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此去一別,今後,便難再相見了。只願我此去,能夠止息刀兵,不起戰亂。”
“公主舍身為國,隴右百姓無一日敢忘。”
“我食生民之祿,應盡庇護之責。就此別過罷,侯爺,不必再送了。”
“公主保重。”
文通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登上了車,駝鈴陣陣,指引送親隊伍駛向大漠深處,異族的軍隊固守遠方,狼旗在彎刀之上迎風飄揚。
锵——
不過須臾,蒼茫北地上響起刀兵碰撞的聲音,殺聲震天,宋玉霄獨立城樓,在一片呼呼的風聲裏轉身。
銀月如鈎,映射城下,敵軍如潮水般湧來,眨眼間便将所剩無幾的軍隊吞噬,猛烈地撞擊着孤城禁閉的大門。
砰!砰!
飓風與狂沙讓他逐漸分不清天與地,城樓在□□、天地在震顫,他聽見風聲中傳來城門落地的聲音,緊接着是士兵泣血的嘶吼。
“城破了——”
風在那個瞬間停了,他看見一騎掣出,戰馬迎風奔襲而去,抵禦風沙的鬥篷下藏着一個尚且青澀的少年。
“鎮北候降了!”
沙暴模糊了戰馬的輪廓,最後一句難以置信的驚呼湮滅在風裏,再度卷起的狂風将他吹下城樓。
宋玉霄從高處墜落,失重的感覺包裹了全身,他如同一顆從天際掉落的星星,穿越茫茫太虛,渾身裹着硝煙與戰火,墜入另一顆孤獨而陰暗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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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與恐懼化作一雙無形的大手,束縛住他的手腳,眨眼之間便将他吞噬。
啪!
“你說不說?”
生有倒刺的蟒鞭抽在身上,帶起一陣細密的劇痛,鹽水滲進傷口,仿佛生出了牙,不停地啃食着外翻的皮肉。
“大人說了,”另一道聲音自黑暗中響起,“留他一條性命。”
又一鞭落下,甩在胸口,氣勁撞進肺裏,推着血液噴薄、翻湧,最終從口鼻噴湧而出。
“別弄死了。”黑暗中的人如是說道。
“無妨,”第三鞭抽在身上,“要不了他的命。”
啪——
一鞭又一鞭,抽在身上,又仿佛抽在其他地方,心與肺連在一起,随着每一次跳動傳來刺骨的疼痛。宋玉霄半睜眼睛,看着地牢中的那盞燈,燈火晃晃悠悠,在風下顫動,直至最後與頭頂那輪半掩的胧月重疊。
渙散的視線許久才重新聚攏,宋玉霄睜着眼睛,五感逐漸回攏,他聽見風聲、鞭聲、馬蹄聲,以及——
刀光貼着他的鼻梁一閃而過,如同記憶中那夜如鈎的銀月,阿如拉一手駕車,一手持刀,彎刀飛速旋轉着,掃開如雨般的箭。
天空中傳來鷹的鳴叫,宋玉霄擡眼看去,看見一只白鷹在他們頭頂盤旋,指引着方向。
“怎麽——”
一句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道鞭聲響起,拉車的馬發出一聲嘶啞的鳴叫,四蹄飛奔,拼命向前跑去。
“抓緊!”阿如拉厲聲喝道,同時回手按住他的肩膀,勉力将他固定在車裏。
下一刻,戰馬猝然變道,懸在車上的繩索被繃直到極限,發出恐怖的聲音,宋玉霄撞在車壁上,胸口一痛,哇的嘔出一口血。
他用手臂支起身體,看見跟在車後疾沖的士兵來不及駐馬,接二連三地墜入深不見底的懸崖,留下不甘的嘶吼和恐懼的尖叫。
宋玉霄強行壓下胸中翻湧的血氣,擦掉臉上的血和冷汗,問:“怎麽回事?”
“漢人來了。”阿如拉沉着臉,高挺的眉骨在雙眼間投下陰霾,“來殺我們。”
“你們的大軍——”
阿如拉猝然打斷他:“沒有大軍。我們不在營中。”
宋玉霄緩緩睜大了眼睛。
但他來不及細問,便聽見身後再次傳來馬蹄聲,阿如拉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松開缰繩,一手呈環,放在唇邊吹出一聲嘹亮的口哨,兩匹拉車的馬當即齊聲回應,繼續向前奔去。
就在這時,兩騎後來居上、飛速靠近,在哨聲響起的同時,馬上二人一踏馬頭,飛身而起!
阿如拉幾乎在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他不躲不閃,在白鷹的提示下避開長劍,反抓住一人拽向自己,而後借力起身、翻入空中,迎着另一道劍芒掣出一刀。
宋玉霄縮在車內,沉默看着眼前景象,他認得那些人的身手,那不是隴右任何一州士兵的招式,這種相互配合、陰狠毒辣的武功只屬于一種人。
——殺手。
是哪裏的殺手?他飛快地想到,草原、隴右,還是……長安?
眨眼之間三人已過數招,宋玉霄劍眉緊蹙,問了自己最後一個問題:他們是來殺呼延穹的,還是來殺我的?
