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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祝雅觀撐着玄關櫃站起來,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擺子,她取下門闩要去開門,被冷汗浸濕的右手卻無力地從門把上滑了下去。
她閉上眼睛,兩道眉緊蹙着,深深吸了口氣後再次伸出手,用力握住了門把。金屬把手被她濕熱的右手捂出一層白色的霧氣,祝雅觀向下一按,門拉開一條縫。
她從門縫往外看,看見舒窈臉色雪白,眉眼極黑,但鼻尖和耳朵又是紅彤彤的一片,強烈的色差對比在祝雅觀的眼底狠狠紮了一針。
她松開手,門板被走廊風吹得往後退,發出吱一聲,撞在她的左肩上。
舒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腔裏發出吸鼻涕的聲音,朝祝雅觀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姐姐,你不請我進去嗎?”
祝雅觀站在門口,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兩人僵持在門的兩邊,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博弈。
之後,祝雅觀松了手,朝精疲力竭的舒窈點點頭:“進來吧。”
舒窈側身從門縫裏擠進去,右腳一勾,砰地關上門。祝雅觀聽見身後急切的腳步聲,剛要回頭就落入一個單薄而冰冷的懷抱。舒窈的外套上還裹着室外的寒氣,冰得她一個激靈。她們倆差不多高,舒窈有些費力地張開雙臂箍着她,生怕她跑了。
“你……”
“噓,噓——”舒窈就連呼出來的氣流都是冷的,“我兩天沒睡覺了,我緩一下。”
祝雅觀幾次想把她推開,但每次手都擡起來了又重重落下,舒窈的外套有些硬,抵着她很不舒服,但那冰冷的布料已經被兩人的體溫捂得發熱,貼着祝雅觀,在她背上悶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祝雅觀有些不自在,又不敢用力,輕輕拍了拍舒窈勒在她胸前的手:“你困了就去床上睡吧。”
舒窈睜開眼睛,一手抱着她,一手空出來去摸兜裏的手機,摁亮屏幕給她看:“你幫我發的漫畫火了,有工作室聯系我,問我想不想畫漫畫。”
“挺好。”祝雅觀草草地低頭看了一眼,問,“你今天不上班嗎?”
“辭了,”舒窈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我覺得畫漫畫挺适合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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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雅觀點點頭,又說了句挺好。
她們都默契地沒有提那天發生的事,站了一會兒,舒窈松開手,脫掉外套往床上一坐,呼地松了口氣:“總算有個睡覺的地方了。”
祝雅觀默默撿起被她扔在一邊的外套,伸手拍掉上面的灰,拿衣架給她挂起來:“好好休息。”
“我坐了十個小時的高鐵,”舒窈癱在床上看她,伸出雙手比了個十,“太遠了。”
說完,她立馬覺出不對來,又蹭地坐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什麽意思?”祝雅觀裝傻。
舒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也裝傻:“沒甚麽意思。”
祝雅觀明顯感覺到她們之間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就像一直蒙在窗戶上的紙被捅破,外頭的人扒着窗沿往裏看,裏頭的人坐在窗邊朝外瞧,兩雙眼睛直直對上,都看見了對方猶豫又暧昧的眼神。
舒窈躺在床上,目光跟着祝雅觀動,她拿着外套走到衣櫃邊上,舒窈的目光就跟着到衣櫃邊上。
“你什麽時候回去?”祝雅觀幫她挂好衣服,兩個人的外套被挂在一起,緊緊挨着,“我給你訂票。”
舒窈看着她單薄的肩背、纖細的腰肢,覺得她瘦了很多,心不在焉地說:“不知道。”
“盡快決定吧。”祝雅觀說,“快元旦了,來往的人多,不好訂。”
房間裏悄然安靜下來,祝雅觀關上衣櫃門,彎腰撿起滾到玄關邊緣的礦泉水,用力擰開喝了一口。
冰涼的礦泉水從喉管流進胃裏,将她滾燙的五髒六腑熨得妥帖,她又一連喝了幾口,聽見舒窈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那不訂了吧。”
祝雅觀蓋上瓶蓋,拿了瓶新的過去遞給她:“別鬧。”
“沒鬧。”舒窈沒接她遞過來的那瓶,伸手拿走了她手裏喝過的那瓶。
祝雅觀把手裏那瓶水放在床頭櫃上,發出咚一聲悶響:“你還想不想回家了?”
