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隴右淪陷近半月後,北地其他守軍終于有了動作,而陳兵涼州城下的軍隊卻如同嗅到了危險的狼般,在援軍到來前悄然離去了。

瓜州甘州一夜易主,無數難民倉皇南逃,一路上哀鴻遍野、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漠北草原,卻呈現出另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深秋之時,四散草原的牧民驅趕牛羊北上,要趕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回到建立于陰山下的王庭——盛樂城,這座冷清了大半年的北地重鎮即将因為子民的歸來而進入一年一度的伊慕那節狂歡。

王庭的軍隊接管甘州後,阿如拉按照呼延穹的指示,帶領部族沿黑河北上。他将大軍分成三支,一支作為前鋒探路,掃清歸途上的障礙;一支守衛部族左右,保護族人北上;最後一支殿後,防止緩過勁來的北地守軍趁勢追來,反咬他們一口。

隴右戰役接連大捷,全族滿載而歸,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豐收的喜悅,唯有阿如拉始終神色惴惴,內心惶恐不安——呼延穹還沒有回來。

他在各方勢力都盯着他的時候為了一個漢人奴隸冒險北上尋找老巫,又在遇刺後獨自帶着那個身份不明的中原人離開部族,孤身深入大漠,這太危險了。

阿如拉不由得開始仔細回想自己是否在哪裏見過那個叫作宋玉霄的中原人,可哪怕他想破腦袋也回憶不起來,因為他們的确素未謀面。

奇怪,阿如拉夜夜輾轉反側,那呼延穹又是在哪裏見到他的?

所幸這樣的惶恐沒有持續太久,在他們進入草原後,呼延穹終于回來了。

而與阿如拉想的不一樣的是,歸來的呼延穹帶着傷,還帶着一群面露恐慌的中原俘虜。

那是一個有些陰翳的清晨,草原在後半夜下了一場雨,到處都潮乎乎的。烏雲層疊在一起,天始終沒有大亮,營地內卻已因一枚鳴镝的到來而變得十分嘈雜。

值守的士兵認出那是呼延穹的鳴镝,當即吹響了號角,不過片刻,阿如拉帶人趕來。

戰士舉着火把将營地外的人們包圍,待到走近了,才看見那群被救出的俘虜,當即紛紛抽刀,以胡語大叫起來。

俘虜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出鞘的刀足以讓每一個人感到威脅,他們的臉上浮現出恐懼的神色,旋即又憤怒地望向宋玉霄,仿佛在控訴他将他們帶出牢籠,卻又轉身将他們推入另一個更加恐怖的地獄。

宋玉霄不為所動,他抱着呼延穹下馬,将他交給上前來接的戰士,正要跟上,卻被一柄刀逼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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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那些俘虜一起被包圍,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交雜着憤怒和殺意,七嘴八舌地質問他他們的特勤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胡語語速快、語調高,仿佛天生就帶着威脅和震懾,俘虜們被逼得後退,因恐懼而顫抖。

宋玉霄仍舊站着,半擡眼睛看着站在包圍圈外的阿如拉,阿如拉也在借着火光端詳他,片刻後,阿如拉向前一步,說了一句話。

周圍立時有人出言駁斥,阿如拉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雙目微眯,帶着威懾,引得戰士們面面相觑,良久,才接連收起了刀。

“給我一個解釋。”阿如拉看着宋玉霄,說。

宋玉霄望着呼延穹離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才回應:“阿如拉将軍,你該去向呼延穹要這個解釋。”

聽見這句話,阿如拉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思考,而後他微微揚起下巴,以一個十分倨傲的姿态上下打量宋玉霄,判斷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最後,他一擺手:“都帶回去,誰家擠奶剪毛缺個幫工,便叫他們自己來找人幫忙。”

他背後的士兵紛紛上前将俘虜帶入營地,阿如拉又看了宋玉霄一眼,露出笑容:“聊聊?”

宋玉霄沒有拒絕,跟在他的身後往裏走。

“體諒一下。”阿如拉笑着說,“他很少受這樣重的傷。”

巡邏的士兵注意到他們,都停下腳步向阿如拉行禮,目送他們向前走去,宋玉霄能感覺到那些視線落在自己的背後,帶着十足的警惕與敵意。

思襯片刻,他說出了一句十分中肯的評價:“你們對他很忠心。”

“忠心都是相互的。”阿如拉仍舊笑着,眼睛彎彎,眯成一條細縫,像是荒原上的狐貍,“你們中原人的兵書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我們與阿穹,就是這樣的情誼。”

小時候還在隴右時,宋玉霄常聽人說沙蠻子崇尚武力、不事生産,野蠻、殘忍,殺人就像割草,但如今卻發現,呼延穹也好,阿如拉也好,他們對中原的文化似乎都非常、非常地崇拜和了解。