電光石火之間,又有一騎追上,阿如拉以一敵二,本就捉襟見肘,猝不及防被第三人踹中胸口,當即大罵一聲,狼狽地摔回了車內。
他捂着胸口爬起來,橫刀擋在宋玉霄身前,宋玉霄望着他的背影,好心勸道:“阿如拉将軍,保命要緊。”
“我得保你的命。”阿如拉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背對着他站起身,面朝身後窮追不舍的一隊殺手,甩盡刀上的血,“你是特勤的性命,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宋玉霄頓了頓,他聽見頭頂白鷹振翅,帶起風的聲音,而鼓噪的風聲中又傳來了另外的馬蹄聲。
一個短暫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他輕聲道:“還未到生死時刻。”
話音未落,空中的白鷹便發出一聲嘹亮的長鳴,收翼下滑,如引路的箭般射來。宋玉霄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住阿如拉,将他摁倒在車上。
二人趴倒的瞬間,連珠三箭飛來,于半空中射死再度追來的殺手,呼延穹伏在馬上,一手持弓,一手仗刀,通體漆黑的戰馬如電般從車旁奔馳而過,載着他迎面沖入窮追不舍的殺手陣中。
他松了弓,雙手持刀,第一刀齊斷馬足,第二刀于空中斬下殺手的頭顱,瓢潑的熱血澆在他的铠甲上,他只将血一甩,揮出第三刀,便又連人帶馬斬落刀下。
他的臉上浮現出陰戾之色,呼延穹渾身浴血,匹馬單刀殺入重圍,如一尊自地獄而來的殺神,鮮血濺在他的眉眼之間,掩去了俊美與風姿,只餘殺氣。
阿如拉掙紮着爬起來,只看了一眼,便如釋重負般倒在車內,不動了。
“長生天保佑。”阿如拉喘了幾口氣算作休息,便又爬起來,抓起缰繩趕車。
宋玉霄背對着他,看着月色下呼延穹的背影,問:“我們為何在這裏?”
“你不知道?”阿如拉回過頭,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見宋玉霄沉着臉搖頭,他便道:“你身有劇毒,那日在牙帳性命垂危,特勤便點了一隊親衛,帶着你一同北上,找老巫救命。”
吃下這碗酒,宋玉霄的耳畔驟然響起那日老太監對他說過的話,就當是咱家為公子送行。
送行送行,究竟要送到哪裏才算行呢?
他眯着眼睛,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良久,才冷聲問:“我昏迷了多少時日?”
阿如拉空出一只手,一連伸出幾根手指比劃:“一、二、三……不記得了,足有五六日罷。”
宋玉霄:“尚未歸營?”
阿如拉:“尚未。”
宋玉霄的臉色愈發陰沉:“那這些……士兵,從何而來?”
阿如拉言簡意赅:“繞路,襲營。”
聞言,宋玉霄一頓,猛地回頭看去。阿如拉在他的眼中看見了明顯的不解和藏得很深很深的震驚,他眨了眨眼睛,與宋玉霄同樣不解:“你看我做甚?”
“襲誰的營?”宋玉霄沉默良久,方才啞聲詢問。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作擒賊先擒王。他們兵分幾路,一路與特勤的兵馬對峙,還有幾路迂回牽制其他部族,最後一路繞過所有人,直奔王庭。”
“不可能。”宋玉霄道,“隴右接連大敗,無人敢冒着個風險。一旦涼州城破,你們再回軍王庭,他們必将腹背受敵,全軍覆沒。”
阿如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多說,仿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而後道:“難怪特勤不顧一切也要救你性命,你一個俘虜,知道的還挺多。”
宋玉霄看着他的眼睛,無聲地與他對峙。
他清楚地感知到阿如拉知道很多事情,雖然一切都源于直覺和猜測,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些東西他真的猜對了。
可宋玉霄唯獨想不通一點——呼延穹為什麽要救他?
阿如拉說,宋玉霄是呼延穹的性命,可這性命一說,又從何而來?
他與呼延穹之間還有什麽往事,是他自己不知道的?
阿如拉的一句話讓他晃了神,而下一刻,一抹寒芒又重新将他拉入戰局。
呼延穹面無表情地将刀上的血擦盡,阿如拉放慢馬速待他追上,在他登上馬車的那個瞬間,藏于車下的殺手終于出劍,發動了這場刺殺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長劍穿透車身,厚重的木板在恐怖的氣勁下發出噼咔的爆裂聲,馬車在瞬間斷成兩截,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為這場進行了無數鋪墊的刺殺續上結尾。
先前諸多招式鮮血、以同伴性命鋪成道路,只為在這一刻,取他的性命。
殺手如泥鳅般從縫隙中鑽出,宋玉霄看見他回頭,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那雙露出的眼睛裏滿是嘲諷和感嘆——那一定是長安來的殺手。
在這短暫的一眼裏,無數條後路通向的結局在宋玉霄面前一一閃過,但最終都殊途同歸,只彙聚出了一個答案。
——生路。
他要的那條唯一的、可待來日的生路。
殺!
彎刀在內力下狂震,帶着鳴金之聲脫鞘而出,宋玉霄如他們頭頂那只從天而降的白鷹般掠過斷裂的車身,以一個極其可怕的速度持刀而來。
他單手按住殺手的後頸,止住他撲向呼延穹的勢頭,眼中迸射出殺意,在瞬間将他狠狠摁倒在地。
木屑飛濺,土灰四散,宋玉霄手起刀落,一刀便将殺手斃命。
後半截車身在巨力下震顫,木材發出碎裂的聲音,在沖擊中前傾、墜地,粉身碎骨。
可宋玉霄沒想到,當他直起身、看向呼延穹時,竟意外地在那雙金色的眼睛裏看見了怔愣與懵懂。
剎那間記憶如潮水般回溯,裹挾席卷着他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草原月夜,少年跌倒在地,與此刻一樣,怔怔地望着他。
宋玉霄終于想起呼延穹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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