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七年前,塞北,王庭。

夜已經很深了,羊群彼此取暖,依偎在一起安眠,偶有幾只尚未睡着的睜着眼睛,注視着遠方燈火閃爍的夜色。

突然,羊圈邊緣響起夜枭的叫聲,咕咕,咕咕,羔羊蜷在母羊的絨毛下,扭頭望去,看見一道人影抱着劍,出現在氈帳下的陰影裏。

羔羊注視着那道身影,它感到人影也在看它,黑暗讓那道目光顯得如此陰鸷而無情,仿若一條危險的蛇類。

相視片刻,靜谧中響起锵的一聲,劍在無人處出了鞘,閃爍鋒芒,不知指向何方。

來人在猶豫,他安靜地凝視羊羔的眼睛,此刻,他殺死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像殺死眼前的這只羊羔一樣容易。

本能使得面臨危險的羊羔警惕起來,它向後退去,口中發出咩咩的叫聲。

但羊圈裏的異常并未驚動任何人,在這個安靜而祥和的夜晚,無人在意一只羊羔的警示。

來人一動不動,如一尊雕塑,又如蟄伏的狼群,握着已出鞘的劍,等待一個時機。

很快,他的時機到了。

另一道身影出現在羊圈的另一邊,咕咕的夜枭叫聲再次響起,羔羊看見人影動了,他收劍入鞘,改由單手拎着,而後青年人修長的身影自氈帳後出現,任由月光灑落在臉上。

“公子。”一道頗具滄桑的女聲打破靜谧,宋玉霄一言不發,隔着羊圈注視她,“公主正在等您,請随老奴來罷。”

引路的婦人帶他自暗處穿過營帳,宋玉霄走在後面,盯着她、觀察她。她的身形已略顯臃腫,腳步拖沓、不輕快,這位随着文通一起自長安而來的婢女早已青春不再,而走完這十餘年所留下的,唯有一句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這是宋玉霄來到這裏後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他與文通時隔多年再次見面後,文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他跟在婢女身後進入可敦的營帳,看見獨自扶燈坐在案前為他煮茶的文通時,文通也恰好擡起了頭,她毫不避諱地與宋玉霄對視,仔細端詳着他的眉眼,最後發出一聲嘆息:物是人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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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文通公主前往塞北和親的第十五年,十五年很長,長到足以讓一個人人敬仰的将軍徹底消失于每一個人的記憶裏,十五年也很短,短到只用區區四個字就能一言蔽之。

“公主。”宋玉霄放下劍,跪在地上,仍舊像過去一樣向她行禮。

文通端坐原地凝望着他,待到宋玉霄起身,她才朝婢女吩咐道:“你先出去罷。”

婢女應了一聲,轉身往帳外走,臨出門時,又回過頭來,問:“公主,穹郎這兩日都歇得晚,可要老奴去偏帳守着?”

“他今日與幾個兄弟賽馬摔角,估摸着這會兒已睡下了,不必管他。”

婢女聞言,便也不再多說,無聲地退了下去。

帳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文通再次将視線落在宋玉霄的身上,她看了一會兒,而後伸出手,細細撫摸宋玉霄的輪廓,輕聲道:“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你長大了。仔細算算,明年,你便要及冠了罷?”

宋玉霄短促地笑了一聲,精致俊美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公主,已死之人,是不會再長大的。”

他感到文通的手指顫抖了一下,而後如被火燎般收回,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多年愧疚如鲠在喉,讓她不停地發出嘶嗬的倒氣聲。

良久,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顫聲道:“是我害了侯爺,害了鎮北軍。”

宋玉霄沉默片刻,方道:“不是。”

“我原以為,我來塞北,便可保邊境太平;我原以為,我嫁與呼延部,便可保鎮北候一門性命;我原以為,那封信……”她撐着桌案直起身,想要爬起來,又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拉住她。

文通急喘着,眼睫眨動,雙唇顫抖,良久,她才如洩氣般跌倒在案前,抓着宋玉霄的手,痛苦道:“玉霄,我失悔啊……”

來到這裏的時候,宋玉霄曾設想過很多他與文通見面時的場景,可如今文通哀聲幽幽,像是被暴雨打落的梨花迷了人的眼睛,讓他看不清,也看不懂了。

我為何要來這裏?宋玉霄如此想到,只為以我的苦難,來诘難一個日夜悔愧的婦人嗎?

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五年颠沛足以磨平他的憤懑與桀骜,時間熄滅了他的怒火、逃亡消弭了他的怨恨,在這一刻,宋玉霄恍然驚覺,自己竟已變得如此麻木。此時、此地,文通的眼淚竟無法讓他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快意。

他不禁開始思考自己活下來的意義是什麽,他記得城破那天,沙暴席卷整個邊境,戰馬載着他沖入風沙,他在狂風中回頭,看見戰友的身軀在呼嘯的狂風中倒下,父親的頭顱被長矛高高挂起……

他騎着馬跑啊跑啊,血液、汗水、眼淚混雜在一起,他跑過一個又一個地方,沒有人信他,也沒有人救他。

宋玉霄的內心響起一道聲音,那聲音說:我該與他們一起死在邊城的。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有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墜落,他呼出一口氣,然後俯下身,蜷起手指擦掉文通無聲流出的眼淚。

文通紅着眼睛看他,顫聲問:“你來殺我的夫君,還是我的孩兒?”

