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嘩啦,嘩啦。
砰——
“大人,人帶到了。”
濕熱的風将燭火吹得明暗交雜,火苗晃動,将周圍的飛蟲吞進燈裏,發出很細微的聲音,噗呲一下,宣告那短暫而渺小的生命就此結束。
宋玉霄跪在地上,垂着眼睛,盯着面前那雙錦繡鹿皮靴出神。
頭頂傳來嗯的一聲,緊接着是茶盞碰撞、衣料摩擦,他始終跪着,目光低垂,但脊背立得很直,像根搖搖欲墜卻始終屹立的竹。
“公子。”那道聲音再次響起來,帶着閹人特有的語調,宋玉霄沒應聲,但黑發淩亂的頭顱點動了一下,算是聽見了。
“好久不見。”那人又說。
宋玉霄仍舊不吭聲,老太監的呼吸聲重了兩分,似乎惱了,但他還是沉着氣,道:“咱家上次見你,你才……”
他伸出手,托着宋玉霄的下巴讓他擡頭,然後用另一只手點了點他的額頭:“這麽高。”
說完,他松開手,宋玉霄的頭又垂下去,連帶着整個人都倒在地上,仿佛匍匐跪拜在他的面前。
終于,宋玉霄開口喚了一聲:“公公。”
老太監的眼角浮現皺紋,他笑得開心,語調也高昂了幾分:“你肯叫咱家一聲公公,那就是還有的談。”
“就算沒得談,”宋玉霄嗓音嘶啞,說,“公公創造機會,也是要與我談的。”
“真奇怪。”老太監不笑了,垂下眼睛看他,“明明籌碼都在咱家手裏,怎麽今日橫看豎看,都像是咱家來求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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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牢獄內有光閃過,那是老太監身後的侍衛抽了刀。宋玉霄不受威脅,只說:“因為公公求的東西太多,而我求的東西卻很少。”
“你要求甚?”老太監問。
宋玉霄慢吞吞地擡起頭,仰視着他:“一條生路。”
老太監不解:“咱家早已給了你生路。”
“我要,”宋玉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條可待來日的,生路。”
老太監終于恍然大悟:“你要的是來日,不是生路。”
那雙渾濁的老眼微微眯了起來,借着閃爍不定的燭光審視面前的青年,老太監說完,又沉吟半晌,方才一揮手。
身後立刻有人呈來一碗酒水,老太監将碗端到他面前,說:“吃下這碗酒,就當是咱家為公子送行。”
宋玉霄撩起眼皮,隔着淩亂的長發望向那只碗。
良久過去,他才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捧住了那只白玉似的瓷碗。烈酒入喉,燒得咽喉胸腹一片滾燙。
“咱家記得,”老太監突然道,“當年文通公主出嫁,是公子送她出塞的罷?”
宋玉霄頓了頓,方道:“文通已經死了。”
老太監冷冷一笑,拂袖而去,留下一道不容置喙的背影:“瀚海千丈,不及汪倫送我情吶——”
嘩啦,嘩啦。
砰!
地牢內的哭聲戛然而止,□□與地面相撞發出悶響,宋玉霄睜開眼睛,借着頭頂微弱的天光觀察周圍。
生死不明的男人如垃圾般被扔進來,其他人吓得一抖,忙往裏縮,愣是在擁擠不堪的地牢內留出了一片空地。
十五日前,塞外呼延部派出一支小隊南下,原以為只是入秋後打草谷,沒想到跟随在小隊之後的,是烏泱泱如海般的大軍。一夜之間邊城告急,呼延部連占瓜、肅二州,待到守軍做出反應時,大軍已過甘州,再往前走,便是涼州城。
一路諸多百姓牛羊皆入虎狼之口,彼時沙蠻子屠城之舉屢見不鮮,衆人如畜牲般被圈在地牢內,無不心懷忐忑、瑟瑟發抖。
腳步聲遠去,微弱的啜泣聲再次響起,周圍彌漫着羊膻和土腥味,宋玉霄用力吸了吸鼻子,側臉在髒得發黑的羊皮襖子上蹭了兩下,覺得自己快被腌入味兒了。
松土撲簌簌從頭頂上落下來,他靠着角落,仰頭去看高挂在天上的月亮,突然在一片哭泣聲裏聽見了诶的一聲。
宋玉霄頓時有些恍惚,他收回目光,迷茫四顧,又聽見那人诶了一聲。
他循聲望去,那人作一身浪人打扮,一臉胡子拉碴,沾滿碎土和塵沙,見宋玉霄望來,他嘿嘿一笑,問:“旁人都怕得要死,你不怕?”
