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在二十歲到二十四歲的這四年裏，方潮的人生發生了一些大的轉變。

二十歲的時候，大三那年，他換了兼職的工作，賺錢比以前多，但更加辛苦，并且在某一天晚上上班時撿到了一只小狗。小狗和他一樣很可憐，所以可憐的方潮把可憐的小狗抱起來了，再沒放手。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喜歡上了一個人：程向月。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很長，相處模式也很奇異，方潮的喜歡很莫名，但又的确不像玩笑。

在一個初冬的夜晚，方潮親了程向月，第二天，他表白了，他很緊張，也很忐忑，在海邊說了一些晦澀難懂的、似是而非的話，但程向月聽懂了。方潮因此覺得程向月懂他，他們是最合适的情侶。

為了照顧小狗，方潮搬出了寝室，和程向月一起租住在學校對面的小區裏。程向月喜歡攝影，在家裏放了很多昂貴的相機和鏡頭，某一天，他站在陽臺上擺弄一個小小的卡片機，将鏡頭對準了坐在客廳裏陪小狗玩玩具的方潮，問：為什麽不嘗試拍一些視頻呢？

小狗給方潮帶來好運，很快，他有了一些粉絲，賬號小有起色，賺了一些錢——足夠他日常開支，并且可以再租一套房子的錢。

方潮用這些錢在老家租了一套小房子，接母親去那裏住，他的父親是個混蛋、賭鬼，一喝酒就會打人。

生活向好，母親安定，這一年很快就要結束了，但在暑假前的某一天，老家發生了一些事情，方潮和程向月之間爆發了矛盾，在程向月怒而出走後，方潮接到了一個電話。

程向月的父親在電話裏對他說：方潮，我們談談。

他們好像談了，又好像沒談，程向月的父親說了很多，方潮渾渾噩噩地聽着，被動地接受一些事實，最後聽見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程向月不會再來找你，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去找他。

與程父單方面告別後，方潮來到了海邊，那是他向程向月表白的地方，那一天，也是在這裏，方潮提出了分手。

電話挂斷後，如程父所說，程向月再也沒來找過他。

天黑之後，方潮回到了他們一起租住的小房子裏，到處都暗暗的，沒有開燈，只能聽見角落裏傳來小狗嘤嘤的叫聲。

方潮打開燈，走進去，看見衣櫃空了半邊、床頭空了半邊、書房空了半邊，程向月的東西不見了，就像他本人一樣。

家裏變得很空，缺少的東西顯得小房子非常大，以至于方潮走不出去。他一個人坐在卧室裏，想程向月，想他們的一些回憶，他想起程向月給他們拍過一張照片，洗出來之後放到了床頭櫃上，于是方潮轉身去拿，但照片也和程向月的其他東西一樣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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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收拾東西搬離了和程向月的家。

走的時候，小狗坐在門口不肯離開，想要等程向月回家。它不明白為什麽那一天程向月不肯回頭看它，也不明白為什麽程向月坐車離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方潮蹲下來，輕輕地撫摸着小狗的脊背，小狗像是一座毛茸茸的小山，風雨不動。

他們一起坐在門前，從天亮等到天黑，最後，方潮對小狗說：走吧，他今天不會回來了。

小狗跟着他走了，方潮牽着它，覺得很抱歉，因為自己撒謊了，程向月今天不會回來、明天不會回來、後天不會回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搬到新家後，方潮沉寂了一段時間，他的視頻沒有更新，粉絲掉了一些，收入漸漸變少了，需要動用曾經積攢下來的積蓄。

于是他只能重新振作，他買了新的相機和電腦，給小狗拍視頻、剪片子，方潮對于新相機的一些功能并不很熟悉，有時候會誤觸按鈕，相機屏幕就變成另一個樣子，讓他覺得陌生和頭疼。

他總會在這個時候叫程向月，想讓程向月來幫他調試、修理，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搬離了原來的房子，而程向月也搬離了。

暑假，方潮在老家給他媽租了新的房子，小區門口也有一家水果店，有一天晚上，方潮看見水果店裏在賣車厘子，他買了一盒，花了一百五十元。

車厘子很大很紅，顆顆飽滿，汁水豐盈，方潮吃了一顆，卻覺得很酸很苦。

大四，程向月沒有來學校，有一天方潮回宿舍收拾東西，看見隔壁寝室搬進了新的人，對方拿着水果和零食分發，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大學畢業後，方潮留在了省會，起先，他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陪小狗、剪視頻，生活過得緊張而充實，可以讓他忘掉一些事情。

但有一天，他爸找到他，他們在公司樓下爆發了争吵，幸運的是他爸并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他媽住在哪裏。省會偌大，想要找到一個人很難很難，自媒體的收入已經非常穩定，足夠支撐他的生活開銷，所以方潮辭職得很幹脆。

沒過多久，方潮離職了，沒有了工作的約束，他的生活變得不大規律，常常坐在沙發上發呆，小狗就在一邊陪着他。

和程向月分開很久很久後，小狗才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起初，方潮還會每天對它說：他今天也不回來，後來，小狗理解了，明白了今天就是明天，是後天，是每一天，于是就不會再坐在門口等了。