“不想。”舒窈說。
房間裏的氣氛就像兩個人在冰天雪地裏生火,周圍冷得要命,她們面對面坐着,都努力地想要把取暖的火生起來。但風太大了,大到好不容易才打起火就被吹滅,來來回回幾次,周圍還是寒風刺骨,誰也沒能把火點着取暖。
祝雅觀看着她,眼神很複雜:“舒窈,你才二十一歲。”
舒窈聽出了她的未盡之言,沉着臉說:“祝雅觀,你不能用年齡來衡量我。”不能用年齡來衡量我的情意、我的決心、我的勇氣。
“你才剛畢業。”祝雅觀無力地笑笑,“你甚至都沒來得及走上社會看一眼,你見過的人太少了,少到你無法判斷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什麽人值得、什麽人不值得。”
“我可以判斷。”舒窈嚴肅地看着她,“你就是。”
祝雅觀搖頭:“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那你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舒窈突然問。
狹窄的酒店房間再次變得靜谧,但那些緊張的氣氛、無形的低氣壓幾乎要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撐爆了,祝雅觀仿佛被人戳中痛處,眯起眼睛張了張嘴,但沒說話。
她知道舒窈口中的“她”是指誰,那個與她分道揚镳的女孩、再無聯系的朋友、無疾而終的初戀。
“我不知道。”她說,“所以我們變成了這樣。”
舒窈的眼底有一抹失落閃過,但她很快又被不安和憤怒取代,她疲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雅觀:“我不讓我們變成這樣。”
“你說了不算。”祝雅觀說。
“算。”舒窈拔高了聲音,伸手握住祝雅觀仍在細細抖動的手指,“我說了算。”
祝雅觀還想拒絕,又聽見舒窈不大高興地問:“你喜歡聶凡嗎?”
她垂下眼睛,猶豫到底該怎樣回答,舒窈又接話道:“不喜歡。”之後又說:“但他喜歡你。”
祝雅觀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知道我比不上他,”舒窈認真地說,“我既沒有和你一起長大,也沒有幫你從家裏逃出來,更沒有和你一起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在那裏打拼。”
“所以我覺得很可惜。”祝雅觀聽見她啞着嗓子說,“因此我也想試試。”
“舒窈。”祝雅觀嘆了口氣,“你不用這樣,你還這麽年輕,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夜裏的風刮得很大,吹在窗戶上呼呼作響,舒窈被祝雅觀貫徹到底的拒絕弄得煩躁,皺眉道:“祝雅觀,你為什麽一直要這樣?你能相信聶凡,為什麽不能相信我?他幫你從家裏逃出來的時候,難道就已經二十六歲了嗎?”
“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這條路不是注定的,你想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難道你離開家的時候就已經想好要躲到千裏之外的城市、開一間網咖、認識那麽多人嗎?”舒窈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說到最後近乎嘶吼,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祝雅觀,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祝雅觀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幹巴巴地回了一句:“沒有。”
“你那個時候對我說,我這個年紀迷茫是很正常的,那你呢?你現在搞清楚自己以後該怎麽樣了嗎?你想清楚了嗎?!”舒窈喘着粗氣問。
祝雅觀猶豫着回答:“我也沒有。”
“那你現在就想,”舒窈不容置喙地說,“你要怎麽樣,你現在說,我朝你靠攏。”
祝雅觀幾乎要被舒窈這不死不休地步步緊逼逼得無路可走,她不安地皺着眉頭,雙手攥着身側的被單,說:“我說不出來。”
“那我來說。”舒窈氣惱地瞪着她。
她拿出手機,給祝雅觀看截圖:“這是我和工作室簽的合同,這是我和中介的聊天記錄。”她抓着手機劃了兩下,指着屏幕說:“這是我租的房子,和我簽的工作室在同一座城市。”
然後,她換了個軟件,調出購票信息,把手機舉到祝雅觀面前,咬牙切齒地說:“這是我買的車票,後天走,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走。”
舒窈說完,憤怒地起身,走到衣櫃旁拽下自己的外套,長長的衣擺一甩,帶動了挂在旁邊的另一件外套,衣架和金屬杆來回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舒窈穿上外套,站在玄關處說:“我現在清楚我以後要幹什麽了,你說得對,人不可能沒有路走,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你指引我去的新生活。”
