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孤煙落日,懸在地平線上,少年匆忙地搬動着屋外的貨物,隐約能聽見屋內傳來尖利的女聲,催促他趕在天黑前把所有東西都搬進庫房。

入秋後的大漠比以往更加幹燥,少年累得直喘氣,站在陰影裏擦汗,小心翼翼地解下腰間水囊,嘬下一小口水。

突然,遠方平沙之上映出黑影,他忙收了水囊,快步向前跑去,朝那兩道身影揮手,示意他們停下。

這是一片難得的綠洲,灰撲撲的大漠酒肆屹立沙洲之上,被落日餘晖照得發亮。

少年上前牽住了馬,仰頭道:“勞客下馬。再往前是水,跑馬風沙大,靠近就髒了。”

呼延穹垂眸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睛被兜帽的陰影蓋住,卻仍舊亮而銳利。少年被他看得恐懼,肩膀縮了縮,後退半步。

“兩間房,”他翻下馬來,解下馬鞍上的酒囊扔給少年,兀自向前走去,“再打一囊酒吃。”

少年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朝着他的背影道:“客見諒,這兩日人多,獨剩一間房了。”

呼延穹單手掀開門簾,消失在酒肆昏暗的門內:“那便一間。”

少年诶了一聲,又轉頭去看仍坐在馬上的宋玉霄:“客,勞您下馬,随小人走兩步罷。”

風将四周低矮的灌木吹得沙沙作響,宋玉霄被風吹得直咳嗽,獨自在馬上坐了好一會兒才問:“這兩日客人很多嗎?”

少年一連點頭,巴巴望着他,宋玉霄下了馬,又問:“是從隴右諸城中逃出來的難民?我聽說沙蠻子南下打草谷,殺了不少人。”

“确是因着打仗才人多,只是難民不曾見。”少年牽着兩匹馬,走在前面為他引路,“小人觀客來路,是自漠北草原來的罷?客不知,大漠裏馬賊多,原就靠着打劫邊城百姓過活,今年沙蠻子一路從漠北打進隴右,推土似的,馬賊沒了寨子,便四處游蕩。”

宋玉霄默默跟在後面,蒼白得跟玉似的臉隐在鬥篷裏,只露出一雙眼睛:“馬賊打家劫舍,你們倒不怕?”

少年回頭沖他一笑:“自有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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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尚有餘溫,從靴底返上絲絲熱意,宋玉霄踩在沙上,每走一步,就陷下去一點,他跟着少年到了酒肆前,門簾突然被人從裏掀開,呼延穹站在門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宋玉霄看了他一眼,低頭從他身側進去,酒肆內靜了一靜,所有人都擡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

沙洲之上,一個細皮嫩肉的中原人的出現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安靜片刻後,酒肆內再次嘈雜起來,有人開始猜測他們的身份,他們說呼延穹或許是個人牙子,在中原買到了這個陰郁而俊秀的少年,要将他賣到漠北去。

呼延穹聽着他們低聲交談,嘴角浮現出輕微的笑意,他将一枚金珠放在櫃臺上,食指一彈,金珠便骨碌碌滾到掌櫃面前。而後他微微俯身,湊到宋玉霄耳畔,帶着笑意問:“你猜他們在說甚?”

宋玉霄垂着眼睛,睫羽遮住了視線:“不知道。”

“他們在猜,你值多少顆金珠。”

掌櫃拿着分叉的毛筆在賬本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通,招呼先前為他們牽馬的少年帶路,宋玉霄這才撩起眼皮看了呼延穹一眼,又很快垂下:“我是特勤的奴隸,要多少金珠,特勤說了才算。”

“要我說啊……”呼延穹的笑聲從喉間傳來,悶悶的,帶着點兒蠱惑的意味,他走在最後,一手架着刀,一手扯下裝滿金珠的錢袋,毫不在意地向後一扔,“這一袋尚且不夠。”

錢袋沒了束縛,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其中金珠頓時如滿天星般散出來,稀裏嘩啦地掉在地上。

呼延穹快走兩步,擠到宋玉霄身邊,單手将他攬住,對掌櫃道:“我請客,這些金珠且算今日酒錢。至于這個奴隸……”他回過頭,意味深長地一瞥,“這是我阿娜留給我的,誰也別想拿走。”

少年引着二人上樓,到得走廊盡頭的房間外掏出鑰匙開鎖,呼延穹一手搭着宋玉霄,将大半個身體都倚靠在他身上,問:“小子,這兩日見過中原人嗎?”

