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第 10 章

那天晚上誰也沒睡好,天蒙蒙亮的時候程向月蹑手蹑腳地下了床,剛踩上樓梯就被掀開被子坐起來的方潮一把抓住。

鐵床嘎吱嘎吱響起來,臨床的室友翻了個身,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去哪裏?”方潮小聲問。

程向月被他抓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單薄的睡衣抵擋不住冬晨的低溫,凍得他瑟瑟發抖:“我上洗手間啊……”

方潮不說話,看表情應該是不信。

被子外面太冷了,床邊的鐵樓梯涼得像冰,程向月蹭了蹭腿,有商有量地說:“你能不能先放開,有點冷。”

寝室裏安靜了一會兒,方潮松開了手,程向月迅速爬下床,連自己落在方潮床上的枕頭都沒拿,踩着拖鞋就沖出了門。

他風風火火地蹿回寝室,通宵上分的小胖子聽見動靜,單手跟他打了個招呼:“早上好少爺。”緊接着又将注意力投入了緊張刺激的召喚師峽谷之中。

程向月從衣櫃裏翻出羽絨服穿上,問他:“你起那麽早?”

小胖子害了一聲:“我壓根沒睡,上分呢。”

“你早說啊,”程向月一聽,頓時懊惱起來,他坐在椅子上套襪子,垂頭喪氣地說,“我睡你床不就是了。”

“我也是臨時決定,一點多被叫起來的。”小胖子打了個哈欠,手指按在機械鍵盤上,發出有節奏的段落聲。

程向月換完衣服,拿着洗漱用品進衛生間,經過另一個室友床邊時往上看了一眼:“睡真死。”

“一晚上沒醒。”小胖子在他背後說。

等程向月洗漱完出來,天已經很亮了,他打開宿舍門往外看了一眼,頗有些做賊心虛,如被燎了屁股的竄天炮般竄進了對門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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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的隊友就在對面,程向月跟人打了招呼,跳上床邊樓梯,一巴掌拍在呼呼大睡的曹瀚宇頭上:“起來。”

曹瀚宇翻了個身面對他,半睜開一只眼睛,問:“幾點了?”

“七點。”程向月說。

曹瀚宇又裹着被子翻回去,口齒不清地說:“我再睡會兒。”

“別睡了,”程向月抓着樓梯,伸過去扒拉他,“趕緊起來,陪我去海濱公園。”

“昨天不是去拍過照片了嗎?”曹瀚宇一個勁兒往牆邊縮,“我不去,你找別人。”

程向月一整晚心煩意亂,這會兒大腦當宕機,cpu都燒幹了,抓着曹瀚宇的肩膀可勁兒搖:“除了你沒人,我找不到人陪我去。”

“我陪你去吧。”門邊突然有人這樣說道。

曹瀚宇聽見陌生的聲音,撐起上半身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躺回去,閉着眼睛對程向月說:“你就跟方潮去呗。”

程向月已經忘記了當初是因為什麽才答應方潮和他一起出門的,只記得他們到的時候為時尚早,公園裏沒有人,海灘上也沒有人,姍姍來遲的工作人員靠在角落裏眯眼打瞌睡,沒人注意到他們。

其實程向月沒想來海濱公園,他只是不想再待在宿舍裏,因為宿舍裏的方潮讓他心亂如麻,頗有點兒剪不斷理還亂的意思。他迫切地想要逃離,想換一個能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環境,但沒想到方潮還是跟出來了。

彼時的程向月對于感情尚且懵懂,不知道徹夜未眠的悸動叫做暧昧,也不知道說不出口的拒絕叫做喜歡。

他惴惴不安地站在沙灘上,昨天出門前貼在相機上的無痕膠還沒來得及撕掉,他隔着膠帶摸相機被封住的縫隙,盯着海面出神,不知道該拍什麽照片。

方潮站在一邊,海風将他的鼻子吹得很紅,他吸了一口氣,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我第一次來海邊。”

程向月啊了一聲,好笑地看着他:“拜托,你在這裏上三年大學了,一次沒來過?”

