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卻說三晉之地士風雄健純樸,士人平生別無旁愛,專一好酒。

晉地山水亦産佳釀,據昔時《北山酒經》所注“新曲沸良酒”,晉人釀酒擢新取高粱麥豆共清冽井水,以古法蒸而複瀝,出酒斤兩獨重,清香爽冽,既可澆解氐惆,又可驅邪避祟,如此是謂汾酒。而向小園自汾陽“杏花村”,秀容“甘露堂”,一路喝至漾泉“十裏香”,晉中“八仙醉”,如今又在潞州城內“酒旗風”處,坐望酒招翻飛,只覺這一路美酒愈嘗愈苦,心中別是一般滋味。

暑日炎熱,市酒消渴者多。店家生意頗為忙碌,小二火燎燎挨坐上酒,冷不防被向小園一把揪住,要依着鄰座标準再上十壇。小二觑他醉醺落魄模樣,衣着倒像靈隐教天師下凡,由是不敢多問,再者天下沒有放着買賣不做的道理,便笑岑岑好生應下,待十壇美酒悉數拿來,卻又被小園抓住不放道:“小二?坐下,你且陪我飲酒,毋論喝多喝少皆算我頭上。”

那小二打小便出入坊市聽人差使,卻也從未聽聞如此道理,虧得商賈之人精明伶俐,略一思慮便當即陪笑道:“小的不敢,這位爺獨喝悶酒,怕是醉得厲害,若是寂寞空庭,小的給您上清平樂找位行首便是。”說罷抽身欲走。

小園佯作不快:“不要,就要男的。”

小二大呼不妙,尋思今日晦氣遇上個斷袖,待要悄摸走時,卻被向小園略使功力,按住手腕抽身不得,只得咧嘴苦笑道:“好好好好好好好,這位爺快收了神通,小的坐下便是。”

小園一手按住小二,與他倒了碗酒,又自斟自飲,一飲而盡,那小二持酒面有難色,見向小園怒目圓瞪,似要發難,吓得劈頭蓋臉喝得一滴不剩,喝罷還要倒置碗來,示與小園自己不曾作假。

向小園已是酩酊半醉,意足之餘略一點頭,又傾與他一碗,緩緩吟道:“兀那小二,我觀你模樣甚是清秀,把你筋脈根骨亦是不差,怎的在此作酒保之類的勾當?你年甲幾何?籍居何處?”

那小二戰戰兢兢道:“小的今年平二十,籍居何處卻是不知,因小的無父無母,幸得老板娘抱留,自小收養在這酒旗風裏,八歲起便端盤市酒,既是立身,也是報德。”

小園陡然生出相見恨晚之意,将那小二按得更緊,拎酒欣然道:“是了,我那師兄也是如此。”小二暗忖這斷袖将自己認作甚麽師兄,便遂他心意道:“小的卑賤,怎可與爺的師兄相提并論,不知爺的師兄是怎生如此?”

向小園抿一口酒,自顧自黯然傷神道:“是我不好,想我師兄雖有父母,卻似無有一般,于二十年前大寒之日為父母所棄,于那三九寒天曝露在野,幾要凍死,幸得太華仙尊相救,帶上靈隐收入劍宗門下,方有今日桃花劍神之名。仙尊閉關已近十年之久,我上宗門不過三年,雖不曾見過仙尊,卻一劍劈了她府邸,致她遭受反噬,入魇昏睡不醒,而後宗門議會,師兄割席與我斷交,師父流雲借風仙尊一怒之下将我逐出師門,當日臨別,我頭一次見師兄垂淚,雖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可深恨闖彌天之禍易,補蒼天之傾難,回望我修道三年終日纨绔,如今出塵入世,道上故人漸稀,吾亦飄零久,嘆只嘆深恩負盡,愧師愧友。”

說罷骨碌碌連飲十碗清汾,頓覺半醉半醒,如夢如幻,偏只那愁悵不減半分。

七日前靈隐教千裏傳音昭告天下,稱琴宗弟子向小園欺師滅祖,偷師外宗絕學殘害太華仙尊,現将其逐出師門,終生不得再上靈隐。潞州酒旗風招徕八方來客,會集四方消息,此信怎生不知?那小二聽他話由,識得面前這位便是下了宗門的天煞孤星,當即惶惶如漏網之魚,大氣亦不敢出,候着向小園訴他苦水,斟酒陪笑不住。

