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夜涼如水,帶着北地特有的幹燥和風沙,籠罩了整座大營。
碎星挂在遠方巍峨綿延的群山之巅,藏于層雲,窺視着營帳間那道孤單而渺小的身影。
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火光照不到這裏,宋玉霄緩步靠近,聽見黑暗中傳來刺客沙啞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他沉默片刻,方道:“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前方又響起一陣窸窣的衣料摩擦聲,大抵是刺客換了個姿勢,低聲道:“快死了。”
“你是誰?”宋玉霄問道。
“我不是誰。”刺客如此回答。
夜裏有風,流雲缥缈,偶爾漏出一點月光,短暫地将窄小的獸籠照亮。刺客屈腿坐在角落裏,彎着腰、低着頭,渾身是血,髒袍子又破又臭,被鞭笞成一條一條,散發出刺鼻的血腥味。
宋玉霄皺了皺鼻子,單刀直入:“你是刺客,還是他們說的不良人?”
“有什麽區別?”被關在獸籠內的男人反問他。
宋玉霄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片刻後才開口:“刺客殺人為義,但不良人殺人只為活命。”
“那……你又是為了什麽呢?”
“現在是我在問你。”宋玉霄對于他知曉自己的目的毫不驚訝,只平靜地回答道。
男人悶悶笑起來,笑到一半又開始咳嗽,他痛苦地蜷縮着上半身,一手捂着嘴,卻仍捂不住那不停往外流的血:“我是刺客,咳咳,也是,不良人。”
“所犯何罪?”宋玉霄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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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敵,”月亮一閃,再次被雲層遮住,四周又陷入黑暗,唯有刺客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看着宋玉霄,緩緩道,“叛國。”
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從遠方行來,響亮如同戰鼓,隆隆擂在宋玉霄的心上。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嘴唇顫動,良久,他才向前一步,似乎想要看清那刺客的臉,卻聽見獸籠內傳來呵斥:“回去。”
一句話、兩個字,足以讓他停留在原地。宋玉霄難得露出一點笑,反問他:“回哪裏去?”
他所選擇的每一條路,都将通往唯一的結局,回去,能回哪裏去?
“你不該來殺呼延穹。”刺客又說,“已經過去十二年了,你還不曾放下嗎?”
宋玉霄卻說:“你若放下,還會死在今日嗎?”
刺客悶聲不答,唯餘喉間難以抑制的咳嗽聲,他隔着獸籠去看站在外面的青年,目光帶着無奈和憐憫。
天上的雲越來越厚,沒再給月光逃脫的機會,他們在昏沉的夜色下對視,最終,由宋玉霄率先打破沉默:“你在看甚?”
“你。”刺客比劃了一下,用沾血的手握住了面前發鏽的獸籠,“從我這裏看過去,被關在籠子裏的人,好像變成你了。”
宋玉霄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他自始至終都是那副萬事不關己的模樣,唯有先前那一抹苦笑将面具打碎了一條裂縫。
無奈裂縫很快就被修補,他應了一聲,說:“随便罷。”旋即轉身往回走,但走出兩步,他又立在原地,停頓片刻後,再問:“你如何認出我?”
“當年初至邊城,”刺客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但宋玉霄仍舊将字句都聽得很清楚,“曾有幸,見過令尊。”
得到答案,宋玉霄不再停留,他再次邁步向前走去:“知道了。”
“安息。”
他避開沿途哨卡、巡邏士兵,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回到牙帳。适才遇刺後,呼延穹便不見蹤影,牙帳空空,唯剩守衛四周的親衛拄着刀在打瞌睡。
帳內沒有點燈,宋玉霄摸黑鑽回去,先是摸到一只生有刀繭的手,而後再摸到一條肌肉結實的手臂,下一刻,手臂的主人陡然發難,反握住他的手,一彎一折,便将他按在桌案上。
他的背被壓住,胸口撞在桌角上,疼得直咧嘴,喉間頓時翻起血腥味,刺激得神經突突直跳。
他不該反抗,宋玉霄深知這一點,但他的動作比思維更快,他幾乎本能地掣出另一手,翻掌推向壓在身上的那具火熱的軀體。
身後傳來笑聲,緊接着是呼嘯的風聲,呼延穹一拳揮來,又迅速翻拳為掌,一推一收,再次将他制住。
兩人從案上滾到地上,宋玉霄雙臂被剪在腰後,呼延穹只用一條腿便将他壓制住,他還想掙紮,卻聽身上的呼延穹低聲威脅:“別動。會死的。”
聲音響起的同時,一只如鐵鉗般的手便按在了他脆弱的後頸上,宋玉霄渾身一僵,不動了。
牙帳內安靜片刻,後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呼延穹解了腰帶,反綁住他的雙手,而後拎着他的衣領翻了個身,蹲在對面看他。
“你是何人?”宋玉霄聽見他問。
“特勤的奴隸。”宋玉霄回答。
“錯了。”待到雙眼終于适應了黑暗後,宋玉霄看見面前的呼延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特勤問的是,你是誰?”
宋玉霄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微蹙着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血氣在胸前翻湧,直愣愣沖着鼻腔,幾乎要噴出來。宋玉霄的呼吸聲加重了幾分,說出的話也帶着鼻音:“我不明白特勤的意思。”
呼延穹微笑着,嘴角微彎,但眼神冰冷,沒有感情。
“知道為何讓阿如拉帶你到這裏來嗎?”