除了遛狗外方潮很少出門，不是怕被他爸找到，只是覺得自己與這座陌生的城市格格不入。

又過了幾年，他成為了非常有名的寵物博主，簽了公司，有了自己的團隊，曾經被丢棄的可憐小狗也變成了明星，在每一個人的手機屏幕裏閃爍着。

二十四歲的一天晚上，方潮收到了助理發來的信息，說要給他的小狗拍一組照片。第二天，方潮帶着小狗去了，為小狗拍照的攝影師是程向月，而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快四年沒有見面。

程向月變了很多，和方潮分開之後，他變得成熟了，變得禮貌且得體，讓方潮覺得有些陌生。

這一天回家時，方潮請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去超市買了兩盒車厘子，回家後放在了冰箱裏。

晚上，方潮和程向月一起吃飯，小狗也去了，他們并肩走在一起，像許多年前去吃夜宵的夜晚，一起出門，笑着說話，然後再一起回家。

吃完飯後，程向月送方潮回家，他們在樓下遇見了屈雨彤。

方潮和屈雨彤算是朋友，他們是大學同學，互有聯系方式，畢業後曾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後來方潮離職了，屈雨彤沒有。

屈雨彤給方潮送來水果，方潮不想要，但還是收了，他對此有些苦惱，因為程向月好像有一點不高興。

他請程向月上樓坐，程向月問了他一些屈雨彤的事，方潮意識到他很介意，覺得他好像沒有很輕易地放下自己。他本該得意，或者發問诘難，但他沒有，因為他知道自己和程向月一樣，他們都沒放下。

程向月走後，方潮也出門了，他獨自回到了大學時和程向月一起租住的地方，站在樓下仰望，看見房間裏的燈沒有開，不知道有沒有人居住。他在小區裏慢慢地走着，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程向月的車，程向月站在一家連鎖炸串店裏，背對着他，正和店員說着什麽。

方潮沒有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站在小區門口望着他，樹影擋住了路燈，也擋住了方潮，他看見程向月拿着買來的炸串上了車，然後離開了。

第二天，程向月沒有聯系方潮，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方潮摸不準他的意思，不敢給他打電話，短信界面開了又關，內容編輯了又删除，删除了又編輯，最後字句斟酌地發出一條消息。

程向月很少回複，他像夜空中的流星，在方潮的生活中出現了一下就消失了。之後屈雨彤開始頻繁地約方潮出門，她向方潮表白，但方潮拒絕了。

屈雨彤問方潮是不是因為程向月，方潮對她說是，屈雨彤就哭着離開了。

兩周後，方潮忍耐得有些辛苦，他給程向月發出了一條短信，詢問他在幹什麽，但程向月沒有回複，于是方潮帶着小狗去了海濱公園。

這個地方對于方潮來說象征着某種禁忌，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海濱公園了，這裏的記憶好也不好，但無論哪一種，他都不想回憶。

進了公園之後，小狗變得很激動，它拉着方潮往前跑，嘴裏發出興奮的叫聲，方潮被它拉到海邊，看見了站在沙灘前的程向月。

方潮覺得他們很有緣分，在學校門口遇見是，在海濱公園遇見也是。

他給程向月打電話，這次程向月接了，方潮問他在哪裏，他就站起來回過頭，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聽懂了方潮的意思。

之後他們去小賣部買水，看見了海濱公園的紀念品，老板向他們推銷，程向月拒絕了，說質量不好，但方潮買了，他想紀念一下今天。

其實方潮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天黑之後，程向月說送他回家，他就原諒了程向月不回複自己短信的事實。

回家的路上他們遇見了方曉雷，方曉雷開車跟蹤程向月，被司機發現，方潮就又想起了四年前他和程向月最後見面的那一天。那天方曉雷出現在家裏，打了他媽，程向月趕來幫忙，而他拒絕了程向月的好意。

方潮很恨方曉雷，于是他朝方曉雷發洩怒火，然後，方曉雷追出來報複他們，那根木棍抽向的人是程向月，但方潮替他擋住了。

醫院裏的味道有一點難聞，方潮吊着一條手臂出來，看見了站在走廊裏的程向月。他背對着方潮在打電話，襯衫的袖子被卷至關節處，露出手臂上的肌肉，外套被他拿在手裏，說話至情緒波動時，他就有點憤怒地重重甩一下。

“程向月。”方潮叫他，程向月幾乎立刻回過了頭，他匆匆向電話那邊說了什麽，然後把手機放進口袋裏，朝方潮走了過來。

方潮給他看自己吊着的手臂，說：“骨頭裂開了，但不嚴重。”

程向月伸手去摸，蜷起關節在石膏上輕輕敲了兩下，方潮沒反應，看起來不是很疼。

“你能吃什麽？”程向月問，“我帶你去吃飯。”

方潮回憶了一下醫生對他的叮囑，但發現自己想不起來，因為他在裏面的時候腦袋裏想着的都是程向月。所以方潮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他：“你還好嗎？”

