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方潮在老家住了幾天,他請了假,又聯系了房東,收拾好東西準備帶着他媽搬家。

方曉雷被痛揍了一頓,沒有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但方潮還是覺得越早離開越好。房租是一年一交的,提前退租要付違約金,方潮往市裏的廠子附近跑了幾趟,運氣很好,成功把房子轉租了出去。

轉租當天,方潮早早收拾好東西,吃完早餐後帶着他媽悄悄地走了,就像當初他們悄悄地來一樣。

找新房子還要一段時間,方潮找了家酒店,包了一個月,讓他媽先住在那裏。湯娜是個懦弱的女人,以前聽老公的,現在聽兒子的,方潮讓她住在酒店裏,用電話叫餐,最好不要出門,湯娜很聽他的話,點頭說好。

方潮準備離開的時候,坐在床上的湯娜突然說:“小潮,有一件事媽媽想和你說。”

已經走到了門邊的方潮停下來,轉過身看她。

“你和小程……”湯娜欲言又止,她看着方潮,嗫嚅了一下,問,“你們是什麽關系呀?”

方潮沒想到她會問程向月,他站在門邊沉默了一會兒,手指捏着門把,隐隐泛白。

猶豫了一會兒,他說:“沒什麽關系。”

湯娜忐忑地哦了一聲,然後又說:“之前,媽媽沒和你說,其實小程他,他很早就來過我們家了……”

方潮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我們還沒搬走的時候,小程就來過。”湯娜低下了頭,聲音很小,仿佛非常害怕,“他幫忙趕走了那個,那個人,但是讓我不要告訴你。”

“後來呢?”方潮問,“他來過很多次嗎?”

“沒有很多次,但他每個月都會給我轉一些錢。”湯娜小聲地說,“我一分都沒有花。”

方潮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他無法苛責湯娜,因為湯娜就是這樣一個膽小又懦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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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他媽,方潮出門找房子,他心亂如麻,幾次走錯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中介公司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

方潮拿着電話走到門外,站在牆邊接通:“你好。”

“是方潮嗎?”對方問道。

方潮說是,對方就繼續說:“我是程向月的父親,你現在有空嗎?我想和你見一面。”

方潮見過程向月的父母,他們剛剛搬進新家的時候,程父程母來家裏吃過飯,程母非常溫柔,長得很漂亮,而程父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看起來很威嚴,但程向月不怕他。

方潮實在想不出程父找他會有什麽事,但他本能地覺得不安,聲音也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叔叔,我現在可能沒有時間,我在老家。”

于是程父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方潮回答,他的假期就請到後天。

電話那邊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應該是程父的助理在翻動日程表,但方潮聽見程父對着電話那邊的其他人說:“推掉。”然後他又對方潮說:“好的,就在後天,我請你吃午飯。”

說完,他不等方潮回複,冷漠地挂斷了電話。過了一會兒,方潮的手機叮咚響起,程父發來了一條短信,短信的內容是金融街某棟大廈的名字。

方潮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令自己滿意的房子,但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他可以趁着暑假繼續找,或者直接把他媽接到省會去。盡管以方潮目前的收入還無法單獨租房,但他絕對不會再讓他媽被方曉雷找到了。

一天後,方潮回到了省會,按照短信中的地址去了伫立金融街中的大廈。正是午休時間,在寫字樓中工作的白領穿着體面的職業套裝,挎着昂貴的包結伴出門吃午餐,從方潮身邊經過的時候,紛紛好奇地看向這個與這裏格格不入的青年。

方潮走進大廈,看見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快步走了過來:“是方潮先生嗎?”

對方很高也很英俊,讓方潮覺得相形見绌,他不适應地向後退了一步,拘謹地點了點頭。

“我是程總的助理,程總在上面等您,請跟我來。”

方潮跟在對方身後乘電梯上樓,助理帶着他到了餐廳,走進了一個包廂,包廂裏只有程父一個人。

“我下午還有工作,”程父解釋道,“只能和你在我們的員工餐廳吃飯,請你不要介意。”

方潮說不介意,于是程父就讓助理出去,助理離開時關上了門,程父朝着對面的座位對方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密閉空間內的單獨相處讓方潮感到非常不安,他不是程向月,程父在他面前有着天然的威壓,而且他并沒有底氣,他很心虛。

方潮惴惴不安地走到桌旁坐下了,聽見對面的程父說:“我最近聽說了一些事情,是關于你和向月的。”

方潮覺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他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坐在對面的程父。

“叔叔,”沉默了一會兒後,方潮聽見自己說,“不是您想的那樣。”

程父沒有說自己聽說的是什麽事情,也沒有說自己想的是什麽樣,但方潮知道。他說完,包間內安靜了一會兒,方潮的呼吸和心跳逐漸恢複,但呼吸變得很迅速、粗重,心跳則咚咚如雷,在胸腔裏響。

最終,他鼓起勇氣,說:“我們是認真的。”

“認真的。”程父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的涵養很好,沒有在方潮面前動怒,舉止很優雅,語氣也很平穩,重複完之後,程父問道:“你知道我們家是做什麽的,對吧?”

