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我認得你。”
青年如此說到。
在那個瞬間,宋玉霄心念電轉,想到了無數種辯解的理由,但仍覺得腦袋空空,毫無辦法。
因為他看見阿如拉将手按在了腰後的彎刀上。
阿如拉半點不信他,宋玉霄打一開始就知道了。
那雙淺棕色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阿如拉單手按刀,微低着頭,肩頸線條流暢,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狼。
只待下一刻,青年說出他的身份,宋玉霄便将身首分離。
可眼前這個呼延部的王子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
宋玉霄側首看他,目光冷淡,那青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像是試探,又像是真的在分辨他是誰。
突然,他笑了,伸手揪住宋玉霄的衣領,将他拉至面前:“你不在王庭伺候我父汗,到這裏來做甚?”
宋玉霄的餘光瞥見一旁的阿如拉愣住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色,而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按在刀上的手,向前半步,湊過來仔細端詳宋玉霄。
一時間牙帳內兩人都在看宋玉霄,小可汗被冷落,極其不滿地咳了一聲,斥道:“呼延璟,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這是個男人!”
呼延璟啊了一聲,回頭看向他:“男人?”
阿如拉這才恍然大悟,失笑道:“璟特勤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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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男人?”呼延璟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宋玉霄,“男人?”
宋玉霄點頭,呼延璟便一挑眉,松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宋玉霄頓時有些莫名,可轉過身時,卻看見那面容尚顯青澀的青年朝自己投來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
可惜他最終也沒能如願走出牙帳,阿如拉正要帶他離去,帳外便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快,但十分穩健。
他聽見帳外的士兵下跪行禮,稱來人特勤,緊接着,牙帳于今晚第三次被掀開——呼延穹回來了。
他孤身一人站在帳前,除了一身甲胄,換了新的袍子,卻仍舊難掩身上濃郁的血腥味。
呼延穹站得很直,挂滿飾物的蹀躞帶勒在腰上,勾勒出他颀長勻稱的身形,牙帳內火光明暗,照得他眉眼深邃,額前金飾亦在光芒下閃閃發亮,昭示着這位年少成名的草原英将究竟有着何等尊貴的身份。
“特勤。”阿如拉朝他行禮,呼延穹應了,目光卻掠過他,投向站在他身後的宋玉霄。
就在這時,燭光閃動了一下,滅了,以至于宋玉霄沒看見他眼底飽藏的情緒,只聽見小可汗問:“呼延穹,你到哪裏去了?”
“清掃戰場。”呼延穹擡步往帳內走,單手托着阿如拉的肩膀示意他起身,而後讓人端來馬奶酒和羊肉餅,再重新将燈點上。
他走到先前阿如拉喝奶茶的位置上坐下,端起那碗已經冷掉的奶茶一飲而盡,微仰着頭看向面前的小可汗。小可汗嗤了一聲,走到中間的主位上坐,有人上前來給他倒酒,他便雙指夾着酒碗,啪一聲反扣在桌上。
“我是來問你,既已占領甘、瓜二州,為何只劫掠財物,卻不屠城?”
呼延穹頓了頓,宋玉霄注意到他頸側的肌肉動了動,似乎想要轉過頭來看自己,但被硬生生忍下來了。他放下手中的寶石碗,道:“自不必勞兄長操心,待返回王庭,我自會與父汗解釋。”
小可汗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你憐憫那些中原人,是不是?”
“我如何做,與你無關。”侍者為呼延穹倒上馬奶酒,被他端起一飲而盡,“駐紮此地的是我的軍隊,你無權置喙。”
“不過僥幸贏了中原人幾場,便叫你如此狂妄?”
“中原人的确難對付,今日若換做是你,可稱僥幸。但此刻在這裏的人是我,那便不是僥幸,而是必然。”呼延穹又喝下一碗酒,不以為意,“誰都知道長生天保佑布爾克特和他的軍隊百戰百勝,否則,父汗為何讓我來?”
小可汗當即拍案起身,怒道:“你再說一遍!”
“哦,我說錯了。”呼延穹放下酒碗,說,“中原人還是好對付的,不過半月,我便已兵臨涼州了。”
“兵臨涼州?也就是那鎮北軍不在,不然,能有你今日?”小可汗皮笑肉不笑,道。
呼延穹垂眼盯着碗中的酒,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道:“鎮北軍若在,我有沒有今日暫且不論,你,必定是沒有了。”
宋玉霄坐在阿如拉身後默不作聲,聽着這兄弟倆互嗆,一時魂游天外,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
“你與你的漢人娘真像,”宋玉霄又聽見小可汗道,“只會逞些口舌之利。”
突然,一粒碎骨頭飛過來,砸在他的額頭上,宋玉霄猛地回神,看見呼延璟坐在對面,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正毫不避諱地望着他。
前面的阿如拉回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呼延璟,最後将目光投向呼延穹,然後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用身體擋住他。
但呼延璟的目光有如實質,宋玉霄看不見他的眼睛,卻仍舊能感受到他在看自己。
他到底是誰?宋玉霄如是想到,又知道些什麽?