宋玉霄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又聽他道:“哭一哭罷,都說沙蠻子殺人就像殺畜生,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
誰都知道這不是危言聳聽,話音未落,周圍哭聲漸大,宋玉霄倚在角落,雙膝蜷着,把臉縮進羊皮襖裏。
不久後,腳步聲複又響起,間或夾雜着幾句聽不懂的胡語,宋玉霄睜開一只眼睛,看見頭頂有光,幾個士兵打着火把走來,到得地牢前伸手,用火光将他們的臉照亮。
人群中頓時發出尖叫,人們縮着脖子往四周擠,怕被燒死,拼命往外逃。宋玉霄被火光刺得直眯眼睛,隐約看見一人撥開那幾個舉着火把的士兵,走到了最前面。
熊熊火光将他額前的銀飾照亮,士兵見他來,喝了幾聲,讓地牢內的俘虜安靜。但死亡逼近的恐懼早已在地牢內彌漫開去,人們哭喊着饒命,無人在意一個士兵的聲音。
突然,刀光閃過,利刃出鞘時發出響亮的锵聲,地牢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驚恐而絕望地望着青年手中明晃晃的彎刀。
“噓——”他豎起一根手指,“別說話了。別說話了。”
見無人再敢出聲,那青年便收了刀,拿過一支火把蹲在地牢邊緣,借着火光一張一張臉看去。待到看見宋玉霄時,他手中的火把停頓片刻,而後一招手,便有兩個士兵左右前來,将宋玉霄拖了出去。
宋玉霄出了地牢,被扔在地上,又滾了一身泥。
他磨蹭了一會兒才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就被那青年掐住下颚,用火把照着臉,來來回回地看。
“阿如拉,是他嗎?”身後有人問。
“不知道。”被稱作阿如拉的青年回答道,而後扯開宋玉霄的羊皮襖,伸手在他衣內瞎摸一通,似乎想要找些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
無奈宋玉霄身無分文,別說信物,就連一個銅板也沒有,阿如拉沒摸到,收回手,自言自語道:“應該是罷?”
說完,不待身後人再問,他便大手一揮,道:“先帶回牙帳,等特勤回來再說。”
那兩個把宋玉霄拖出來的士兵便又上前,左右架住他往前走。這時,地牢內又傳來聲音:“大人!大人!”
宋玉霄回頭去看,見阿如拉轉過身,與那先前同自己搭話的浪人說話,嘴角露出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大營燈火通明,照亮了遠方巍峨縱橫的群山,宋玉霄被人帶進牙帳,帳內空不見人,唯有懸挂在帳頂的金珠在夜色下熠熠生輝,宣告着此間主人的身份。
不多時,阿如拉掀帳入內,先是将宋玉霄上下打量一番,而後便兀自走到王位下首,倒了兩碗奶茶,喝了一碗,又将另一碗往他面前一推。
宋玉霄站在原地,幹裂的嘴唇緊抿着,不動聲色地觀察他。阿如拉長得異常斯文白皙,看着不像胡人,倒像個養尊處優的漢人。
兩廂沉默半晌,阿如拉率先開口,字正腔圓問:“你叫什麽名字?”
宋玉霄短暫猶豫片刻,方道:“宋玉霄。”
“你不是二轉子,你是個漢人。”阿如拉篤定地說道,“這在邊城很少見,你是哪裏的漢人?”
“長安。”宋玉霄回答。
阿如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奶茶,說:“我去過長安。長安是個好地方,你不待在那裏,到這兒來做甚?”
宋玉霄:“犯了罪,被流放來。”
阿如拉:“什麽罪?”
宋玉霄:“殺人。”
阿如拉:“殺了何人?”