“沒。”方潮說,“沒空來。”

程向月知道他沒空是因為什麽,點頭沒說話,方潮就往他身邊挪了一步。

“月亮還沒沉下去。”方潮又說。

月亮就是程向月,這是他昨天晚上縮在被子裏親口說的,程向月聽見這句話,耳朵突然紅了,還有些燙。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海風吹僵的耳朵,說:“是剛剛升起來。”

潮水從遠方蔓延上陸地,方潮盯着天光下的海平面,問:“是嗎?”

“今天是初一,”程向月拿出手機給他看,“初一的時候月亮都是早上升起來的。”

方潮又往他身邊靠近了一步:“月亮升起,要漲潮了嗎?”

“已經漲過了。”程向月指着西邊的天空,對他說,“初一的月亮一升起就落下,就像潮水一漲起來就馬上退潮。”

“說反了。”方潮糾正道,“潮水是跟着月亮轉的。”

潮汐沖上沙灘時發出很響的水聲,退潮時風浪大,白色的浪一頭接一頭打來,程向月伸出手,圈住了一只眼睛,也圈住了西邊天上的毛月亮。

“程向月,”方潮在背後叫他的名字,“潮汐受很多天體的影響,但是月亮在哪一邊,它就向着哪邊走。”

後來程向月每次來到海濱公園時都會想起這句話,方潮的告白來得很突然,也很晦澀,但程向月聽懂了,也接受了。

夕陽西下,潮水漲落,程向月迎着西沉的日光,擡眼望向遠方的海平面。紅日如火,點燃了波光粼粼的海水,程向月眯起眼睛,說:“今天是十五。”

小賣部離沙灘很近,能聽見風聲和潮聲,方潮和他并肩坐着,目光卻投向了已經昏暗的東方,說:“月亮升起來了。”

他們看的方向不一樣,說的話也不一樣,意思卻好像是一樣的。

哈哈叼着飛盤跑回來,要程向月扔,程向月陪它玩了一會兒,天徹底黑掉之後,程父打來了電話。

程向月不大情願地接了,問:“什麽事?”

“今天晚上回家吃飯,”程父在電話那邊說,“你哥哥也在。”

“我不大想。”程向月站在椰子樹下,把一只手插進口袋裏,目光循着去追飛盤的哈哈一起跑遠,“你們吃吧。”

程父的語氣中帶上了一點不容置喙的味道:“我叫司機開車去接你。”

挂斷電話後哈哈叼着飛盤回來,程向月伸手摸它的頭,對它說:“回去了。”

哈哈不是很想,跳起來咬他手裏的飛盤。

程向月把飛盤舉高,又說了一遍:“回去了。”

哈哈毛絨蓬松的尾巴塌了下來,像不情願回家的程向月一樣不情願地接受了,它靠到程向月腳邊,讓他給自己扣上牽引繩。

海風吹散了白天的暑氣,程向月把飛盤還給方潮,說:“我送你回去吧。”說完,他又補充道:“這次不喝茶。”

方潮應了一聲,一手拿着哈哈的飛盤,一手拿着程向月喝了一半的水,和程向月一起往公園外走。車來的時候,沉默了很久的方潮又突然說:“你要是想喝的話也可以。”

“今天不想。”程向月笑着拉開車門,讓方潮和哈哈先上去,“下次吧。”

司機是程父的司機,但車是程向月的車,沒有隔音板。路虎從海濱公園駛離,車裏一片靜默,程向月和方潮都沒有說話。

“程總,明天需要幫您洗車嗎?”遇到紅燈停下後,車內響起了今晚的第一句話,但是是司機說的。

後座的兩人一狗裏,方潮還算幹淨,程向月和哈哈則是黃沙滿身,哈哈很有禮貌,知道沙子不幹淨,不能随便抖,乖乖坐在方潮和程向月中間,但藏在狗毛裏的沙子仍舊不停地往下落。

程向月摸摸狗頭,說:“可以。”

綠燈亮了,司機打方向盤拐彎,又往前開了一段路後,方潮聽見他對程向月說:“程總,有一輛車跟着我們。”

方潮回頭去看,但後面的車太多了,個個都亮着燈,照得他眼花,完全看不清楚。

“前面掉頭。”旁邊的程向月很快做出決定,說,“往三中開。”

三中是程向月的中學母校,就在海濱公園附近不遠,但和方潮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司機依言掉頭,緊接着,一輛破舊的小面包車也掉頭跟了上來,但離得有些遠,方潮看不清車牌和駕駛員。

