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并州西北四十裏關外,長松卧壑,青峰入雲,景致雅異,最是人間第一流。

世人皆稱此間化育天下鐘靈毓秀,為清淨快活的好去處,而凡夫俗子所觀不足與上仙相提并論,此一帶飛湍瀑流萬峰群壑之中,有雙峰并立,最為奇絕,一曰厲劍臨高崖,二曰抱琴攜酒峰,便是仙門百家中的天下第一門靈隐所寄寓之處,歷來為修真界中人所稱道。

靈隐為東晉國教,自開宗立派以來,門下琴劍二宗和鳴,護佑三晉之地已逾百年之久,而今教主太華仙尊閉關清修近十載,僅差七七四十九天便功法大成圓滿而出,因此琴劍二宗弟子皆日夜勤加修習,為的便是讓仙尊逾十年得見靈隐日有所進。

厲劍臨高崖上,數十劍宗弟子各占一隅溫習定劍術。

所謂定劍術,便是劍宗中人以全身內力傾注劍上,使劍懸于空中分毫不動,如端水不抖四平八穩,此舉看似平平無奇,卻既需內力深厚,又頗為養蓄心性,為劍宗弟子每日必修之課。方今正值盛夏,酷暑難耐,諸弟子定力不足,不過半刻便抓耳撓腚,所禦之劍歪七扭八,全無半點名家風範,衆劍林中卻獨有一劍風過不折,引人注目,若細觀之,劍柄上書方正小隸“緣太行”依稀可見,不消得說,此劍正下便是劍宗門下首徒白璧秋,其功力之深心性之協自是鮮有人及。

緣太行正亭亭而立時,一做工質樸、相貌醜陋的木劍旁若無劍般摸了過來。

木劍圍緣太行飛了一圈,見其絲毫沒有分神之意,便撲棱棱後退半分,鉚足勁力使壞撞将過來,卻不承想緣太行穩如磐石,自己倏地被彈飛五丈遠,緊接着便聽見小師妹雨如煙銀鈴般笑聲,又聽見劍宗衆弟子皆按捺不住,撇了劍歡喜道:

“小園師兄!休要攪擾大師兄練功,且來與我們耍耍!”

樹叢掩映之中,一青衣公子嘿嘿一笑,撿了木劍奔将出來,與衆白衣弟子無羞無臊鬧作一團。

劍宗中人常着白衣,而青衣為琴宗服飾,若非事出有因,劍宗諸弟子極少登臨抱琴攜酒峰,而厲劍臨高崖上萬白之中則時常混入一抹青衣,這着青衣者姓向名小園,正是以天賦極高和游手好閑聞名于靈隐教中的琴宗次徒。

衆弟子見向小園,二話不說齊攻下三路,驚得雨如煙掩面藏到樹後,精巧如玉的臉上羞出一片紅暈。小園自是恬不知恥,閃躲騰挪之間,将腰間一柄鵝黃葫蘆穩穩攥在手裏,衆弟子争他不過,兼又燥熱不堪,均癱倒地上訴苦道:“師兄且丢來與我嘬兩口,這瘟天悶殺人也!定劍還要滴水不進,除非是大師兄般的宗師境界,天下誰人能遭得住?”

向小園矮了矮身,将那酒葫捂得更緊,佯作惶恐道:“不行不行,你們劍宗有規矩,須彌芥子仙尊不讓你們喝酒,逮住了反成我的不是。”衆弟子頓時“嗨呀”作聲,劍宗四徒常山草苦臉“嗨呀”完後,又強打精神陪小園作笑道:“師兄莫要小氣!我們都練不成功,師尊看見照樣要罰,橫豎都是罰,不如讓我們喝個痛快,心甘情願地飽着罰!”