“将軍似乎……”宋玉霄盯着阿如拉肩上毛躁的卷發,出聲試探,“很喜歡看我們的書。”

“是阿穹喜歡。”阿如拉短促地笑了一聲,糾正他,“他阿娜是中原人——就是阿穹的娘,我們稱呼父親為阿塔,母親就是阿娜。你既從長安來,該是知道文通公主的罷?她就是阿穹的阿娜。”

他們已深入營地內部,氈帳的樣式開始發生變化,周圍巡邏的士兵少了,婦人和孩提則漸漸多了起來,或站或坐,擠羊奶、剪羊毛、打籬笆,但無一不在偷偷地觀察他們。

宋玉霄唔了一聲,算作回應,又聽阿如拉道:“可敦,也就是你們的文通公主,她非常喜歡看書,詩詞歌賦、天文地理、岐黃之術,天底下的事情似乎沒有她不懂得的,中原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是。”宋玉霄簡短地回答道。

“可我總覺得,”走在前面的阿如拉停下了腳步,他側過身,盯着宋玉霄的眼睛,微笑着說,“你這個中原人,知道的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氣氛變得緊繃起來,阿如拉用最溫柔的語氣提出了最尖銳的問題,他仍舊微笑,但宋玉霄知道,一旦他的回答不能令人滿意,接下來迎接他的,絕不會是什麽溫柔的對待。

突然,一道稚嫩的叫聲打破了這場對峙,一個半大的孩童握着木劍,從籬笆後沖出來,刺在宋玉霄的腿上。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還沒他腿長的毛孩拿着木劍揮舞,孩子的口中發出類似于将士沖鋒的聲音,被打磨得滑而鈍的木劍戳在他的腿上,将衣擺戳出一片褶皺。

很快,又有婦人掀帳跑出來,扯着孩子的肩膀将他拉到身後,用身體擋住他,面帶歉意地為孩子的冒犯道歉。

宋玉霄擺手示意沒關系,婦人便感激地沖他點了點頭,又轉頭以胡語對阿如拉說了一句稍等,接着便抱起孩子回了帳篷,再出來時,手中捧着個老舊的木盒。

她将木盒交給阿如拉,裏面裝着一罐凝固的羊油,還有一些肉幹和奶疙瘩,阿如拉笑着收了,婦人便朝他和宋玉霄一禮,轉身回了帳內。

阿如拉單手捧着木盒,揀了塊奶疙瘩放進嘴裏,朝宋玉霄道:“她男人在甘州打仗時受傷,阿穹救了他的性命,她便準備了這些東西感謝。”

“她會說漢話,”宋玉霄擺手謝絕阿如拉遞過來的肉幹,“她是中原人?”

“不是。”阿如拉沒在意,又将肉幹放回盒裏,“她男人是中原人,很多年前曾在鎮北候麾下打仗,後來邊城城破,鎮北候殉城,他與幾個同袍被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只能在漠北游蕩,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是阿穹給了他們出路。”

聞言,宋玉霄不住冷笑:“鎮北候與沙蠻子打了一輩子,臨了了,麾下将士竟為沙蠻子賣命,當真諷刺。”

“別左一個沙蠻子右一個沙蠻子的叫了,你現在可是在沙蠻子的手裏。要我說,我們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倒是你們這些中原人,詭計多端,處處勾心鬥角,沒一個好東西。”

宋玉霄嗤笑一聲,又聽阿如拉道:“幾百年前,你們的祖先入侵敕勒川、占領我們的草場、搶奪我們的牛羊、屠殺我們的族人,如今我們南下,攻打你們的城池、奴役你們的百姓,大家半斤八兩,誰也別笑誰。”

“與我一起來的那些俘虜呢?”宋玉霄問。

阿如拉笑笑,伸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殺了。”

看見宋玉霄猝然握緊的雙拳,阿如拉頓時如計謀得逞的狡童般哈哈大笑:“逗你的,放回去了。無家可歸的就留在部族裏給族人做臨時的幫工,掙口飯吃。”

宋玉霄呼出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色複雜道:“他們無家可歸皆是因你們,國仇家恨,竟還肯留下來。”

“你錯了。”阿如拉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他們無家可歸是因為戰争,不是我們。”

“有何區別?”宋玉霄挑眉,問。

“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長生天的子民,如果有的選,我們也不想打仗,可你們的聖人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向他臣服,以換取庇佑,可白毛災時依然無人來救,水草枯竭時人和牛羊一起餓死——你知道每年我們要往長安送多少黃金和白銀嗎?”

聞言,宋玉霄沉默下來,不再開口。

“我們開戰,為的是族人,只要族人在身後,我們就不會後退一步。若将不能為民守土,君不能豐民倉廪,那便不需要這樣的将軍、這樣的君主。”阿如拉斂去笑容,認真地看着他,“邊境連年戰亂,百姓朝不保夕,能活命已是不易,誰還成天惦記你的國仇家恨。”

緘默良久,宋玉霄忽的一哂:“是啊,飽暖思□□,食不飽穿不暖,誰還有心思去想其他呢?”