他問得太快太急,幾乎叫宋玉霄沒有思考的時間,宋玉霄沉默片刻,方道:“小娘與人通奸,合謀藥死了我阿耶,我殺他們為我阿耶報仇。”
牙帳內驟然安靜,阿如拉支着一條腿,微眯着眼睛,半晌才道:“如此啊?倒是不曾聽說有這種事。”
宋玉霄心道你一個蠻子從何處聽說?但很快,他就從青年的話語中品出了別樣的意味。
他微蹙着眉,望向阿如拉淺棕色的眼睛,還未來得及開口,阿如拉便又道:“我聽說長安時有征用惡徒死囚充任網捕小吏、殺人刺客,喚作不良人。若做刺客,殺一人得以全身而退,便可一命換一命,免除死罪。”
宋玉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握緊了拳,他已經猜到阿如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的嗎?因為每一年,都有這樣的人來到這裏。”阿如拉朝他露出微笑,眼中閃爍着危險的光芒,“你又是來殺誰的?”
牙帳內的氣氛在這一刻繃得很緊,宋玉霄面無表情,只盯着他的眼睛,坦然地說:“我不知大人在說甚。”
“哦?”阿如拉仍舊微笑。
宋玉霄平靜道:“我尚未至邊城,便遇大人率軍而來,被擄掠至此。”
喝完奶茶,阿如拉站起身,擡腿跨過桌案,随意撣了撣宋玉霄羊皮襖上的泥,而後五指瞬間收緊:“流放之人,穿得這樣好?”
“既能引得小娘與人合謀藥死我阿耶,家中多少還是有些富餘的。”宋玉霄面不改色,說。
“有道理。”阿如拉點頭,卻沒松手,“你這樣說也對。”
牙帳內又靜下來,宋玉霄意識到他并未相信,心中正要思襯,帳外突然吵嚷起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極速靠近,間或夾雜着幾句罵聲。
阿如拉舒展的劍眉瞬間緊皺,他伸手将宋玉霄推至一旁的陰影裏,幾乎在同時,牙帳被人撞開,守在帳外的士兵捂着臉摔了進來。
“将軍,我們……”
阿如拉擺手示意那士兵退下,微笑看着面前闖入帳中的男人,以手覆心,單膝跪地行禮:“小可汗。”
被稱作小可汗的男人冷哼一聲,問:“呼延穹在哪裏?”
“我家特勤……”說到這裏,阿如拉頓了頓,似乎在判斷,而後才笑道,“自是在他該在的地方。”
“我老早便說了,”又一道聲音從帳外傳來,宋玉霄循聲望去,複又見一青年掀帳而入,“次兄定是不在,否則得知大兄要來,怎會不迎?”
那青年的穿着與小可汗頗為不同,戴着一頂鑲滿珊瑚、松石、瑪瑙的小帽,一頭細辮披散着,自小帽下垂着,披散在肩上。他的衣衫顏色頗為鮮豔,腰間的蹀躞帶上挂滿了寶石,每走一步就發出叮鈴當啷的聲音,鈴铛似的。
阿如拉見狀,便又朝他低頭:“璟特勤。”
“阿如拉将軍,你好啊。”青年笑着打了個招呼,目光卻落在他身後的宋玉霄身上。
宋玉霄與他對視,竟在那雙眼睛裏看見了轉瞬即逝的訝然。
但他來不及細看,便見小可汗沉下臉,朝青年道:“老子找呼延穹,輪得到你廢話?父汗寵愛的是你阿娜,不是你。”
青年被嗆了聲也不惱,仍舊一副笑臉,上下打量着站在陰影裏的宋玉霄,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如拉。”小可汗又道,“我問你呼延穹在哪裏?”
“我軍大捷,斬首數萬,特勤此刻尚在清點戰場,我這便去為小可汗請來。”阿如拉的臉上始終維持着得體的微笑,他朝小可汗一禮,轉身看向身後的宋玉霄,示意他跟自己走。
宋玉霄低垂着腦袋,縮着脖子跟在他身後,在經過二人身旁時,突然被拉住。
阿如拉腳步一頓,他回過頭,看見站在小可汗身旁的青年微微眯着眼睛,眼底殺意湧動。
而後,他薄唇開合,一字一句地對宋玉霄說:“我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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