飲至夕日欲頹,酒客早已換過一撥兒,晚風徐來,向小園陡然清醒半分,欲喚那小二結賬,卻見他醉得不省人事,原是琴宗弟子擅吐納歸元之法,縱飲百十千酒,也僅醉過一兩時辰,那小二肉身凡軀,須得醒酒三日,服湯藥調理慢愈。

小園一摸八寶袋中,盡是些符箓香囊之類的吉物,卻摸不出半分金銀,方憶起去宗至今已潇灑七日,在晉中八仙醉時便已囊中羞澀,如今更是身無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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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已離了宗門,現下卻是無比的遵規蹈矩,暗忖賒酒記賬不是名門正宗弟子風度,至于不辭而別,更是敗壞門風。猶豫再三,思量起身上值錢之物唯一琴一劍,此劍為邵華師弟所借,當視之珍重倍于己物,五風琴雖貴勝和璧隋珠,與其朝夕相伴,同床共枕三載,然今日自己已非琴宗弟子,又要它何用?便留下此琴權作酒錢,禦劍平地而飛,觀者皆稱神仙。

浮雲落山,故知不再無心以出岫,寒鴉入暮,方想起鳥倦飛而歸林,向小園先前只道錢財開路無孔不入,如今沒了金銀便沒了倚靠,也顧不得丢臉與否,當下禦劍直奔太原。蓋太原乃其父向西洲居寓之處。

西洲乃朝廷大員,位高權重。三年前靈隐擢仙會上,便是向父對琴宗力薦其子,流雲借風仙尊愛才,将小園收入門下擢為次徒,卻不承想日後不堪其擾,十有九日後悔不疊。

及至太原已是戌時一刻,天色尚不算晚。

然小園禦劍居高臨下觀之,城內卻是千門閉戶萬家蕭疏,一片靜寂之景,止依稀幾盞燈火,倒也聊勝于無。小園詫異不解,暗忖此一路南下北上,輾轉汾陽秀容晉中潞州諸地,所到之處無一不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好生熱鬧,這太原乃三晉重鎮,自古繁華競逐,較之潞州理應更勝一籌,如今怎的是這番光景?

正躊躇間,不覺已飛到自家門口,原是小園一入靈隐便再未出山,三載未歸,竟連家門模樣都不甚清楚,禦劍十裏方才繞到。

他也不揀正門入,徑直從那九丈高空一躍而下,落地“啪嗒”一聲,竟被一捕獸夾扯住衣角。

霎時燈火四起,聽得旁院高喊“捉邪祟也”,嚷得他雲裏霧裏,正要應時,院門教人一腳踹開,只見甚麽牛管家馮賬房明晃晃罩着燈籠,侯值夜呂馬童齊齊綽着鋼叉,又林林總總跟了許多下人,方才黑漆馬虎,四物不辨,待掌燈來時,才看見滿院盡是些捕獸夾鐵蒺藜之類,虧得小園當時落了個不偏不倚,要是有半點差池,非得教夾得不能自理。

那牛管家老邁年高看不清楚,見他便喊“邪祟在此!”氣得小園潑口便罵:“甚麽邪祟!三年不見,這老牛頭愈發癡呆,面上倆眼倒似白長!”

侯值夜呂馬童見狀大喜道:“家人快來,咱們小園兒哥回來也!”

當下裏抛了鋼叉,踉跄來扶向小園,牛管家雖看不仔細,然細聽出是小園的聲音,亦大喜道:“不是邪祟,是咱們向公子回來也!”

餘者皆卸了驚懼,頓時滿院作喜,侯值夜幫小園除捕獸夾的空兒,兩丫鬟掌着燈籠,扶一夫人攜老爺到,那夫人嗔怪道:“又嚷起來了!怎麽又是邪祟,又是小園的?近來我氣虛盜汗,夜夜睡不踏實,不是教那邪祟,倒是教你們給吓得。”

小園一見向夫人來了,頓覺分外親切,當即高喊聲“娘”,曳着那捕獸夾滴裏當啷奔向娘親,向夫人亦道:“啊呀,咱們小園子回來了!”