程向月拿出手機給曹瀚宇打電話,問他在哪裏。曹瀚宇報了一個地名,方潮沒有聽得很清楚。

“你帶幾個人,去三中門口等我。”程向月說。

路上司機又拐了幾個彎,那輛破面包倒是始終不遠不近地跟着,不一會兒,程向月的手機響了,曹瀚宇打來說自己已經到了。

程向月這才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別繞了,直接過去。”

司機把車開到三中門口,正是上晚自習的時間,學校外空空蕩蕩,只有幾輛停在一起的車。

銀色路虎從道路盡頭緩緩駛來,朝為首的那輛超跑閃了閃燈,超跑便嗡一聲打着了火,如箭般竄出去,繞到破面包車背後,攔住了它的去路。

程向月拉門要下車,但被方潮攔住,方潮沉着臉打開了車門,對程向月說:“你留在車裏。”

司機也下了車,車內唯剩程向月和哈哈,程向月也想跟下去,但方潮就站在車門邊,和他只有一窗之隔。

程向月只好和哈哈一起趴在後座上往外看,心中回憶最近是否得罪了什麽人。

停在路邊的幾輛車上紛紛下人,曹瀚宇也從超跑裏下來,他拎着西裝外套走到破面包旁邊,拉開車門,不耐煩地說:“下來。”

他剛說完,一衆烏泱泱的保镖就湧了上來,不由分說地把駕駛座上的人拖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直被程向月抱住的哈哈突然狂叫起來,掙紮着要下車,爪子不停地扒在車門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程向月皺眉向外望去,看見一個穿舊外套的男人被曹瀚宇的保镖拽出來扔在了地上,他蜷縮着身體,以脊背面對衆人,但程向月覺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突然,站在車門邊的方潮動了動,旋即快步走了過去。

曹瀚宇沒想到方潮也在,先是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問:“向月呢?”

“車裏。”方潮說。

拱肩縮背的男人聽見方潮的聲音,猛地從地上蹿了起來,叫道:“我操|你媽的白眼狼!”

坐在車裏的程向月猝然睜大了眼睛。

哈哈瘋狂地用爪子扒着車門,口中發出凄厲的叫聲,程向月開門下車,哈哈就如一支黑色的箭般飛射出去,沖着被圍住的方曉雷發出怒吼,一口咬在了他的腿上。

方曉雷猝不及防被狗咬住,發出一聲慘叫,擡腿去踹咬着他不肯放的哈哈,眼見哈哈被踹了好幾腳,方潮箭步上前,一腳把方曉雷踹倒在地。

他彎腰把瘋狂嘶叫的哈哈抱起來,塞給身後的趕來的程向月,冷眼看着方曉雷,問:“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方曉雷又是被狗咬又是被人踹的,渾身上下哪哪都疼,他抱着腿躺在地上哀嚎,嘴裏不停地發出“殺人啦殺人啦”的叫喊。

在校門口值班的門衛循聲趕來,問怎麽回事,曹瀚宇給幾個保镖使眼色,讓他們把方曉雷帶走,然後獨自迎上前去跟門衛打招呼。

只見曹瀚宇低聲跟門衛說了些什麽,門衛就用一種透着怪異的目光看了他們一眼,将信将疑地走了。

曹瀚宇指揮保镖把方曉雷拖去學校後山,程向月把情緒激動的哈哈留在車上,讓司機看着它,也跟了過去。

他和方潮走在最後,兩人走了幾步,方潮突然停下來,抓住他的手,問:“是他聯系的你嗎?”

程向月搖頭,方潮又說:“我自己解決,你別去了。”

程向月還是搖頭。

一幹人等拖着方曉雷到了後山,曹瀚宇叼着煙,給了他一腳,惡狠狠地問:“你他媽誰啊?跟着我兄弟幹嘛?”

方曉雷被他踹中胸口,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救命啊!殺人啦!”

程向月被他吵得頭疼,拔高了聲音道:“別喊了!”