宋玉霄抹掉她眼角的最後一滴淚:“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

“沒有真相。”文通閉了閉眼睛,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青年的睫羽因為這句話顫了顫,宋玉霄收回手,隔着桌案看她,像是在猶豫。過了很久,他才說:“公主,我要回長安了。”

文通猛地睜大了眼睛,她下意識伸出手,拉住宋玉霄的衣袖,雙唇嗫嚅良久:“你不想活了嗎?”

宋玉霄站起了身,燭光照不到的陰影吞噬了他的側臉,他眼中的光芒晦明變化,良久,才再次重複:“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

突然,帳外響起男人的怒喝,宋玉霄眉間一凜,拇指抵住劍格,青鋒頓時出鞘,森寒的劍光一晃,照亮了可敦帳。他回頭看向文通,眼底現出殺意。

呼喊聲越來越大,夾雜着尖叫和怒罵,宋玉霄看向文通的眼神冰冷極了,仿佛在看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公正!”婢女掀帳而入,看見長劍出鞘,渾身一僵,剛要出聲叫人,文通卻平靜道:“外頭出什麽事了?”

“有個鐵勒奴隸……逃了。”婢女看見宋玉霄收了劍,仍舊驚魂未定,磕巴道,“他奪、奪了守衛的劍,發瘋一般,沖向氈帳……”

宋玉霄聞言,向外看了一眼,原已随着夜色沉眠的營帳又被人聲點亮,帳外人影幢幢,守衛們正高聲說着什麽。不多時,有人前來,站在帳外,告知鐵勒奴隸已死,請可敦放心。

文通沒有應答,婢女便出帳與來人交談,宋玉霄盯着外頭的人影看了片刻,道:“鐵勒人性情剛強、勇猛忠烈,寧死也不會做奴隸。我以為這裏不會有鐵勒人。”

“他們的公主在這裏。”文通沉默良久,說。

“随便罷,誰在這裏,都與我無關了。我走了,今日來,是想再看看你。”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帳內,文通對着燭火,顫聲問:“我們今後,還會再相見嗎?”

“最好不會。下次再見,我便是真的來殺你的夫君、你的孩兒了。”

宋玉霄的聲音随風飄散,文通終于忍不住,伏在案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營地內的騷亂還在繼續,宋玉霄出了可敦帳,正要離去,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他抱劍回頭,看見帳外縮着一道小小的身影,見他看來,那小孩吓得一縮,在一陣叮鈴當啷的寶石碰撞聲中快步離去了。

他想起适才婢女口中的穹郎,下意識往偏帳看了一眼,帳內黑乎乎一片,不見燈光,想是偷跑出來的。

宋玉霄最後看了一眼可敦帳,轉身消失在了王庭之中。

今夜過去,他就将離開漠北,離開隴右,前往長安。他在隴右徘徊數年,四處探聽,想要尋找與當年孤城一事有關的證據,但無從下手。

詩裏說飛鴻踏雪泥,可他兜轉數年,卻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宋玉霄策馬離去,風掠過遠方的鳴沙山,帶來大漠的歌謠,但漸漸的,他在風裏聽見了不屬于他的馬蹄聲。

他回過頭,看見身後有人追來,半大的少年騎在馬上,手中拎着彎刀,像是來殺他的。

夜已經很深了,呼延穹被逃脫的鐵勒奴隸驚醒,看見一道持劍的身影離開了母親的營帳,他追着那個刺殺失敗的刺客沖出王庭,淌過冰涼的河水,不管不顧地追進了荒無人煙的大漠。

少年人有用不完的熱血和沖動,自小被寄予厚望的他沒有策略、不顧後果,提着那柄曾與他一起嶄露頭角的刀,再一次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

而當他被對方輕而易舉的擊敗、被劍鞘壓住咽喉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的時候,他只能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迎着頭頂凜冽的月光,望向青年被陰影遮住的臉,然後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

他那引以為傲的可笑武學沒能讓他在對方面前使出一擊,宋玉霄甚至沒有拔劍,便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

銀色的月光将大漠的沙礫照得閃閃發亮,宋玉霄站在月光下,垂着眼睛,他看見少年有一雙金色的眼睛,倔強、銳利,像草原上的鷹。

他被人發現了蹤跡,少年身後或還有前來追殺他的大軍,宋玉霄抵住劍格,知道自己應該殺了他。

可他終究沒有動手,或許是因為恻隐之心,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這個少年的生死與他無關,卻又在此刻掌握于他的手中,讓宋玉霄覺得諷刺而荒誕。

他無聲地勾了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而後收劍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

年少的呼延穹沒有等來想象中的痛苦和死亡,他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的茫茫大漠,沖着那道背影大聲詢問:“你為什麽不殺我?”

他沒有得到回答,月光将青年單薄而孤獨的背影投射在大漠荒蕪的土地上,呼延穹突然覺得面前的青年異常遙遠,他的目光平靜如水,看向自己的眼神卻仿佛藏着心事。

“你為什麽不殺我?”呼延穹又問了一遍。

宋玉霄仍舊沒有回答,他騎在馬上,留給呼延穹一個落寞的背影,無聲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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