無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坐在阿如拉身後默默思襯,無意看見了呼延穹挂在衣扣上的玉佩,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認得那塊玉佩,那是文通公主的東西,是呼延穹母親的遺物。
随着那一枚飛來的骨頭,小可汗終于也注意到了他——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漢人,但不屑于詢問他的身份,也不在乎他能對自己造成什麽威脅。
“這漢人是誰?”小可汗問道。
阿如拉幾乎在立刻就做出了反應,回答道:“俘虜。”
“不是俘虜。”呼延穹糾正他,“是我的奴隸。”
阿如拉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小可汗的臉上則浮現出嫌惡的神色,他眯眼看着呼延穹,道:“牙帳裏的奴隸,一個男人?這就是你跟你那漢人娘學的?”
“烏蘭。”坐在下首的呼延穹沉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就算我阿娜是漢人,你也需喚她一聲母親。”
牙帳內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倏地抓緊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讓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小可汗心中自有盤算,他半眯着眼睛,一手按着面前的桌案,幹燥的手指在桌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呼延穹冷漠地望着他,用行動和言語警告他的出言不遜。
最後,始終沉默的呼延璟開口了:“大兄這麽急着來,我還以為是有什麽要緊事。”
他沖着對面的呼延穹一眨眼睛,笑道:“我們兄弟三人許久未見,不至于才見面便要争個你死我活罷?”
呼延穹沒理他的笑,只坐在原地冷眼,小可汗亦雙手環胸,冷笑不言。呼延璟對此毫不在意,只笑着問羊肉餅怎麽還沒端上來,也不知道是裝模作樣還是真傻。
不多時,有人奉來烤好的肉餅,香氣霎時在牙帳內彌漫開來。宋玉霄坐在邊緣,盡量不引人注意,但連日饑渴早已讓那具本就單薄的身體雪上加霜,他尚未來得及克制,便覺得腹內一動,發出一道咕嚕的聲音。
先前說來哄騙阿如拉的話半真半假,他确是混在長安流放的隊伍中來到邊城的,一路不曾吃飽穿暖,到了地方,先買了身舊襖子來穿,尚未來得及吃飯,沙蠻子就像碾雞的狗般沖了過來。
如此算來,他已有幾日水米未進了。
這時,一張冒着熱氣的餅被扔到他面前,呼延穹坐在原地,風雨不動,唯有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出賣了他的心思,昭示着那塊肉餅的來處。
宋玉霄垂眼盯着那塊餅看了一會兒,而後伸手拿起來,剝掉裹在肉餅外頭的手帕,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他默默吃餅,感受到帳內數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對面的呼延璟臉上帶着探究,好奇地看着他。
“喂,漢人。”他問,“你在哪裏被我次兄抓到的?”
“邊城。”呼延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道。
宋玉霄撩起眼皮,朝身邊看了一眼,呼延穹仍舊背對着他,只留給他平直的肩膀和筆挺的脊背。
又有人掀帳入內,手中捧着馬奶酒和羊肉餅,宋玉霄囫囵将手中的餅吃了,鼻尖微動,聞到了一股氣味。
——酸臭、刺鼻,一股本不該屬于這裏的氣味。
他迅速擡頭,來人正好偏過頭來,在兩道目光相接的瞬間,宋玉霄渾身一悚。
變故只在須臾,刺客在帳內抽出了行刺用的匕首,撲向毫無防備的呼延穹,宋玉霄幾乎在瞬間就做出了反應,失聲出一句大人當心。
短匕映射燭光,在帳內一閃而過,呼延穹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将他推開,而後橫臂在前,擋開那直刺胸口的利刃,護腕上的牛筋帶被匕首割開,甩在他臉上,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右手迅速跟上,按住那刺客的頭顱,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在宋玉霄跌倒在地的同時,他仿佛聽見了頭骨碎裂的聲音,他愣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眨眼間就被呼延穹制服的刺客。
阿如拉當即抽刀,噌地站了起來,帳外士兵魚貫而入,紛紛抽出佩刀,冷冽的刀光将牙帳內照得無比森寒,呼延穹卻擺手示意衆人退下,而後親自撿起那柄匕首,直起身,目光越過衆人,看向坐在不遠處的小可汗。
宋玉霄也望向他,看見小可汗的臉色竟鮮有的驚懼起來,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刺客,平生第一次沒能及時說出話來。
于是宋玉霄又去看對面的呼延璟,呼延璟微蹙着眉,也在看那刺客,但很快又将目光收回、投向他,其中帶着不解和困惑,最後方才與呼延穹一樣,望向了小可汗。
他是誰?宋玉霄在心中問道。
除了我,還有誰?
帳內無聲可聞,唯餘一片死寂,宋玉霄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想要看清刺客的臉。呼延穹卻已經耐心告罄,他一腳将地上的刺客踢開,道:“拖下去喂狼。”
“等等!”小可汗忙道,他急匆匆起身,推開擋在面前的親衛,“這刺客身份不明,你說殺就殺?”
“他來殺我,”呼延穹冷峻的臉上沒有表情,唯有一雙金眼轉動,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小可汗,“不是你。”
說完,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那柄樸素卻鋒利的短匕在他修長的五指間打了幾個轉,最終改由雙指夾住鋒刃,刀柄向外,遞到了小可汗面前。
“拖下去。”呼延穹用那雙如鷹隼般的眼睛看着他,再次下令,“剁碎了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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