門鎖咔噠一聲開了,少年單手推門,站在一旁笑道:“見過幾次,都沒有這位來的俊秀。”

呼延穹聞言,頓時哈哈大笑,毛茸茸的腦袋往前拱了拱,蹭着宋玉霄的肩窩。宋玉霄站得筆直,任由呼延穹靠在他身上,一言不發。

“何時來的?”呼延穹攬着他進屋,又問。

“早些時候了。”少年跟在二人身後進去,開窗倒茶,又要撣被子,但被呼延穹制止,他便站在一邊,道,“得有個六七八日罷?記不清了。十餘人,只住了一夜,第二日天還沒亮就走了,誰也沒驚動,還是我上來送水時才發現人不在房裏。”

呼延穹若有所思地一點頭,臉上仍挂着笑,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顆金珠扔給他:“收着,莫叫你阿塔阿娜看見。再備些皂莢毛巾,供這個細皮嫩肉的中原人洗澡。”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金珠塞進腰帶裏,道:“我家後院有一眼溫泉,客若要用,我便去與我阿娘說一聲。”

呼延穹一擺手,示意去就是,少年便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将木樓梯踩得咚咚響。

天色已經暗了,屋內沒有點燈,唯有一抹殘陽餘晖從窗外照進來,呼延穹看着少年離去,一雙鷹眼藏在黑暗裏,微微眯着,不知在思襯什麽。

宋玉霄擡手關上門,問:“你懷疑來殺你的是那些中原人?”

“來殺我的?”呼延穹看向他,反問,宋玉霄的心跳頓時停了一拍,但很快,他又看見呼延穹點了點頭,“嗯,該是來殺我的。”

這下倒讓宋玉霄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接話,所幸呼延穹也沒打算聽他的意見。

最後一抹日光隐入地平線以下,呼延穹和宋玉霄站在一起,手肘圈着他的後頸,呼吸噴在他的喉間,自言自語道:“你說,那些來殺我的人怎麽知道,涼州城下是我的部隊?”

呼延穹的語氣很困惑、不解,但在某一刻,他的聲音又顯得無比森寒,仿佛猛獸在暗中露出了獠牙,陰恻恻的。

不是錯覺,在那個瞬間,宋玉霄的确覺得後頸一涼,渾身汗毛倒立,盡管這種恐懼轉瞬即逝。

他都知道什麽?宋玉霄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想,他知道我是來殺他的嗎?

如果知道,為何不殺我?如果不知道,與我說這些又是何意?

宋玉霄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他回憶着自己離開長安後的種種,尋找自己的纰漏、剖析呼延穹的言行,但一無所獲。

瀚海千丈,不及汪倫送我情吶——

他想起了老太監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用力閉了閉眼睛。

他不可能知道。宋玉霄對自己說,他是文通的兒子,他不會懷疑我。

屋裏暗極了,宋玉霄側過眼睛觀察呼延穹,他仍舊思考着,只是劍眉緊蹙,仿佛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不多時,少年的歸來打破了屋內的死寂,他端了吃食上來,兩人吃完東西,便帶着毛巾皂莢去後院泡溫泉。

入夜後大漠溫度驟降,冷風一吹,倒叫宋玉霄冷起來,喉頭一癢,又是一陣血腥氣上湧,叫他捂着胸口直咳嗽。

呼延穹泡在池子裏看他,不為所動,目光卻很沉,飽含着某種危險的意味。那雙金色的眼睛眯着,帶着審視與欲望,近乎□□地盯着他。

宋玉霄離開長安前被喂了毒,這是他在抵達呼延穹的牙帳後才意識到的。

這無可厚非,但沒人告訴他那是什麽毒——這叫他心裏沒底。

他有時會感到恐懼,因為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和呼延穹的死亡究竟哪一個會先到來,老太監就是要用這樣的方式折磨他,好讓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永遠效忠。

他裹着毛巾跨入溫泉,熱水将他被月光照得慘白的皮膚燙紅,宋玉霄在邊緣停留了一會兒,而後才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沉入水裏。

嘩啦。

在他找到位置坐下的同時,呼延穹從另一邊靠了過來,宋玉霄想退,但動作沒他快,被一只手按在了池子邊緣打磨得圓潤的石頭上。

“你中的是什麽毒?”呼延穹這樣問他。

他們之間離得近極了,熱氣從水底翻騰上來,熏得宋玉霄渾身發熱。他看見水珠從呼延穹的鬓角滑落,沿着臉頰流進頸窩、鎖骨,然後順着青年結實雲白的胸膛無聲地落進水裏。

“不知道。”宋玉霄說。

呼延穹微挑起眉,重複了一遍,低沉的聲音從他的喉間傳出來,顯得性感又蠱惑:“不知道?”