宋玉霄搖頭:“不知。”
“你不像俘虜,”呼延穹單手支在膝蓋上,托着下巴,歪着腦袋審視他,“也做不了奴隸。”
“小人……”适才撞在桌角的地方泛起細密的疼痛,宋玉霄緊皺着眉,重重呼出一口氣,“不明白特勤的意思。”
聽見這個回答,呼延穹不再說話了,他盯着宋玉霄看了一會兒,然後支着膝蓋起身,站在他面前。
宋玉霄仰起頭看他,牙帳內暗極了,唯有帳外的火把光芒從縫隙內照射進來,呼延穹逆着光,宋玉霄唯能看見他高挺的鼻梁、堅毅的側臉,以及那枚被他挂在身側衣扣上的玉佩。
這是留給我孩兒的玉佩。許多年前,文通曾對他說過的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你認出這枚玉佩,就能認出我的孩兒。
宋玉霄盯着那枚玉佩,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眼前呼延穹的臉逐漸與記憶中的另外一個人重合,竟叫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你——”
“阿穹。”帳外驟然響起阿如拉的聲音,呼延穹的話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了宋玉霄一眼,而後轉身出帳,示意帳外的士兵入帳點燈收拾。
他帶着阿如拉走到一旁,先是回頭看了一眼,而後才問:“怎麽?”
“送走了。”阿如拉說完,又補充道,“來接呼延璟的是鐵勒人。”
呼延穹聞言,側首看向他,阿如拉維持着說完那句話時的動作和表情,這讓呼延穹敏銳地覺察出了他的未盡之言。但他仍舊道:“他的身上也流着鐵勒人的血,有鐵勒人來接他回王庭無可厚非。”
“那他是鐵勒人的王子,還是我們的?”阿如拉問,“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呼延穹不置可否,只問他:“那刺客是誰?”
“不知道。”阿如拉微微一笑。
于是呼延穹又問:“是誰的人?”
阿如拉仍舊微笑:“也不知道。”
“這樣多的人要殺我?”呼延穹說出最後一問。
“草原上何人不知布爾克特是長生天的寵兒,年少成名,戰無不勝。”阿如拉如此回答,“阿穹,你命抵千金。”
呼延穹嗤笑,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阿如拉卻不以為意,繼續道:“王庭那邊的人傳來消息,大可汗快不行了。這些年都是呼延璟的阿娜在照顧他,我們要不要也?”
“不必。”呼延穹呼出一口氣,徹底放松下來,雙手叉着腰,“去年就說不行了,不也活到現在?”
聞言,阿如拉便不再提及此事,換了一個話題:“那些抓回來的中原人,怎麽處置?”
“快入冬了,想留的留下,幫着剪羊毛擠牛奶,不想留的,到了地方放走,別驚動其他人。”
阿如拉愣了愣,顯然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你就不怕将他們放走了,他們反過來打我們?”
“真正能打的早跑了,我們抓回來的全是百姓,放便放了。”呼延穹說,“來日若想與中原交好,如今就不能殺他們的百姓。”
“你當真要與中原人簽訂盟約?”阿如拉的眼神中流露出不信任,“我聽說他們的皇帝是個傀儡,說話不作數的。”
呼延穹笑了一聲:“作不作數的,也得邁出那一步才知道。草原上不能再有戰亂。”
話音落地後,随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久到呼延穹以為阿如拉不會再接話的時候,阿如拉換了個姿勢,将目光投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牙帳,一努下巴:“那個中原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你猜猜?”呼延穹笑着說。
阿如拉沉聲道:“他是來殺你的。”
“不。”呼延穹也循着他的目光向牙帳看去,“他是來救我的。”
“阿穹。”阿如拉回過頭,不解地看着他,“漢人最是狡詐,你不該将他留在身邊。”
呼延穹卻不以為然,他伸手捋了捋玉佩上的穗子,而後捏着那塊溫潤的玉細細摩挲:“漢人最是狡詐,卻也最是多疑。否則當年,鎮北候因何舉族被殺?他的鎮北軍又為何數次調動?可見有些時候,想的東西太多,也不是好事。”
“他都死十二年了,隴右早已易主,你還惦記?”
“我阿娜生前總與我提他。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呼延穹說,“此生不能與鎮北候交手,是我之憾。”
阿如拉靜默片刻,問:“他當真有傳言中那樣厲害?”
“不知道。”呼延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我又沒見過他。”
“漢人說三人成虎,我看都是吹噓。”阿如拉評價道,“真有千般本領,也不至于在邊城死得那樣凄慘。”
二人之間靜了一靜,就在阿如拉以為呼延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呼延穹突然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阿如拉:“誰?”
呼延穹:“不知道。”
阿如拉:“你阿娜告訴你的?”
呼延穹嗯了一聲,雙臂環胸立在原地,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再繼續與阿如拉談論這個話題,多年并肩作戰的默契讓他們都從因功高震主而舉族被殺的鎮北候身上聯想到了另一個人。
——呼延穹。
就像阿如拉所說,呼延穹年少成名,攻必勝、戰必取,他命抵千金。
老可汗就快死了,一旦汗位空出來,手握重兵、戰功赫赫的呼延穹必然會成為衆矢之的,稍有不慎,他就将成為下一個鎮北候。
“将我們從草原深處召回,轉過頭來打涼州,”二人相視片刻,阿如拉才問,“是誰的主意?”
呼延穹眉間陰翳,沒有回答,這時,帳內突然響起一連串器皿掉落的嘈雜聲,緊接着親衛掀帳而出,急道:“特,特勤!那個漢人——”
話音未落,呼延穹便如一陣風般沖進帳內,只見宋玉霄蜷縮在地,渾身冷汗,口鼻滿是鮮血,已然只餘進氣,沒了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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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