方潮沒有說話,于是程父又說:“我和他媽媽都很忙,沒有時間陪他,對他有些溺愛。向月對錢沒有什麽概念,他想要的東西我們都會給他買,上了大學之後每個月的生活費也會給很多,所以我想他可能并不清楚二十萬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也不清楚高利貸到底有什麽意義。”

“是這樣的,我對你有過一些調查。”用老一輩的話來說,程父是個君子,他非常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在背後調查方潮以及他的家庭這件事,“我查到你的父母沒有固定的職業,并且你的父親還有一些很不好的習慣。”

程父的語氣平靜極了,但是他越平靜,方潮的內心就越波濤翻湧。他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人扼住了,說不出話,身體也止不住地發抖。

“我知道現在的一些年輕人都想要找一個家庭條件比較富裕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可以理解。”程父說。

方潮不知該如何辯解,他想起那天程向月離開的時候,他說覺得自己被施舍,又想起在酒吧後門口的小巷裏,程向月轉給他的一萬兩千塊錢,還有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程向月放在他身邊的兩盒車厘子。他覺得心很痛,卻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呢?

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父親是個賭鬼,母親靠打零工和長輩接濟過活,認識了一個有錢人的兒子,然後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和對方搞在一起,哄騙對方為他花錢,替他還普通人家三代也拿不出來的賭債。

包間裏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方潮低着頭對程父說:“我們是認真的。”程父沒有接話,包間裏又安靜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方潮像是忍受不住這樣無聲的诘問,再次說道:“我現在在外面給我媽租了房子,方曉雷……我爸不知道,我們不會再聯系了。”

“你們還很年輕,”程父開口了,但回應的是上一句話,“年輕人能有什麽認真呢?”

方潮被問住了,面對閱歷豐富的長輩,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我年輕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認真的。”程父笑了笑,毫不避諱地說,“我和向月哥哥的母親就是在你們這個年紀認識的,我很認真,但是你看,我們也沒走到最後。”

方潮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他有些手足無措,辯解道:“但是……”

“沒有但是,方潮。”程父說,“程向月沒長性,從小做事都是三分鐘熱度,我想,他在喜歡你這件事情上也會是。我已經替他聯系了留學機構,等審核通過後,我會讓他出國,在這之前,我會替他請假,他不會再去學校了。”

“你是一個很堅強的人,程向月花在你身上的錢我不會要回去,他不會再來找你,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去找他,我不希望我的兒子是一個同性戀。”

方潮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的了,他默默下了樓,像一具被抽離了魂魄的屍體,電梯停在一樓,門打開又關上,他沒有下去。

後來電梯又載着他去到別的樓層,方潮靠在電梯壁上,覺得很痛苦,有一點想哭。

電梯再次來到一樓的時候,方潮走了出去,他聽見前面有人在說話,擡頭看見了剛剛從樓上下來的程孟陽。程孟陽和另一個年輕人并肩走在一起,方潮聽見年輕人說:“你弟弟出什麽事了?我聽說他被你爸打了,幾天都沒下床。”

“他拿了我爸保險櫃裏的金條出去賣,賣了幾十萬吧,也不知道要幹嘛。”程孟陽嘁了一聲,搖着頭說,“家裏又不是沒錢,他想要還會不給?”

年輕人就說:“你弟弟不會染了什麽瘾吧?在外頭欠了人家錢,不敢和家裏說。”

“那不可能。”程孟陽擺手,“你別看程向月拽得二五八萬那樣,其實膽子小着呢。”

出了門,程孟陽和年輕人沿着另一個方向走遠了,方潮蹲在路邊出神,看着面前的車流,感覺到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他伸手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把自己的臉和眼睛都擦得很紅很紅。

有車在他面前停下來,司機打喇叭問他走不走,方潮說走,上了車又不知道該去哪裏。

他讓司機随便開,司機很高興,把他當成外地游客,熱情地向方潮介紹這座海濱城市,介紹這座他待了三年的城市,介紹這座有着程向月的城市。

後來,車開到了海濱公園,方潮突然說:“停車。”

他在海濱公園下了車,獨自一個人往裏走,在經過小賣部的時候,他看見了放在櫃臺裏面的入油擺件,停下了向前的腳步。

小賣部老板跟他說這是紀念品,二十塊錢,方潮拿在手裏看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買,因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紀念的了。

他走到海邊,坐在沙灘上,給程向月打了一個電話。

程向月很快接了,但沉默着,方潮就叫他的名字:“程向月。”

程向月應了一聲,他的聲音很虛弱,通過電磁波傳過來之後顯得更加有氣無力。

“我剛才見了你的父親。”方潮望着陽光下的海浪,平靜地說,“他覺得我們不合适。”

剛才在包廂裏沉默的人是方潮,而現在在電話裏沉默的人是程向月。方潮沒有得到回應,卻清楚程向月在聽,于是他繼續說:“你付出的東西,禮物、金錢,都很昂貴,很多我都負擔不起。”

“所以你也覺得不合适,是嗎?”程向月打斷他,問。

海風吹在方潮的臉上,将他的頭發吹得很亂,他仰頭去看天,卻只能看見耀眼的太陽。這一天是十五,月亮不會在白天升起來,方潮和退去的潮水一樣,看不見天上的月亮了。

過了很久,方潮顫抖地說:“是。”

“哦。”

程向月的聲音很低,低到手機無法完整地傳遞,方潮很努力地去聽,聽見他問:“你那天在宿舍床上親我的時候,為什麽不說你負擔不起?”

方潮的嘴唇難以抑制地顫抖着,他伸手捂住嘴,眼淚又落下來,流到手上。

“我一直很看不懂你,方潮。”程向月啞聲說,“你拒絕我的好意,讓我覺得你很有堅持,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堅持什麽,你很矛盾。”

方潮說:“你看,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不合适。”他的聲音非常顫抖,讓人覺得他好像在哭,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哭了出來,對程向月說:“你父親說得對,誰會希望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同性戀呢?”

電話那邊靜了靜,程向月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方潮坐在海邊,風把他的臉吹得很冷,他望着頭頂沒有月亮的晴空,說,“程向月,潮水已經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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