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他們是中原人。”

宋玉霄掀開遮在柴垛與蓬草上的風布,只看了一眼,便又将那些屍體蓋住。

呼延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宋玉霄奇怪地看向他,片刻後聽他道:“是鐵勒人殺了他們。”

“你怎麽知道?”宋玉霄一頓,再次将風布掀開,又看了一眼。

“只有鐵勒人的刀能砍出這樣的傷口。”呼延穹示意他去看屍體頸部深可見骨的刀口,那一刀砍得極重,幾乎将屍體的半個脖子都斬斷,“鐵勒人……”

他低聲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似乎想起了什麽,笑着搖了搖頭,按着宋玉霄的手将風布蓋上,攬着他往回走。

臨進屋內,宋玉霄回頭看了一眼,問:“鐵勒人為何會在這裏?”

“二十年前,我父汗率軍攻九姓鐵勒,九姓首領戰敗歸降,舉族遷往漠北,但鐵勒人性情桀骜,不甘臣服,不少人離開部族,逃入大漠,在這裏見到鐵勒人,不算稀奇。”

宋玉霄沉默片刻,才道:“正是因為如此,文通才會被送來和親。”

“對。”呼延穹笑笑,“部族勢大,總要想辦法遏制的,就像當年我父汗攻打鐵勒一樣。只不過中原講究以和為貴,而我們更看重力量與臣服。”

“可文通沒有換來你們的臣服。”宋玉霄冷漠地說。

“還是有的,只不過十分短暫罷了。”呼延穹對他的出言不遜毫不在意,只是笑道,“九姓鐵勒歸降後,鐵勒的可敦為了部族被迫嫁給父汗,生下了呼延璟。到了,進去。”

屋內沒點燈,黑黢黢一片,宋玉霄率先進去,聽見門在身後閉合,緊接着呼延穹的聲音再次響起:“換身衣裳,随我出去。”

“去何處?”他蹙眉問道。

“去找鐵勒人。”呼延穹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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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兩道身影借着夜色遮掩隐入後院,呼延穹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靠在牆角,閉着眼睛養神。宋玉霄站在一旁觀察他,青年的臉部輪廓剛毅而鋒利,眉骨挺立,壓着眼睛,在夜色中投下一片陰影,顯得兇狠而悍厲。

他與文通像也不像,他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容貌俊美、身材颀長,目光與笑容卻又時刻展露出最原始的攻擊性,始終向外散發着塞外人特有的侵略氣息。

“你在看甚?”呼延穹睜開了眼睛,看着他。

宋玉霄的臉上絲毫沒有偷窺被人戳破的窘迫,他面不改色地與呼延穹對視,說:“特勤生得漂亮。”

呼延穹輕輕笑了一聲:“他們都說我像中原人。”

“也不算很像。”宋玉霄道,“否則涼州守軍一眼就該認出特勤了。”

呼延穹嗯了一聲,語氣帶着疑惑,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但宋玉霄沒遂他的意,反倒話鋒一轉,道:“特勤如今疑惑的是,南下時沒有挂出自己的王旗,隴右各地至今不知陳兵涼州的是您的軍隊,所以中原的殺手不該找到您,更不該來殺您。可特勤是否想過,特勤四處征伐,助大可汗統一草原、威懾草原部族數載,為何會突然被派來與中原人打仗?”

“對啊。”呼延穹點點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為何呢?”

宋玉霄在那雙鷹眼裏看見了疑惑和笑意,突然意識到呼延穹或許什麽都知道。

他比宋玉霄小很多歲,卻像個包容一切的長輩般看着自己在他面前賣弄和胡鬧——更有甚者,他或許已經從宋玉霄的言語間判斷出了他的身份。

太冒失了。宋玉霄少有地生出了幾分懊惱的情緒,他急于試探、急于挑撥,甚至忘記了遮掩。

就像阿如拉說的那句話一樣,你一個俘虜,知道得還挺多。可他本不應該知道這樣多。

呼延穹仍舊微笑地看着他,可那雙金色的眼裏只餘危險與陰鸷,不見絲毫笑意。

“你——”呼延穹的動作快而準,宋玉霄一驚,正要抵抗,卻在瞬間被捂住口鼻,按在牆角的陰影裏。

呼延穹從背後貼上來,附在他耳畔,很輕很輕地噓了一聲。

與此同時,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道人影低聲說着宋玉霄聽不懂的話,鬼祟地從酒肆內閃了出來。