當下接過小園抱住,又揪又憐道:“你這孩子,在那靈隐一待便是三年不回,也不說想想娘親。山上冷否?功課累否?讓娘看看,怎的瘦了許多?對了,想來是修行之人須要清湯寡水,咱們孩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是不能這麽個吃法,娘早知道便不教你去了。”說罷幾要垂淚,衆家仆皆知向夫人溺愛小園,遂哀聲幫腔做式道:“向公子實是不易!”

小園被衆人這麽一說,當下裏更為委屈,正要一股腦兒訴苦時,卻被向西洲提着馬鞭追打道:“逆子!還敢回來!七日前靈隐昭告天下,誰人不知你一劍劈了仙尊!爹爹費心勞力送你拜師學本事,你倒作出此等欺師滅祖的事來!忘八端!不肖子孫!我向家一世英名全壞在你手裏!”

小園觑他爹人雖見老,脾氣卻一點不見消,忙躲到向夫人身後,又聽得西洲對夫人道:“你讓開,都是你慣出來的!人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子,黃荊條下出賢才’,此話一點不假!”

西洲乃一介儒生,說話盡喜歡夾些之乎者也的大儒所言,好顯示自己在理。

向夫人身子骨弱,止每逢袒護孩兒便生龍活虎,當下裏氣铮铮對向西洲道:“姓向的,你休要搬那些教條!那太華仙尊三五百年的修為,若是教一劍劈得神志不清,也該教天下人恥笑!再說咱們小園子能有多大本事劈出這一劍?依我看此事另有蹊跷,反正決不能怪孩兒!”

向西洲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當下袖手無奈道:“不怪他那怪誰?我沒少遭人指指點點,前日裏上朝窦天德那老賊參我一本,我于理甚虧,只好奏明聖上罷官請辭。”向夫人怒道:“你卻是惦記你那官位,窦天德是甚麽奸賊,他自己兒子管教不好,反倒來說教我孩兒?”

向西洲苦道:“他雖是奸賊,卻也曉得大義滅親,我雖作清流,可終究生出個不肖子來,吃他這麽一參,又有同僚附和近日城中邪祟之事多發,多半是仙尊星隕不能護佑所至,我能再說甚麽?只好順水推舟,攬罪辭官罷了。”

向夫人咬牙切齒道:“一派胡言!你也是沒膽氣,不教他們夾了鳥嘴!”

西洲與夫人拌嘴是家常便飯,向小園聽得神困力乏,正欲溜去瞌睡,倏然聽得“邪祟”二字,卻是鼓足了十分精神,求爹娘好生講講,向西洲負氣不睬他,向夫人知他是修士,以誅邪鎮祟為己責,舍不得自家孩兒以身犯險,因此也不與他講,侯值夜呂馬童卻不曉得個中緣由,一五一十全抖将出來。

那侯值夜道:“話說小園兒哥上靈隐三年,太原依舊是無災無禍和樂且閑,卻就在那七日前生了事端。”

“那日巳時司天監作占星試,開考已有半刻,一試子既不占異又不做題,止仄斜着頭沖卷子哂笑,主試官見他甚為古怪,上前問他何故,卻被他一口咬住脖頸,光天白日裏竟生吞活剝了,衆人吓得作鳥獸散,那試子也不追逐,細細吃了主試官後,又徑直奔到城內一賣龜器蔔書的店裏,又活吃了一人,方才不見了蹤影。”

向小園暗自思量:“七日前巳時正值我下山,此事卻甚是蹊跷。”

那呂馬童又道:“往後一日又生一禍,這一日城南醉花陰上不少富商大賈雲集,皆因此日醉花陰的頭牌師師出臺,那些個土鼈一擲千金來尋歡作樂,卻不承想把命也搭了去。那師師教販鹽的賈老板點了作陪,賈老板入帳一時三刻,半點聲兒也無有,衆妓/女入帳探時,只見滿地血肉橫飛,師師正抱着個人頭啃得歡喜,賈老板橫在地上,已止剩個腔子了。衆妓/女登時大駭,驚叫四竄,這次卻是沒能如衆試子般跑得,那師師于醉花陰上大吃特吃,甚麽面首龜公,盡數遭其毒手。吃完這醉花陰後,複奔到城外一村落大吃一頓,卻又是不見了蹤影。”

