清醒地去看那部影片。

“好好看着。”護工陰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睜大眼睛看着。”

祝雅觀別過頭,電流又是嗞的一響,她的額角暴起青筋,被護工不容拒絕地擺正了腦袋。

“看着!”那道聲音加重了語氣。

視頻裏的兩個女孩親吻在一起,祝雅觀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但她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麽精神了,互相擁抱着的女孩逐漸生出重影、變得模糊、最後成為兩個不同的色塊,彼此糾纏在一起,混成不一樣的顏色。

滴答滴答。

突然,空氣中劃過滴的一聲警報,緊接着紅光爆閃,貼在太陽穴上的電極片仿佛得到命令般嗞嗞響起恐怖的電流聲。

撞擊般的劇痛從太陽穴處傳來,祝雅觀渾身劇顫,覺得頭要被擠爆了。強烈的壓迫感不停地沖擊着太陽穴,像電鑽似的拼命往裏鑽,她用力地咬着勒在口中的束縛帶,口中發出痛苦含混的嗚咽聲,被束縛帶捆綁住的雙手握出了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不應該。”護工說道,然後擡手撥了兩個開關,将懸在上方的平板拖得更近,“再看。”

冷汗已經浸濕了她的長發,順着發梢和額角向下滑落、濡濕嘴角,散發出又鹹又澀的味道。祝雅觀無法抗拒那道命令,眼中嗫着痛苦的淚,絕望地擡頭去看播放着的視頻。

警報聲再次響起,比上一次更加銳利刺耳,儀表盤上的指針轉到最高,碰到邊緣發出啪的聲音。

束縛椅上發出巨響,祝雅觀如被扔上岸的魚般猛地撲騰起來,又被束縛帶拽回原地,來回掙紮中發出砰砰的聲音。

口水和鮮血混雜在一起,無法抑制地從嘴角流出,祝雅觀拼命扭動着頭顱,想把貼在太陽穴上的電極片蹭下來。

下來,她在心中咬牙切齒地乞求,快下來,下來啊!

伴随着最後一聲巨響,祝雅觀回光返照般用力掙脫了束縛帶,貼着冰涼的鐵椅滑落下來,摔在地上,徹底昏死過去。

滴答滴答。

黑暗裏流過一陣風,祝雅觀覺得自己飄起來了,就像來到這裏的第一天,那個從樓頂翩然墜落的女孩一樣,她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随着風飄啊飄啊,飄向世界的盡頭。

她看見奶奶、看見聶凡,看見課間和她聊天的老師、撅嘴問什麽時候才能進步的後桌,看見操場上自由奔跑的少年、放學後結伴回家的女孩……她還看見自己被父母接出來的那一天、看見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看見和聶凡一起從家裏倉皇逃出的那一天。

眼前的場景飛速變換,随着夜色中的一輛黑車從一座城市抵達另一座城市,祝雅觀看見“禁止開挂”網咖的招牌、看見坐在收銀臺後的自己,以及那個帶着濃重夜色推門進來的女孩。

她說:“我買桶泡面。”

祝雅觀拿着一罐旺仔牛奶,對她說:“我請。”

“00026。”

別叫我,我不是,我不是!

“00026。”

我不是,我的名字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00026。”

別再叫了,我叫祝雅觀,我是祝雅觀,誰也不能改變——

周圍響起一道凄厲的哨聲,祝雅觀猝然驚醒。

她幾乎瞬間就從酒店的雙人床上彈了起來,一頭被汗濡濕的黑發在慣性作用下甩了甩,然後貼着她的臉頰垂落,輕輕地擺動。

祝雅觀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秀眉緊皺,雙眼泛紅,在床上坐了許久才從噩夢中走出來。

她心有餘悸地伸出手,一路摸索過床沿,似乎想要确認這一切是否真實,之後,她摸到床邊櫃,伸手打開了燈。

床頭燈啪得亮起來,溫暖的黃光充斥着床邊的小角落,将祝雅觀慘白的臉照得微微泛起血色。

但她的胸膛幾乎裝不住心髒,名為恐懼的東西撲通撲通想要跳出來,祝雅觀伸手抹掉從鬓角流下來的冷汗,顫抖着下床,慢吞吞地走到玄關處拿了一瓶礦泉水。

但她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把那瓶水擰開,她貼着門滑倒在地,痛苦地用後腦勺撞擊着背後的房間門,發出悶悶的響聲。劇痛刺激着她的大腦,一次又一次将她從痛苦中拉回現實,但很快又再次陷入另一種折磨,如一枚挂在牆上的鐘表,時間在走,但指針始終在原地轉圈。

祝雅觀像只受傷的刺猬般蜷縮起來,将頭埋在雙腿之間,肩膀細細地抖動着,那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掉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在靜谧無比的酒店房間裏回蕩。

幾乎是在水瓶落地的瞬間,房間的門就被敲響了,祝雅觀一愣,擡起頭問:“誰?”

門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我。”

她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舒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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