衆弟子回嗔作喜,嬉皮笑臉又要奪那酒葫蘆。

向小園此番作态無非是想逗逗衆師弟們,他也不關心衆師弟受不受罰。

其實須彌芥子仙尊極少施罰,縱使事有不巧,撞上了這個“極少”,也有人替他化解——向小園看了看仍在一絲不茍定劍的白璧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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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月朔日裏他慫恿劍宗衆弟子飲酒,一衆人喝得爛醉如泥,在厲劍臨高崖上比着耍酒瘋,讓除祟歸來的須彌芥子仙尊逮個正着,幸得白璧秋攔過師尊,硬着頭皮連說三次“衆師弟實不曾飲酒”,須彌芥子仙尊歷來對愛徒聽之任之,只得長嘆一聲作罷。

倒是自家那位流雲借風仙尊,逢向必罵,遇園必罰。

向小園是七日裏常被罰坐六日的主兒,說教打坐一類的處罰他早已經免疫了,怕只怕把自家師尊氣得瞳色由青轉白——這是流雲借風仙尊的肅殺之态,若趁這時家門不幸把師尊得罪了,仙尊撥轉琴弦便可摧筋斷骨,而向小園本宗那位師兄待他如臨大敵,自然不會替他求情。

常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眼見衆師弟撺掇得緊,他也顧不得甚麽青眼白眼,将那酒葫兜個滿圈,一把擲向衆人。劍宗諸師弟方才争搶得急,現今卻有禮起來,接酒那弟子恭恭敬敬遞給四師兄常山草。常山草也不辭讓,揭了封口符箓,倒撥酒葫仰面便飲,酒線如絲如銀,看得衆弟子口生涎津,只盼得到自己嘴邊時能剩下幾滴。

小園只覺甚是可笑,忙與衆人道不必如此巴望,此葫以琴宗吐納之法含蓄五鬥足酒,見者有份,此番撥雲見日,衆弟子方才寬心。

聽聞厮鬧聲漸稀,雨如煙湊過身來,提劍拜了向小園。

小師妹巧笑倩兮,誰人見了都好生歡喜,向小園亦笑岑岑道:“小師妹好師妹,多日不見,且與我說說劍宗近日修習甚麽課,是雙魚步法,還是厲害劍招,我也修習則個!”

雨如煙孤意在眉,輕愁在睫,輕嘆一聲言:“都不是,一日三時定劍,一周七日定劍,除此之外別無他學,越定越心煩意亂。”惹得衆弟子又愁又憐,紛紛嗔怪起來,又一劍宗弟子問向小園道:“師兄學琴端的是天下的美差事,我若當初作琴修,且不說能否學藝有成,起碼終日聽曲進酒好生快活,決不再上這厲劍臨高崖,師兄卻為何偏偏喜來受罪?”

小園拍他腦袋道:“你不懂,終日彈琴枯燥得很,再說劍宗有禁足禁酒,琴宗亦有無情障,若你真作了琴修,又要抱怨甚麽不如劍修爽利,決計不上抱琴攜酒峰。”衆人便又哂笑起他來,那弟子蔫下來,羞愧難當道:“果然我不合費心勞力修習,只該吃飯逃懶睡大覺,不過這無情障聽來确是不妙,人若不愛不好,無情無欲,便是得了天賜的美酒佳釀也飲之無味,怨不得小園師兄不願在善音堂久坐,只愛與大師兄湊作一對...”

衆弟子聽罷紛紛變色,教他休要胡言亂語,殊不知向小園喜出望外,煞有介事道:“當真如此?我受之有愧但卻之不恭,只怕你們大師兄不願與我茍且。”

一來二去間,又見衆師弟倏然立得端正上再加端正,向小園心生疑慮:“我攪擾白璧秋人盡皆知,怎得今日衆師弟如此拘謹,倒像是頭一回聽說。”

正雲裏霧裏時,忽聽得身後角徵羽三聲微微作響,琴瑟空音中一人喚道:“向小園,今日又作孽了?快與我回去面見師尊領罰。”

寥寥數語間內息深厚,飄飄灑灑,足可穿雲裂石,遏斷塵風。向小園登時既驚又怒,回身看時,來人身形修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自是他那甚熟悉卻不甚通情達理的大師兄,琴宗首徒水清淺。

雨如煙回轉身來,會星如弁,美目流眄。

她卻是既驚又喜,迎上水清淺問道:“水師兄,你怎的也來了?”,将向小園晾在原地棄之如敝履。劍宗衆弟子亦抱劍躬身道:“晚輩見過水師兄。”

水清淺輕揮長袖,會了衆師弟的禮,柔聲對雨如煙道:“此番前來非我本意,乃受流雲借風仙尊所托,別事來日再敘。”又正色叱向小園:“混賬東西,又惹出一身是非,還不快與我歸宗!”

