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對于程向月來說，他二十歲生日那天的記憶實在算不上好，但方潮似乎并不這樣想。

那一天剛剛結束時，他和程向月的想法一樣，覺得這個生日真是糟透了，但如今他對程向月的看法持保留态度，因為從那一天開始，他和程向月間的關系出現了轉機。

程向月提到屈雨彤，但方潮對于那天有關她的記憶已經淡漠了，直到現在方潮回憶起那一天，腦海中所浮現出的也只有程向月倔強的背影和随心所欲的姿态。

程向月的生日在六月，彼時方潮正因頻繁請假而失去了兼職的工作，陷入了巨大的經濟危機中。

“小方啊，你也知道，我們這邊每個月幾天假都是有規定的。”

電話那邊傳來陳姐的聲音，方潮緊緊握着手機，臉色不大好看，頗有點兒求告無門的意思：“我知道，陳姐，我保證我以後一定不會再請假了。”

陳姐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你本來就是兼職，我是看你又上學又賺錢的實在不容易，才一直留你到現在的，你懂吧？”

“我懂，我懂。”方潮快速地說，“陳姐，馬上就放暑假了，我，我幹到放假行嗎？就一個月……”

“你幹到放假，人家放假也不走，你怎麽比啊？”陳姐的聲音大了點兒，聽起來很不耐煩，“我把這個月工資發你，就這樣吧，祝你以後學業有成，挂了。”說完，不等方潮再說話，陳姐就冷漠地挂斷了電話。

方潮煩躁地把手機扔在桌上，仰面靠在椅子裏發呆。

宿舍其他人都走了，昨晚方潮聽見他們聊天，說要出門聚餐，但沒人叫方潮。

他望着空空蕩蕩的宿舍，覺得自己的心裏也空空蕩蕩的，方潮捂住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将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搓了兩下。

這時，走廊裏傳來腳步聲，不多時，宿舍門被敲響，然後不等方潮說話，外面的人就自己把門打開了。

“胖子——他們人呢？”曹瀚宇站在門口，指着門邊空蕩蕩的床位問方潮。

“不知道，”方潮轉過身背對着他，說，“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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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瀚宇開門進來後，程向月也跟了過來，問：“你還叫了誰啊？”

“就這宿舍裏的，還有幾個女孩兒。”曹瀚宇指着眼前的宿舍，“不是你說的，過生日多叫點人熱鬧嗎？”

程向月啧了一聲，不耐煩地說：“我過生日你叫一堆我不認識的人幹嘛？”

曹瀚宇不樂意了，跟他拌嘴：“你認識幾個人啊？打麻将都湊不了一桌。趕緊走了，車都到了，待會兒我給他們打電話。”

“等等。”程向月在門口止住腳步，把在背後推他的曹瀚宇扒拉開，朝着坐在椅子上的方潮問，“喂，你一起嗎？我今天過生日，你室友都在。”

二十分鐘後，曹瀚宇坐在轎車後座裏，一邊用眼睛瞟副駕上的方潮，一邊壓低了聲音和程向月說話：“你叫他幹嘛啊？”

“我認識的人啊。”程向月說，“待會兒再找一個，我們可以一起打麻将。”

曹瀚宇推了他一把，程向月被推到車門邊上，聽見他無語地說：“你他媽神經病吧。”

車開了一會兒，沒人說話，曹瀚宇像是受不了車內安靜的氛圍，對方潮說：“今天向月二十歲生日。”

方潮嗯了一聲，然後說：“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程向月看着窗外飛速後掠的街景，冷漠地回應。

二十分鐘後，司機把車停到了海濱酒店門前，門童小跑來為他們開門，方潮受寵若驚地說了聲謝謝。

曹瀚宇下了車，一把攬住身邊的程向月，和他結伴走了，看都沒看方潮一眼。

方潮默默跟在他們身後，聽見曹瀚宇說：“頂級海鮮餐廳，我還特意從我爸酒窖裏拿了兩瓶零二年的唐培裏侬，怎麽樣？”

“三萬一瓶的酒配自助，挺好。”程向月作為壽星興致不高，語氣淡淡的，連嘲諷都聽不出來。

曹瀚宇嘿了一聲，開玩笑地給了他一拳：“我說幾遍了不是自助！不是自助！自助在隔壁！你對我們家餐廳意見怎麽那麽大呢？對了，我還給你買了禮物，你保準喜歡，你說我這麽好的朋友你上哪找去？”

程向月一連點頭：“是是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

兩人并肩往前，誰也沒搭理方潮，不知道是懶得和他說話，還是壓根忘記了有這個人。方潮邊走邊觀察着周圍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氣質清高的美女侍者，覺得自己灰頭土臉得像個進了皇宮的乞丐，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引路的侍者帶着他們穿過迎賓大堂，乘電梯上到頂層的餐廳，方潮站在透明的高速電梯裏，看着腳下的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中驀地騰起一股不真實感。