話音未落,房門咔嗒一聲落鎖,舒窈走了。
祝雅觀躺倒在床上,迷茫地看着頭頂散發出微光的床頭燈,覺得大腦內空空一片,不管想什麽都無法集中精神。她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手機,打開APP,找到自己的乘車信息。
也不知道舒窈從哪弄來她的身份證號,祝雅觀無奈地笑了一聲,把手機扔到一邊。
新生活嗎?祝雅觀想到。
她在中學的時候幻想過自己今後的生活,和另一個女孩一起,雖然不切實際,但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光輝;她在戒同所裏的時候也幻想過自己今後的生活,沒有愛人、沒有朋友,獨自一人避匿在人群邊緣,孤獨地舔舐着自己的傷口;她在網咖開門營業的時候也幻想過自己今後的生活,還是一個人,但身邊有聶凡,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居于大城市的小小一隅,成為平凡世界中最平凡的一枚沙礫。
做個平凡的人就好,祝雅觀離開戒同所的時候曾這樣想到。
可她到現在也沒能變得平凡,名為舒窈的種子種進了她的心裏,在心底悄悄地生根發芽,開出和別人都不一樣的花。
但舒窈還是太年輕、太沖動了,簡直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她的動作太快太急,讓祝雅觀根本來不及反應。
維系一段感情無疑是困難的,祝雅觀深深地知道這一點,可想要忘記一段感情也是困難的,所以人總是在不同的感情中拉扯糾纏,被束縛在身上的鎖鏈勒得傷痕累累。
祝雅觀擡手遮住眼睛,擋住床頭燈的光芒,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就這樣吧,她想到。
……
天光還沒大亮,城市中朦胧一片,舒窈獨自乘車來到車站。
天氣越來越冷了,凜冬的大風裹着冰碴子,像刀子似的,割得人臉疼。
她背着包往車站走,經過門口垃圾桶時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兩步退回去,從口袋裏掏出那把邊緣被摩梭地褪了色的美工刀,揚手扔了進去。
美工刀掉進垃圾桶裏,發出輕微的咚咚聲,像是某種告別的祝詞。
舒窈在寒風中笑了笑,輕聲說了句再見,然後闊步朝候車室走去。
她有些緊張,才進門就四下張望,希望能在這裏看見祝雅觀。
但是沒有。
舒窈垂下眼睛,覺得自己早該料到,但又不甘心。
她在臨近門口的排椅上找了個位置坐下,靠着椅背,仰頭望着頭頂的日光燈。深冬的寒風被隔絕在外,候車室內暖融融一片,暖得舒窈渾身燥熱、冒汗,想要跳出來大喊那個名字。
她要喊祝雅觀,喊你在哪裏,喊你為什麽不來。
候車室內響起廣播聲,身邊的人紛紛起身,舒窈再次四下望去,仍舊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髒一路往下沉,像是掉入了無底的深淵,空落落的失重感讓她感到恐慌。
候車室內人頭攢動,叽叽喳喳的,她跟随人流走到室外,冷風呼地吹亂了她的頭發,連帶着下墜的心髒也被吹得歪了歪,又疼又冷。
列車進站,前方的人群迅速移動着,通過狹窄的列車門魚貫而入,舒窈站在人群末尾,最後一次回頭,身後仍舊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她頂着泛紅的眼眶上了車,不知道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別的什麽。
舒窈找到位置坐下,緊靠着窗,和過道邊的乘客隔着一個車位的距離——這本來是祝雅觀的位置,她特意買的靠窗,只有自己能看見祝雅觀,不想讓別人和她接觸。
但祝雅觀沒來。
舒窈覺得鼻間泛酸、喉嚨幹疼,她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捂着發紅的鼻頭,幹咳了幾聲清嗓子。但眼淚好像回流進了鼻腔,再順着鼻腔湧入喉管,不論她怎樣努力,都無法将堵在嗓子裏那股難受的感覺清除。
突然,她的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你好。”
舒窈一愣,她僵硬地坐在座位上,面朝窗外,身後乘客來來往往,到處都是行李箱的磕碰聲、人們此起彼伏地借過聲。這紛紛擾擾的嘈雜聲将她們包圍,舒窈卻覺得周圍安靜極了,唯一能聽見的,只有那道聲音。
“不好意思,”站在過道上的祝雅觀笑着說,“這是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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