大漠的夜晚沒有雲彩,明月亮如圓盤,照亮了來人身上的飾物,那分明是鐵勒人。

幾個鐵勒人四下觀察片刻,方才上前掀開蓋在柴垛上的風布,将那幾具屍體拖了出來,放在馬上,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立在檐角的白鷹偏頭啄了啄自己的羽毛,等待片刻後,不等呼延穹出聲便張開羽翼,展翅追了上去。

又過了足有一會兒,呼延穹才松了手,走到馬廄旁将馬牽出來,示意宋玉霄跟上。

夜裏風大,馬蹄踩在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留下蹄印,又在瞬間被風沙掩埋。在他們失去方向時,風中傳來鷹的聲音,呼延穹只擡頭看了一眼便一抖馬缰,繼續向前策馬而去。

行了近半個時辰,便見遠方閃爍起星星點點的火光,幾道樹影婆娑,他們又到了一片沙上綠洲。

綠洲四處燈火通明,木鐵交織的藩籬裏三層外三層将寨子圍了起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随風吹向他們。宋玉霄看見人影憧憧,匠人們将手中的鐵錘高高揚起,而後用力砸下,将燒得通紅的鐵杆砸扁,濺出一串火星。

二人在遠處駐馬,停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宋玉霄看着呼延穹的側臉,見他微微低着腦袋,正在認真地思考。

片刻後,呼延穹擡起頭,金色的眼睛如瞄準目标的鷹隼,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宋玉霄被他看得發毛,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被他單手攬住,呼延穹帶着他飛身而起,一踏馬頭,像只輕盈矯健的鷹,飛速掠過寨子四周監察的衛兵,帶着他一起落在了沙寨的高處。

這樣的輕功令宋玉霄震驚,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呼延穹,呼延穹卻只是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低低地噓了一聲。而後,他用雙腿攀住檐角,使出一式倒挂金鈎,悄無聲息地垂下上身,将緊閉着的木窗拉開了一條縫。

交談聲立即傳了出來,那是一段混雜了漢話、突厥話、鐵勒話,甚至還有吐蕃話的複雜對話,宋玉霄并不能聽懂,只能依稀辨認出“伊慕那節”、“特勤”、“可汗”、“公主”等詞彙。

他聽了一會兒,便探出個腦袋,去看寨子裏打鐵的匠人,滾燙的鐵水泛着紅光,自爐中流出,将他們皮膚上的奴隸烙印照亮。

這時,有人拿着鞭子進來,在地上猛抽了兩下,用生澀的漢話警告他們不要偷懶,有人吓得将手中的東西掉在了地上,當即便被一鞭抽倒在地,緊接着鞭子如雨落下,将他抽得血肉模糊。

那些鐵匠大抵是被抓來的俘虜,或者流落大漠的難民,這些鐵勒人将他們搜羅起來,給他們打上奴隸的烙印,強迫他們成為鍛奴,為他們打造兵器。

鐵勒人性情剛強、勇猛忠烈,寧死也不會屈服,他們永不為奴。

想到這裏,鐵勒人因何出現的答案呼之欲出,宋玉霄眨了眨眼睛,又想,只是酒肆中的屍首又如何解釋?

他回頭看向呼延穹,見他仍舊挂在檐上側首傾聽屋內的對話,似乎對自己沒有一絲防備。

刺殺呼延穹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他真正要做的,是殺死呼延穹并全身而退,可待來日、可待來日,只有活着,才有來日。

邊境連年戰亂,長安裏的人要他來殺呼延穹,不過就是為了削弱草原部族的力量,而呼延璟的母親是鐵勒人,如若鐵勒人殺死了呼延穹,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宋玉霄垂下眼睛思考,濃密的睫羽遮住了他變化的目光,他在心中權衡,時間或許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眨眼那麽快,待到他重新擡起眼時,他向呼延穹伸出了手,而後在不經意間用手肘撞在了一旁的屋檐上。

骨骼與木制屋檐碰撞發出咚一聲悶響,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靜谧的夜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聽見屋內傳來男人的高聲喝問,緊接着,一道人影破窗而出,追逐着已經暴露的呼延穹而去。