“不知道。”宋玉霄坦然地與他對視,再次重複了一遍。

喉結克制地滾動了一下,呼延穹松開手,靠在他身邊,道:“那不是中原的毒。”

“願聞其詳。”宋玉霄側過臉,看着他。

“老巫說,那是狼毒與雪精混出來的毒藥。”呼延穹看向他,露出一個微笑,“這兩樣東西,中原是沒有的。”

宋玉霄被迫看着他的眼睛,呼延穹的眼睛像鷹,無比銳利,仿佛一切陰謀在他的注視下都無所遁形。

他是草原上最敏銳的掠食者,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将飛撲而下,将入侵者一擊斃命,以捍衛自己的領地。

在他面前,宋玉霄難得生出一點被人看穿的危機感。

但呼延穹似乎沒有想要與他深入探讨的意思,而是點到即止,換了一個話題:“我記得你。”

這不是意料之外的答案,早在被阿如拉從地牢裏帶出來的那一刻,呼延穹就已經認出宋玉霄了。所以宋玉霄只是沉默應對,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只要呼延穹問他的身份,問他與文通的關系,他就能坦言自己與文通的“故友之誼”,告訴呼延穹:當年就是我送你母親前往漠北的,那一晚我沒有殺你,也是因為這份情誼。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呼延穹只問了一句話。

他問:“你是我阿娜的情人,是不是?”

宋玉霄突然覺得很荒缪,若非他們不是□□相對,若非如今時局尚不算明朗,他甚至都想當着呼延穹的面笑出聲來。

可呼延穹卻在此刻表現出了異于平常的嚴肅,他目光不錯地凝視着宋玉霄,劍眉微蹙,嘴角平而直,看不出一點玩笑的意味。

“我阿娜不喜歡我阿塔,”兩人僵持良久,呼延穹突然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宋玉霄保持靜默,以待下文。

“她甚至不喜歡漠北,不喜歡草原,她一生都在思念中原,思念長安。”呼延穹呼出一口熱氣,仿若嘆息,他張開雙臂,靠在池水邊緣,大馬金刀地坐着,“我小的時候,她總與我說鎮北候,她說鎮北候是江南人,卻因為榮耀、傳承和責任而一生都被困在大漠。”

水面泛起漣漪,宋玉霄往水下沉了沉,熱水沒過了他的胸膛和下巴,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後來我才知道,她說的不是鎮北侯,是她自己。她想回家,無時無刻不想。”

後院安靜片刻,宋玉霄的聲音才在一片水聲中響起:“那你呢?你想回去嗎?”

“我當然想。”呼延穹看着他笑道,“我還想去江南看一看,看看江南是否真的如你們中原的詩中所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宋玉霄也笑了,他離開水面,撐着邊緣的岩石,湊到呼延穹耳畔,低聲道:“特勤何必自欺欺人?你知道的,你去不了。”

笑意在呼延穹的臉上擴大,他咧嘴笑了起來,虎口卡着宋玉霄的咽喉,将他按在池水邊緣,明知故問:“為何?”

宋玉霄仰面靠在池邊,眼前是呼延穹高大而性感的身軀,這個姿勢充滿了侵犯的意味,他卻毫不在意。

“他們在怕。”宋玉霄說,“你的母親是中原人,他們怕你回中原,更怕你和中原人一起,奪取他們的領土。”

喉間的力道在收緊,空氣不能再進入氣管,卻讓宋玉霄感到一陣窒息的快感。呼延穹拉進他的雙腿之間,氣息将他包圍,那充滿生命力的、蓬勃、熾熱,猶如火焰般的氣息。

宋玉霄渴望這樣的氣息,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水、飄蕩海上的船員向往陸地,呼延穹像是一團火,能将他化如煙塵的生命再次點燃。

“中原人。”呼延穹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他說得很慢,似在将這個詞反複咀嚼,以從中品出不一樣的味道,最後,他問,“那你這個中原人來到此地,又當如何?”

宋玉霄的目光自他的雙目投向他的身後:“我這個中原人,是特勤的奴隸啊。”

呼延穹的眉眼間露出意外的神色,但很快又被淩厲所取代。他單手按住宋玉霄的肩膀,将他撥到身後,銳利的鷹目緊盯着後院安靜而黑暗的角落,問:“是誰?”

夜風吹動沙礫,帶來血腥味,後院沉默着,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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