向小園情知雨如煙傾心水清淺,故不怨小師妹如此笑臉相迎,但衆師弟本與他飲酒谝閑好不惬意,水清淺一來,厲劍臨高崖上便是一片局促拘束,念及此處便郁積不平,甚不痛快,便橫下心道:“你這厮紅口白牙說甚麽所托,我跑之前早探得師尊在空音堂裏打坐,若你不告與他,他如何曉得我去向何處?去去去,不教你管,待我與諸師弟打鬧盡興,自會回去領罰。”

水清淺一怔,道:“不可,私出宗門無度無矩,目中無人欺師辱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話音未落,已被小園打斷:“水清淺您好不講理,您說我出宗門,難不成您現在站的地兒是抱琴攜酒峰?您說我欺辱師長,我起碼還尊稱您‘這厮’,您卻直直罵我‘混賬’,這才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罷撚動天心訣以氣禦劍,那木劍淅瀝瀝支棱棱飛來定在他身側,劍鋒直指水清淺,作出劍修“鳳鳴岐山”一式。

須知向小園只偷師了兩重開門劍招,若亮出“仙人指路”,那便是虛張聲勢,若祭起“鳳鳴岐山”,那便是急氣上湧,鐵下心來拼殺到底。常山草雖愛玩鬧,可遇事便現出是個明大局識大體的人,當即勸解小園道:“師兄不可,今日且與水師兄歸去罷,休要傷了宗門和氣。”衆師弟亦好言相勸。

然血勇之人怒則面赤,向小園早便看不慣水清淺一貫做派,兼他偷眼觀白璧秋依舊從容練劍,未有調和之意,便聽不得“宗門和氣”四字,振聲怒道:“衆師弟且退後,水清淺,今日我便先動手,讓你好有理再去告狀。”

說罷一式劍貫天靈掠過,水清淺眉眼一沉,解下背後七弦琴橫于身前一阻,劍光到處,天蠶琴弦齊齊分作十四段,他如此方知小園劍招不出劍宗本派弟子之下,然仍朗聲叱道:“再加一罪,偷習外宗劍法,與宗門師兄鬥武。”

向小園卻不答話,只邪魅一笑間,潑潑灑灑一十九劍齊出,此一十九劍初則輕短明快,後而愈發強橫,一劍更勝一劍,乃是小園于劍端徐徐傾注內力,使枯枝敗木竟有截鋼斷鐵風采,衆弟子暗忖小園出劍端的是方剛隽逸霸道非常,而水師兄七弦已斷,又如何接得?正觀望間,水清淺撚絲在手,指尖微轉,竟紛紛揚揚還了一十九聲,拆了那一十九劍,然則琴聲有異,不似方才爽朗清舉,原是水清淺處變不驚,以斷弦續斷弦裨補闕漏,七去其五餘二,作變宮變徵之音,觀者無不目瞪口呆,默贊水清淺無愧琴宗首徒之名。

小園見此更生氣惱,待要再注氣時,那木劍身板遭受不住,竟訇然碎作一地,将衆弟子驚出一身冷汗,小園卻面不改色,兀自談笑自若道:“邵師弟何在?且借劍一用!”