夜色下的沙寨被驚動,四處響起人們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呼延穹一連斬死數個沖上前來阻攔的士兵,而後旋刀回身,直取身後男人的咽喉。

男人向後一躺,仰面避過,而後一手撐地起身,欲拔刀與他拼殺。

呼延穹手腕一轉、下壓,将他拔出兩寸的刀按下去,男人怒喝一聲,腳下一旋,揚起一片塵土,以左手的盾牌撞向他,同時側身、曲手,再次拔刀,又被呼延穹一掌打在手肘上,再次将刀推了回去。

見狀,男人果斷棄了刀和盾牌,掄起一旁人腿粗的巨木上前與他對陣,照着呼延穹的頭頂重重砸下。

呼延穹出刀抵擋,但男人力大如牛,竟将他打得節節敗退,眼見避無可避,他當即橫刀迎上,刀與巨木撞在一起,在一陣噼咔聲中重重沒入木身。

而後,他借力一躍,翻至木上,飛身上前,右手翻掌為爪,如捕獵的蒼鷹般亮出利爪,直撲而下,擒住男人的咽喉,在一聲骨骼錯位的喀喇聲裏結束了他的生命。

這時,不遠處響起怒吼,沙寨中的弓箭手迅速做出反應,在首領的命令下一齊架箭開弓,瞄準了呼延穹。

白鷹在空中盤旋了一圈,而後飛向了另外的方向,宋玉霄看了那鷹一眼,再低頭時,只見箭雨紛飛,呼延穹來不及撿刀,只得撿起被扔在一旁的盾,護住身後,緊接着蜷身一滾,消失在了黑暗裏。

首領又下了一道命令,大抵是讓手下人去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類的意思,宋玉霄換了個姿勢,坐在屋頂上,等待着下一場追殺的開幕。

呼延穹很強,這些鐵勒人不是他的對手,但只需借他們的手消耗他的力量,等雙方鬥得兩敗俱傷之時,宋玉霄再親手了結他,将他的頭顱帶回長安。

兩族血仇由來已久,鐵勒人殺了呼延穹,任誰也不會懷疑。

風吹動着沙塵,自遠方的鳴沙山上傳來,沙子在夜裏唱歌,宋玉霄等啊等啊,終于在一片幽怨的風聲裏聽見了駿馬嘶鳴的聲音。

消失的白鷹再次出現,發出一聲啼鳴,如箭般射來。

随着白鷹的出現,踏沙聲逐漸靠近,而後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沙寨衆人終于發現了這不尋常的動靜,正要警戒,那匹通體漆黑的戰馬便闖入寨中,在它的身後,呼延穹正拽着繩索,踩盾滑沙前來。

綠洲之上,戰馬淩空一躍,跨過了半人高的籬藩,盾上的呼延穹亦借勢飛起,手持一柄短匕,如狼入羊群,眨眼間便将尚未反應過來的鐵勒武士殺得屍橫遍地。

血濺在他的手上、身上,将匕首染得通紅,呼延穹靠着馬,胸膛起伏,如一尊冷血無情的死神。

周圍的鐵匠呆若木雞,都恐懼地望着他,片刻後,第一個人朝他下跪,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他們跪在地上,朝着呼延穹磕頭,請求他放他們一條生路。

始終不曾出手的宋玉霄看着這一幕,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于是他松開屋檐,按手在腰,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呼延穹的身後。

呼延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只是站在原地,撩起眼皮,淡漠地看着面前那群向他求饒的奴隸。

冷光閃動了一瞬,如月光凜冽,宋玉霄站在呼延穹身後,手中的利刃緩緩出鞘。

文通啊,他想到,我說了,下次再來到這裏,我就真要殺你的孩兒了。

電光石火之間,一抹刀光劇烈閃動,映亮了呼延穹鋒銳的眉眼、宋玉霄茫然的神色,旋轉着從他們面前飛過,斜插入地面。

下一刻,匕首如箭般射出,直穿咽喉,将最後一個鐵勒武士釘死在地上。

血濡濕了衣物和手掌,宋玉霄抱着呼延穹,跪倒在地上,懵懂地看着那道貫穿他胸膛的傷疤,而這道猙獰的傷口本該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宋玉霄無比篤定地想到,他一定知道。

他知道我在他的背後,也知道我出了刀,他知道我要殺他。

可就算知道,呼延穹也還是選擇了轉過身,擋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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