“我沒有事。”程向月說。

方潮就點點頭：“那就好。”

程向月的車停在醫院門口的露天停車場裏，他替方潮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然後自己繞到另一邊，說：“哈哈在曹瀚宇那裏，我沒有你家門鎖的密碼。”

方潮的手不大方便，他有些艱難地去拉安全帶，動作很慢：“去我家吃飯吧。”他說，“我可以告訴你密碼。”

安全帶咔嚓一聲扣上，車內安靜了。

到方潮家樓下的時候，方潮看見曹瀚宇牽着哈哈站在單元門口，等程向月把車停好後，曹瀚宇夾着煙上前敲了敲車窗，對程向月說：“你爸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他說什麽？”程向月問。

曹瀚宇吐了個煙圈，把哈哈的牽引繩給他，說：“他問我你不回家吃飯是不是因為和方潮在一起。”

哈哈看見方潮受傷，非常擔心，嘤嘤嘤地要去找他，把程向月牽着它的那條手臂拉得很直。程向月往方潮那裏走了幾步，對曹瀚宇說：“那你告訴他，是。”

方潮客氣地請曹瀚宇上樓坐坐，但曹瀚宇很有眼色地拒絕了，送走他之後，兩人一起上樓，方潮晃了晃自己的傷手，說：“你幫我按一下密碼。”

他是故意的，門鎖裏存着的是沒有受傷的那只手的指紋，但方潮騙人也騙得很坦然：“密碼是你的生日。”

程向月放在屏幕前的手頓了一下，然後他開始慢吞吞地按密碼，門鎖發出一陣輕快的音樂，冰冷的電子女聲說：“歡迎回家。”

方潮用完好的那只手給哈哈擦爪子，看見程向月換鞋走進了廚房，打開了他的冰箱，站在雙開門前端詳。

“我其實不大會弄吃的，”程向月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選擇了放棄，“聚會的時候我只是向大家提供場地和工具。”

方潮表示理解，然後說：“我來吧。”

程向月很自然地把廚房讓給他，走到客廳坐下，看見了一臺被放在電視櫃底下的老舊卡片機。他把那臺薄薄的卡片機拿出來搗鼓了兩下，按動開機鍵，屏幕就亮了起來。

機器有些老了，反應不大靈敏，開機也很慢，程向月坐在地上等了一會兒，卡片機終于閃了一下，進入了拍照界面。

相機的電是滿的，程向月盯着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去看圖庫，最新的一張照片拍攝于四年前，在這之後就沒有拍過新的照片了。

卡片機上的左右按鍵被磨得掉了色，只剩下兩個黑色的凸起，程向月按了一下，屏幕就遲鈍地切換了照片，程向月又按了幾下，去看相機裏的視頻。

“方潮，”他聽見卡片機裏傳來自己的聲音，“你要不要試試給它拍一些視頻發到網上？”

“給它開一個賬號嗎？”方潮的聲音很小，遠遠傳來，視頻裏的程向月就說是。

過了一會兒，程向月關掉了卡片機，把它放回了電視櫃上。

“方潮。”他說，“你現在拍視頻用什麽相機？我送你一臺新的吧。”

廚房裏傳來抽油煙機的聲音，方潮沒有聽見，程向月就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廚房門外又重複了一遍。

方潮給鍋蓋上蓋子，然後說：“不用了。”

程向月沒有強求，他在方潮家吃完了晚飯，方潮還給他泡了那天晚上沒有來得及喝的紅茶。他們坐在客廳裏，共同沉默着。

“那個攝影展，”方潮突然說，“我想帶哈哈一起去，你可以幫我拍一期視頻嗎？”

程向月說可以，方潮又問：“今天在海邊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程向月想的東西很多，想他的工作，想接下來的安排，想他還沒買到手的房子，想他在國外的朋友，想他父親的态度，想很久沒有見的哈哈，當然，想得最多是方潮。

他有一點無從下口，于是說：“沒有想什麽。”

“你沒回我的短信。”方潮說，“我希望你以後看到能回一下。”

坐在旁邊的程向月拿出了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點了兩下，然後方潮的手機就響了。

“我現在回算晚嗎？”程向月問。

手機的屏幕亮了又熄滅，方潮沒有動，只是看着程向月。其實他不是想要程向月回短信，也不會在乎程向月回複得晚不晚，他只是想要程向月。

過了一會兒，方潮突然靠過去，親了親程向月的嘴唇。程向月的嘴唇上還殘留着紅茶的味道，方潮閉上眼睛，借着這個淺嘗辄止的觸碰吻住了他。

程向月沒有推拒，但也沒有迎合，方潮受傷的手臂橫在他的身前，石膏硬硬地抵着他的胸口，程向月只是托住了他的手，沒有再動了。

親吻結束，方潮睜開眼睛，很小聲地說：“對不起。”

他沒有說為什麽對不起，因為要對不起的東西太多，能說出來的又太少，所以他只好一遍一遍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程向月聽他說了很多遍對不起，于是握住他的手，也說：“對不起。”

然後，他們又碰了碰彼此的唇角，互相對對方說：“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