向小園道:“先前那試子止食二人,這妓/女卻食數人,應是勾欄之處陰氣頗深,加上這妓/女身着豔衣,死後易化厲鬼所致。不過聽汝二人所述,非是人先死,倒像是邪祟附身,驅人化鬼,只是不知此禍因何而起,個中緣由又是為何?”侯值夜呂馬童齊聲道:“是了,邪祟附身,還是咱們小園兒哥有本事,那請來的風水先生也這麽說。”

向小園細細思量一番,又道:“猴兒呂童,可曾再聽聞這試子與妓/女吃人之事?”兩人擺手道:“無有了,這幾日雖有吃人之事,卻不是先前那二位。”

向小園略一點頭:“那厲鬼卻似兇獸一般齧人,怨不得你們布置許多捕獸夾。”

兩人又道:“只盼得捉住一只解了報官。”

向小園怫然道:“捉甚麽鬼,那厲鬼豈是捕獸夾能捉住的,官府中人又怎能治得?”

侯值夜呂馬童頓時愧委起來,互相指稱是對方出的好主意。

正說話間,忽有一人來報,稱那窦天德窦大員家中出事也,原是窦天德那下了大獄的兒子吃了獄卒跑将回來,将窦氏一家老小悉數咬死,向家人本來甚是驚懼,聽罷反而長籲口氣,侯值夜拍手稱快道:“這卻是喜事,教他算計我家老爺,如今遭報應了!”向西洲亦捋須道:“惡人終有惡人磨,多行不義必自斃,真是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向小園如坐雲霧,問那呂馬童除下一紙狀書之外,兩家有何恩怨,衆人又何出此言。

那呂馬童道:“也不是兩家有恩怨,而是那窦天德于每家每戶皆有恩怨,這奸賊橫征暴斂魚肉百姓,附炎趨勢排擠同僚,人人皆曰‘飯從狗窦入’,欲除之而後快。止一月前太原城出了天下第一等快事,這奸賊的兒子窦看天有眼不識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膽調戲鎮國公主,被當朝聖上一怒之下要捉進天牢,窦天德支吾三日,眼見護不住孩兒,才親自将窦看天押進天牢謝罪。如今他兒子化鬼反來捉他,真如咱們老爺所言‘天道好輪回’!”

向小園道:“這卻是新鮮發生的事兒,既如此,我得去看看。”卻被向夫人抓住不放道:“好孩兒,各人自掃門前雪,你休要再去,靈隐教天師定不會坐視不理。”小園好言勸母道:“母親既知靈隐不會坐視不理,孩兒即是靈隐教下琴宗次徒,師尊教誨謹記在心,自當以除魔正道為己任。”

側旁有向西洲嘆道:“你雖有心,流雲借風仙尊卻是不肯認你,且說我請來的風水先生算出甚麽水山蹇卦,坎上艮下,四柱多壬無甲,作棄命從煞論,支下難全北方,乃變格也,你須小心仔細!”

向小園道:“爹爹放心,那些個陰陽先生專好故弄玄虛騙人錢財,這卦象套到狗身上也能蒙中幾條。”說罷禦劍騰空而起,留下向母兀自垂淚。

小園雖不知那窦府所在,然觀城內人聲嘈雜,衆多值戍衛兵如潮般彙往一處,便縱劍追在身後。如此一路覓到窦府,見那朱門高階上盡是斑斑血跡,當下內息一陣翻湧,摸進府時,卻見皆是橫七豎八的屍身,又見府中立着諸多衛兵共劍修琴修,原是朝廷大員滅門事大,值戍衛兵情急之下振了千裏鐘,喚得國教靈隐馳援。

劍宗弟子禦劍皆有一日千裏之能,縱載上琴宗弟子,也可一日八百,由是比向小園先到半刻。零星燈火中,小園見同那軍官攀談之人便是劍宗首徒白璧秋,當下喜不自勝,急欲上前相認,又尋思自己現下是有罪之身,師兄已與其割席斷交,見他必會憶起前事徒添煩惱,還是不攪擾為妙。

于是矮身蹲在草前,只裝作小輩琴修檢察血跡,不再言語。待偷眼看白璧秋時,卻見與他并肩而立者是本宗師兄水清淺,當下悲從中來,忍不住思量道:“兩人既是并肩而立,想來此一路也是師兄載他同行,從前師兄禦劍只肯載我,如今卻不是這番光景。”