他也來過這裏，但從沒有乘坐過這麽體面的電梯，也從沒有深切地感受到那些穿梭于各色昂貴餐廳間的天之驕子和自己有着這樣大的不同。

電梯到了頂層，曹瀚宇攬着程向月出去，說：“本來沒想定這裏的，高低得給你包個場。但你改主意太突然，搞得我沒時間準備。”

方潮注意到，聽見這句話時程向月的眼神明顯變了，他偏頭看了曹瀚宇一眼，目光裏帶有不滿、煩躁，甚至還有一點點怨恨。

是的，怨恨，方潮在程向月的眼睛裏看見了某種秘密被人戳破後因窘迫而生出的怨恨。

他不明白程向月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但此時遠處的圓桌前傳來了少女明媚的呼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壽星來了！”

方潮循聲望去，見自己的室友和一些眼熟的同學圍坐在餐廳中央的大圓桌旁，看見程向月和曹瀚宇來，都紛紛站起身，頓時讓方潮有了一種狐假虎威、雞犬升天的詭異感。

程向月冷淡地應了，反倒是曹瀚宇熱情地和其他人打招呼，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趕緊看我給你買的禮物。”曹瀚宇按着程向月坐下，把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塞進他懷裏。

程向月始終興趣缺缺，當着所有人的面把禮物拆了，從盒子裏取出一支鑽表，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古怪：“我生日……你給我送鐘？”

“呸！”曹瀚宇一連呸了好幾聲，“什麽鐘？這他媽是表！這叫珍惜分分秒秒，友誼長存你懂不懂？”

程向月無奈地點頭：“懂懂懂懂懂……”他嘆了口氣，在曹瀚宇的強烈要求下摘掉了自己的腕表，換了新表戴上。

其他人也開始給程向月送禮物，程向月似乎有心事，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目光四處游移，最後落到了始終站在旁邊沒有落座的方潮身上。

“你站那幹嘛？”程向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坐啊。”

各式各樣的禮品袋在一旁堆成了小山，方潮看着那些禮物，覺得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尴尬地說：“我，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坐在程向月不遠處的女孩看出了他的窘迫，出聲叫住他：“同學，是向月請你來的，你把晚飯吃了再走吧？”

那個女孩就是屈雨彤，她說完，又朝程向月笑道：“向月，這是你朋友？你不介紹一下？”

周圍人看向女孩的眼神都仿佛見了鬼，唯有方潮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程向月哦了一聲，說：“方潮，我朋友。”

朋友這個詞簡直讓方潮受寵若驚，他感覺到室友看他的眼神變了，變得複雜難懂，讓他看不明白。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程向月旁邊落座，低聲對他說：“謝謝。”

程向月沒所謂地應了一聲，盯着桌上的各色海鮮發呆，直到他的身後響起一個輕佻的聲音：“喲，這不是我們家向月嗎？”

方潮看見程向月毫無波瀾的臉上隐約浮現出了憤怒的神色，他轉過身，看見他們身後站着個穿花襯衫和西裝褲的男人，正挑釁地對程向月說話：“我可憐的弟弟怎麽自己在這兒過生日？二十歲，大壽啊，爸媽沒和你一起？”

“程孟陽我給你臉了是吧？”程向月回頭看他，被椅背擋住的雙手緊緊握拳，連青筋都暴了出來，“這又哪位？小嫂子？大嫂知道這事兒嗎？”

衆人齊刷刷看過來，被男人攬腰抱着的女孩頓時面露尴尬，抓着他的手嬌聲說：“孟陽，我們走吧。”

程孟陽站在原地和程向月對視，兩人眼神碰撞簡直宛如刀兵相接，随時随地都能呲出火來。餐廳裏有不少人注意到這邊，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女孩越來越難堪，小聲叫着程孟陽的名字。

最後，程孟陽嘁了一聲，甩開女孩的手，怒氣沖沖地走了。

餐桌上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很微妙，衆人大氣不敢出，唯有曹瀚宇舉着酒杯站起來，勉力活躍氣氛。

“今天是向月二十歲生日啊……”他拍了拍程向月的肩膀，讪笑道，“那個，讓我們舉起杯，祝向月生日快樂！”

衆人紛紛舉杯起身，唯有程向月坐着，他誰也沒看，眼底還有怒火，徑自把酒一口飲盡，然後哐地将高腳杯放在了桌面上。

曹瀚宇更尴尬了，他面露窘态，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程向月面前的空杯子，說：“生日快樂哈，生日快樂……”

于是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生日快樂，生日快樂。”

“都吃啊！別愣着了。”曹瀚宇伸手從冰盤裏拿出生蚝放進程向月的盤子裏，順手又給周圍人分了幾個，“藍珍珠，你最喜歡的。”

程向月沒動，曹瀚宇就對方潮說：“方潮，你也吃。”

方潮面露難色，他看着眼前尚且浸潤着海水的生蚝，猶豫地說道：“沒熟……”