“阿穹是想停戰的,他向往江南,将漢人也當做半個族人。”阿如拉一聳肩膀,“可是我們說了不算。”

說着,二人已至牙帳前,阿如拉将木盒塞進宋玉霄手裏,指了指面前的牙帳:“到了,進罷。”

宋玉霄掀帳入內,牙帳中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草藥氣味,醫官已經,帳內沒留伺候的人,靜悄悄一片。他放下木盒,伸手搓了搓鼻尖,看見呼延穹正靠在王座上,□□上身,閉着眼睛休息。

他的傷口自左肩起,貫穿整個胸膛,一直蔓延至右肋,不深,但很長,難以縫合,即便此刻包紮好了也仍在滲血,在雪白的紗布上印出一條猙獰的血跡。

呼延穹的額角還有未經擦拭的汗珠,他的呼吸比平常微弱,但平穩綿長,宋玉霄的到來也沒能讓他睜開眼睛,似乎真的睡着了。

宋玉霄緩步走近,在他面前站定,他們的中間隔着一張桌案,這個距離足以讓宋玉霄輕而易舉地取走他的性命。

他的心中生出一點悔意來,似乎是在後悔自己沒能借鐵勒人的手殺了呼延穹,但随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更複雜的情感,內心有一個聲音在诘難他,責怪他不該在那一晚引起鐵勒人的注意。

殺了呼延穹,心底又響起另一道聲音,殺了他。

殺了他,然後呢?宋玉霄這樣問自己。

回長安,然後呢?

他是游蕩在隴右的鬼魂,是一只被困在孤城中的幽靈。起初,複仇的恨意驅使着他,緊接着,恨意被不甘所取代,被遺忘的不甘、被迫承受污名的不甘催促着他,而如今,又是什麽在左右他?

案上放着切羊肉的刀,宋玉霄蹲在桌案前,盯着那柄小刀。

他的心中驟然生出恐懼,因為他漸漸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忘記最初的目的了。

雙手在顫抖,他的指節泛白,因為過于用力而發出咔咔的聲音,他盯着那柄小刀,心底兩道聲音在撕扯,将他的腦海當作戰場,□□着他的精神。

“什麽時候進來的?”前方響起呼延穹的聲音,腦中相互怒吼叫罵的聲音戛然而止,宋玉霄茫然地擡起頭,看見呼延穹倚在王座上,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收斂目光,用垂下的睫羽擋住雙眼,平靜道:“剛才。”

呼延穹應了一聲,稍稍坐直,朝他招手:“來。”

宋玉霄跨過桌案,站在他面前,呼延穹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往下拉,宋玉霄便又屈膝蹲了下來。

“我做了一個夢。”呼延穹突然說。

宋玉霄沒有應答,只是認真地注視他,以示自己願聞其詳。

“我夢見小時候,我追着一個刺客離開王庭,在草原上遇見了狼群。那是一個即将到來的雨夜,天很黑,沒有星星和月亮,只有狼群綠得發亮的眼睛,我看見自己被包圍,狼王朝我嘶吼,撲過來,一爪剖開了我的胸膛。”

“就像……”呼延穹伸手按着自己胸前的傷口,兩指沿着血跡下滑,口中發出噗呲的聲音,“這樣。”

宋玉霄蹲在他面前,仰着頭,王座上的呼延穹亦緊盯着他,那雙金色的眼睛裏帶着□□和侵略,竟讓宋玉霄生出幾分“他才是那頭狼”的錯覺。

“我以為我死定了,可狼群似乎反悔了。”呼延穹繼續說道,“它們沒有殺我,反而将我送回了王庭,為什麽呢?”

除了宋玉霄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可如今,就連他也感到迷茫。

為什麽呢?他想到,在回來的路上,我有無數個機會可以殺死他。

王座上的呼延穹不知道他內心所想,只是坐直了,說:“這七年來,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我無數次夢見你,想問你為何不殺我,又無數次從夢中驚醒。”

“我去問老巫,他說,這是因為長生天給予我的恩賜太多,所以作為交換,祂在創造我時,将你作為我的夢魇、作為镌刻在我靈魂裏的詛咒,與我糾纏不清。”

呼延穹俯下身,貼近他的臉頰,問:“你是我阿娜的情人,是不是?”

鼻尖相撞,他們的呼吸交疊在一起,宋玉霄坦然地與他對視,回答:“不是。”

“那……”呼延穹靠得更近了,那雙金色的眼睛裏帶着勢在必得的笑意,宋玉霄在他的眼中看見了自己,“你願不願意做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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