方曉雷聽出他的聲音,明顯瑟縮了一下,然後手腳并用地退到了角落裏。方潮把程向月護在身後,厭惡地看着方曉雷,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方曉雷蜷縮着身體,怨毒的目光掠過方潮,看向他身後的程向月,用帶着恨意的聲音顫抖着說:“我在網上看見有人發那條狗的照片,他就坐在路虎裏。你們從海濱公園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車。”

方潮驀然想起半個多月前他和程向月一起去吃自助時那兩個和哈哈拍照的女孩。

當時他已經準備上車,但程向月替他答應了拍照,他就在程向月的車旁給兩個女孩和哈哈拍了照。他拍照時借着角度擋住了車牌,但沒想到坐在車裏的程向月還是被拍進去了。

方潮呼出一口氣,覺得頭疼,問:“你想幹嘛?”

“我想幹嘛?你說我想幹嘛!”方曉雷聽見他問,猛地跳了起來,“老子生你養你,你他媽給你媽買房子,不管你老子死活?!”

站在一邊抽煙的曹瀚宇危險地嗯了一聲,方曉雷又立馬縮着肩膀蹲回角落裏,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媽逼的,老子倒八輩子血黴生了你這麽個不孝子,當初就該把你射牆上。賠錢貨,還他媽搞同性戀,二椅子——啊!”

方潮一拳揍在他臉上,方曉雷頓時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周圍沒有燈,但十五的月亮很亮,方潮在被月光照亮的後山裏痛揍方曉雷,他的拳頭擡起又落下,上面沾着血,不知道是方潮的還是方曉雷的。方曉雷常年酗酒賭博,身體早就爛透了,被按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被方潮揪着領子打。

在程向月的記憶裏,方潮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他很少生氣,總是在忍耐,以至于方潮拳拳到肉的打法落在程向月眼裏頗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

他伸手推了身邊的保镖一把,示意他們上前把方潮拉開,但就在保镖上前時,方潮已經先一步收手了。

後山不算很熱,但方潮出了一身汗,他伸手把汗濕的短發抓到腦後,脫力地向後退了兩步,用帶血的手指着方曉雷說:“我警告你,別找我媽,也別找程向月。”

方曉雷如一攤爛泥般癱在地上,仍舊不停地咒罵:“我操|你媽,你他媽搞男的,賣屁股賺錢,丢臉,惡心,我呸!”

亂七八糟的污言穢語源源不絕地從方曉雷的嘴裏冒出來,連帶着程向月一起罵,一邊的曹瀚宇操了一聲,怒道:“你他媽嘴閉不上是吧?”

一衆保镖又一擁而上,揍方曉雷跟踢球似的,後山回蕩着方曉雷的慘叫,驚得山裏的鳥扇着翅膀撲撲亂飛。

揍完方曉雷,曹瀚宇蹲下來指着他的鼻子,說:“你這個嘴啊,”說着他就啪啪扇了方曉雷兩巴掌,抓着他的嘴唇把他捏成了一只扁嘴鴨,“他媽的你這個嘴給我閉緊了,再聽見你罵我兄弟,老子把你嘴縫起來。”

說完,他呸地把嘴裏的煙頭吐了,一抖西裝外套,用力在方曉雷的頭上點了兩下,把他推得直往後仰:“罵我兄弟,你他媽的什麽玩意兒。”

曹瀚宇從小打架都是打出經驗了的,看上去拳拳到肉打得兇狠異常,其實都收着手避開了要害,真要鑒定連輕傷都算不上,方曉雷躺在地上□□,嗓門還挺大。

處理完方曉雷,曹瀚宇說要請大家夜宵,眼見吃飯時間已經耽誤了,程向月索性給他爸回電話說有急事去不了,又打電話給司機讓他自己回去。

“你去嗎?”兩人落在人群最後,程向月問方潮。

方潮垂眼看着手上的傷口,那是剛才揍方曉雷的時候留下的,他張開五指,又握了兩下,說:“我就不去了。”

程向月說行,要送他回家,方潮又說:“市裏過兩天有個攝影展,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嗎?”

程向月沒猶豫,說行。

他們并肩到了車旁,程向月正要開車門,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呼呼的風聲,那聲音很響也很疾,絕對不是風能刮出來的聲音。

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但已經來不及了,手腕粗的樹枝揮舞着砸下來,帶起一陣響得恐怖的破風聲——

“□□|媽,去死吧你!”從他們身後追來的方曉雷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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