曹瀚宇先是一愣，旋即捧腹大笑，他難以置信地問道：“生蚝不生着吃怎麽叫生蚝啊？你不會沒吃過吧？”

他說完，周圍也傳來笑聲，方潮低着頭，滿臉通紅，他伸手拿起盤子裏的生蚝，送到嘴邊卻始終難以下咽。生蚝上傳來海水的氣味，這讓方潮覺得自己也被海水浸潤了，鹹腥的海水從鼻腔湧入肺裏，擠壓走空氣，帶來痛苦的窒息感。

這時，曹瀚宇又說：“你放點海膽和魚子醬。”

方潮終于把生蚝放下，一點兒也不想吃了。

原本氣氛僵硬的餐桌上終于有了點兒新樂子，曹瀚宇迫切地想要翻篇，用小勺挑起海膽和魚子醬，鋪在生蚝上，當着方潮的面吃了，說：“就這樣吃。”

其他人都看向他，方潮覺得自己像籠子裏的鹦鹉，也像動物園裏的猴，被人圍觀。游客們高傲地走過來，問鹦鹉：“會說話嗎？”又或者扔給猴子兩個核桃，對其他人說：“你看它還會自己砸核桃。”

被圍觀了一會兒，有一道聲音響起來，為他吸引走了游客們的目光。

“你能閉嘴嗎？”程向月冷臉對曹瀚宇說，“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曹瀚宇僵在原地看他，然後悻悻地笑了笑，坐回了位置上。

餐桌間的氣氛低沉下來，一片寂靜後，有人出來打圓場：“向月，我敬你一杯。”

程向月看他一眼，問：“你誰啊？”

這下徹底沒人說話了。

衆人在一片難熬的死寂裏味同嚼蠟地吃完了晚餐，然後用拙劣的借口匆忙拒絕了曹瀚宇接下來前往酒吧的邀請，逃命般地跑了。一時間餐廳裏只剩下方潮、程向月和曹瀚宇，他們三個人是一起來的，理應也要一起走。

程向月發了一頓脾氣，曹瀚宇也沒覺得臉面上過不去，他唉地把剩下的酒喝了，拍拍程向月的肩膀，和他一起往回走。

方潮仍舊像來時一樣跟在他們後面。

等電梯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住他，方潮回頭去看，見陳姐穿着得體的黑西裝、別着耳麥快步走來，疑惑地問他：“方潮？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讓你別來了嗎？”

方潮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打算解釋，但這時候電梯門開了，程向月轉過頭叫他：“方潮，走了。”

陳姐聞言望去，看見程向月身邊曹瀚宇，呀了一聲：“您怎麽在這兒？”

曹瀚宇喝得有點兒多，努力了一番也沒想起這人是誰，嘟囔了句誰啊。程向月心情不好，眼見着電梯關上門又下去了，沒給好臉地反問：“來你這兒不吃飯還能幹嘛？上班啊？”

方潮僵立在原地，陳姐忙站直了，點頭賠笑：“是是是，來吃飯。”說完，她又看了方潮一眼，那眼神和先前方潮室友看見他和程向月站在一起時如出一轍——很複雜，但這次方潮看懂了。

那是下位者對上位者、清貧者對富裕者的好奇和觀察，同時還帶有一點意外和擔憂。

電梯又來了，三個人一起進去，陳姐始終微笑地站在電梯門口，電梯門即将合上的時候，方潮看見陳姐彎腰鞠躬，對他們說：“您慢走。”

夜裏風大，程向月和曹瀚宇都喝點酒，被風一吹，有些上頭。

程向月還算清醒，曹瀚宇已經頗有點兒不知天地為何物的意思了，他歪歪扭扭地走着直線，亂七八糟地說：“二十歲了啊向月，二十歲。我們程大少爺，大展宏圖，那個……指日可待！”

程向月懶得理他，問：“你家車呢？”

“程向月生日快樂！”曹瀚宇站在街上大聲喊道。

“我問你車呢！”

“這兒！”曹瀚宇帶着他走到路邊，随手一指，“上車！”

“你他媽瞎啊？”程向月伸手拍他的臉，推着他的腦袋去看車标，“你看看這是什麽車！”

曹瀚宇眯眼看了一會兒，咂嘴道：“大牛啊！好車……好車！”

兩人說着說着就一起往人行道下栽，方潮連忙上前，一手一個把他倆拎住了。

程向月被方潮拉着手，半摔不摔地懸在人行道邊緣，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喲了一聲：“這車牌……這不成孟陽的車嗎？”

“什麽？”曹瀚宇一聽，甩開了方潮的手，晃晃悠悠過去，“你哥的？”

程向月點點頭，想起剛才程孟陽嘲諷的話，一時間酒意上頭怒氣上腦，甩開方潮走到路邊的綠化帶裏撿了塊板磚，拿在手裏掂了掂。

“看老子給這王八蛋砸了——”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