轉念又暗忖:“我胡亂想些甚麽,劍宗首徒載琴宗首徒,豈不是自然之理,他不載水清淺,還能載個欺師滅祖的罪人麽?青山從未有恨,從來孑然一身,我便學那青山罷了。”話雖如此,仍覺得師兄身旁缺點什麽,于是看水清淺愈發氣惱,止覺他甚是別扭,觀之渾身不自在。

彼時十名劍修正布置十方劍陣,劍光所射之處,滿座衣冠勝雪,白璧秋與那軍官詳解道:“此十方劍陣分阏逢、旃蒙、柔兆、強圉、著雍、屠維、上章、重光、玄黓、昭陽之位,可佑十方明亮,陣成後你派人星夜值守,太原城便不會有禍。”

那軍官“是,是”應得勤快,怕記不清誤了大事,便将衆兵吏喚來,要“仔細聽天師訓話,一人記兩個字,不得有誤”,當中一大頭兵道:“将軍,小的不識字,不知天師所說‘于膀’是哪兩字?”那軍官道:“既不識得這倆,便換兩個認識的記。”又一大頭兵道:“将軍,‘粘朦’二字小的也不認識。”那軍官怒道:“這不認得那不認得,還能認得什麽?”一兵士道:“賭骰記賬時,畫豎畫圈還是認得的。”那軍官踹他一腳:“人家靈隐天師豈能成天價豎豎圈圈?一群腌臜廢物!”

水清淺看不下去,便道:“不須識得陣名,識得方位便是。”又道:“我聽聞七日之前太原城中便已有邪祟之事,怎的今日才報?”

那軍官欺軟怕硬,棄了那大頭兵,與水清淺賠笑道:“乃是當朝聖上聽聞太華仙尊之事,知靈隐現下有難,下旨宣非萬不得已之時,決不可攪擾天師。”

劍光照影間,白璧秋面有不悅:“聖上宅心仁厚,反倒體恤起我們了。”水清淺知他憶起太華仙尊,忙解圍道:“此事休要再提,除魔誅邪乃靈隐本分,你們只管求援便是。”那軍官便又“是,是”起來。

院中衆屍身被撕咬得不成人形,只見周身血肉模糊,露出生生白骨。

卻說邪祟害人有蠱人心智攝人魂魄之分,就算要取人性命,也往往留得個囫囵屍身,這食人血肉齧人筋骨者,當真是兇煞至極,縱是靈隐諸弟子也聞所未聞。水清淺觀小輩弟子皆面有驚懼之色,便遣出一回風返火符,貼于衆屍身上,口占“駕離火以焚燒,用巽風而吹散”,霎時符咒自燃,藍火熾烈,将屍身盡數焚毀,白璧秋止沉吟半刻,無再言語。

衆修士正焚屍間,一幫大頭兵又叽裏呱啦叫嚷起來,稱拿住一晦氣老頭,那老頭原是窦天德家中專值倒夜壺的,躲在旱廁裏才幸免于難。那軍官大喜:“他媽的,還不快把老家夥拿來問話!”白璧秋亦道:“将老先生請過來罷!”那軍官由是知他不喜污言穢語,忙掩面改口道:“請過來,請過來!”

兩大頭兵滴裏當啷背過老頭來,原是那老頭駭得不輕,走不動路,便央了衆兵擡架過來,當下仍惶恐不已,阿也呼呀的叫喚。

那軍官與他道:“老頭兒,你休要再駭,這些皆是靈隐教下凡的天師,專值驅邪避晦的,你看見些甚麽,快快道與天師。”那老頭兀自上氣不接下氣道:“是,是,小老看見窦公子撞門進來,如虎豹豺狼一般見人便咬,駭得我鑽進旱廁再不出來,往後之事卻是未見。”那軍官怒道:“窦看天緣何咬死窦家滿門卻不咬你?定是你這厮勾結邪祟,左右與我将他打出原形!”那老頭哭喪個臉道:“這卻是冤了我也,小老實是不知!”

水清淺止住衆人胡鬧,若有所思道:“想必是那邪祟嗅味尋人,老先生匿在旱廁之中,臭氣熏天,諸味不辨,由是那邪祟尋他不得。”那老頭不住點頭道:“是了,仙師所言在理,小老還有一話,不知于仙師面前當不當講。”那軍官嗔道:“有甚麽屁快快放來!”見靈隐衆人均是不悅,又倏然見風使舵道:“老先生休要見外,快快請講!”