邵師弟便是方才愧萎之邵華,這邵華為劍宗三百六十九徒,若倒着數才可排到劍宗第一徒之位,本來他還可排到劍宗倒數第二徒,只因那倒數第一徒資質驽鈍,偷法琴宗不說,竟敢鬼迷心竅,背地裏修些邪門外道的法術,被仙尊一氣之下逐出師門,如此邵華便成了實打實的倒着數劍宗第一,其最稱得上資質驽鈍,惶惶練功終日,修為仍不及尋常弟子一半,更毋能與小園相提并論。

那邵華“哦”了一聲,急急提劍借與小園,回身卻被常山草拉來斥道:“邵師弟好不曉事!小園師兄雖好勇鬥狠,沒劍卻是再打不起來,你借他劍,豈不是為虎作伥?”

邵華又吃一癟,低下頭嗫嚅道:“那為何常師兄不明說不借?”

常山草沉聲釋道:“若明說不借,豈不是拂了小園師兄的性子,若是找個借口,說你練功逃懶不曾帶劍,兩不得罪,豈不甚妙?小園師兄再與我借時,我又有道理。”

邵華幡然醒悟,急急道與向小園自己練功逃懶不曾帶劍,常山草聽罷氣得跺腳道:“借出去了就下回再說!”,又暗罵“朽木不可雕也!”衆弟子觀忍不住,又嗤笑起來。

小園得劍卻是如虎添翼,頓覺手中真鋼生鐵愈發稱手,勝卻木劍萬分,當即凝聚三重風神,飛劍搶他面門,水清淺謹遵師命,本意只在拿小園回去,不傷及他分毫,便以音障作對,堅壁清野,如此一來一往,一攻一守,二人雖戰個平分秋色,衆弟子卻心如明鏡似知小園必敗,其以真鐵之劍仍難敵斷弦之琴,若要比試本宗功夫,則琴宗首次之分更非無道理,真是山外青山樓外樓,便又轉念憂心起向小園來。

小園亦知如此僵持必是敵他不過,便倒撥劍柄,賣個破綻,飛燕似抽出身來,仗劍作縱劍式,調動周身至純內力,凝聚九重風神劈出一劍,霎時劍氣如虹噴薄而出,長虹過處雲披霧斂天地明,作摧枯拉朽之勢無可阻擋,常山草情知此一技乃縱劍式中絕學劍蕩八荒,且向小園已極盡其最大威力,當即失聲高呼:“水師兄快避!”

須知捕蛇者言大蛇與小蛇皆有毒牙,而小蛇之害數甚于大蛇,何也?蓋大蛇老練,施毒點到即止,而小蛇不自知己毒之利害,齧人則不松口,施毒則至殆盡,向小園使劍便絕似小蛇,動則拼盡氣力,下手無輕無重,水清淺卻識得此中利害,心知此式大乘境下無人可擋,當即閃身避過,仍被劍風所傷,七弦琴所餘二弦盡數崩裂,劍宗諸弟子為避鋒芒皆匍匐在地,向小園亦被後勁帶倒,暗忖自己甚是托大,不知這劍招也忒過利害了些。

長虹掠過水清淺,徑直奔向群山中一峰,登時地崩山摧,四散煙霞蓋過天朗氣清,塵埃四布中,向小園微微起身,見衆師弟面色煞白,又見水清淺與白璧秋皆并視望向那峰,心下不知何故,便打個跟鬥滾将到常山草處,見他亦大驚失色,便有了七八分不祥之感,擡了擡聲喚他:“常師弟?常師弟!”

常山草初時怔住不應,待回轉心神,眼前仍舊是大冒金星,影影綽綽看不清楚,便一把拉住向小園道:“小園師兄,你視力絕佳,且看看對面那山頭如何了?”

向小園定了定睛,道:“叫我劍蕩八荒劈作稀爛了。”

常山草五髒六腑一陣翻湧,向小園怕他再倒地不起,急拿過酒葫灌了他兩口,灌得他晃悠悠六神無主道:“此乃太華仙尊...”

向小園捧着常山草納罕:“常師弟是說仙尊閉關清修之處?可那別有洞天是在戊位,我劍氣所擊乃癸位,師弟莫不是駭糊塗了。”說罷登時悔悟,大呼不妙,原是自抱琴攜酒峰上觀,別有洞天居于戊位三山四十八洞,而今身居厲劍臨高崖,天幹對沖,正是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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