只聽那老頭道:“卻是有一件事,窦大員教我等打死也不能說,如今窦大員...”說罷觀望四周,既驚又懼,似怕家中主子出來打殺自己,衆人皆知既然“打死也不能說”,那說出來定是有萬分蹊跷,水清淺接道:“窦天德現已殁了,你但說無妨。”

那老頭便懈下來道:“小老便直說了,此事便是我家公子被大員匿在府上,從來不曾下獄,大員早于府中上下打點好了,教衆人夾緊嘴巴,透不出半點風聲,就連小老這樣倒夜壺的下人,也都得了五兩銀子使用,由是無人知曉。”

那軍官納罕道:“奇也怪哉,窦看天分明被拿在太原大牢裏,司寇大人,你說是不是?”

司寇魏铮道:“窦看天罪孽深重,捉拿之時由聖上親遣敕令,下官驗明正身,怎能有假?窦家一日三時送飯,對他照料有加,若非親生子嗣,緣何如此照顧?今夜那厮齧了一衆獄卒奔将出來,典獄司諸公雖拿他不得,卻也是看見了的,怎的老先生說他匿在自家府裏?”當下衆人掰扯不清,愈發撲朔迷離。

水清淺略一思忖,道:“老先生與司寇大人所言皆是自有道理,只是人不能分作兩個,定是有人從中作鬼,使窦家平白遭了報複。”又問道:“不知窦家可曾與人結仇?”那老頭不好說平素皆是自家主子欺壓別人,仇家更是數不勝數,只好美化修飾一番,揀精要說道:“窦大員近日參了向家官人一本,應是止此一仇。”

水清淺納罕道:“向家官人,是哪一家?”魏司寇道:“別人不知也罷,天師您怎能不知?向西洲向官人的兒子,便是令宗近日貶将下來那位。”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邊黑漆漆草叢裏還真伏着個向西洲的兒子,向小園聽得自己教點了名,當下抖擻精神靜心凝聽,非要聽聽看與自己有甚麽幹系。只聽得水清淺道:“小園麽,他雖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性子,可斷不會使如此陰毒之舉。”

向小園暗暗竊喜,心想:“這水清淺今天卻會說話!我與他同門三載,氣倒是受了不少,止今天這一句好聽!且聽聽看他們再說甚麽。”又聽那老頭搶話稱又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那軍官罵他啰裏吧嗦似婦人一般,衆人止要聽事,卻也未管那些污穢之語。

那老頭顫顫巍巍道:“仙師爺爺們雖是頭一次到太原府上來,小老卻是認得爺爺們的,窦大員此前請過一位仙師,與那位爺爺着一樣的顏色。”

說罷指向犄角旮旯裏的向小園,小園連忙俯下身去,作撥弄草尖狀,怕衆人走上前來戳穿了自己,衆人卻并無此意,止聽得水清淺道:“青衣,是位琴宗弟子。”小園心裏亦默念“琴宗弟子豈不多了去了,這怎麽找”,尋思這老忘八指鹿為馬,險些露了自個兒身份。

老頭兒卻擺擺手道:“不是琴宗仙師,那位爺爺卻是背劍的。”向小園登時暴跳,默罵千二百八遍道:“呔!這老忘八胡說起來了!琴宗弟子負劍,豈不是止我一個?”

罵罷暗忖不妙道:“種種機緣巧合,怎的皆與我脫不了幹系?莫非天下竟有另一個向小園,把這等禍亂綱常之事做盡了?”

水清淺亦關切道:“此話當真?”

那老頭道:“直無半點虛假!”

琴劍二宗弟子皆猜中九分,當下齊齊看向白璧秋,意在要劍宗首徒做個定奪。

白璧秋一向寡言少語,此刻卻不由得他不做主,便環視二宗衆弟子,托出緣太行起劍立誓道:“衆師弟之意只道是小園被貶出宗門,心魔大起報複蒼生,想來确是在理,然本教遭貶之人不止一個,白某不才,止是劍宗門下籍籍一介劍修,身份衰微見識短淺,不可武斷主事,既如此,當禀報二位仙尊再行定奪,若仙尊有令,那白某踏遍山河也要拿他回來,決不姑息。”

衆劍宗弟子暗忖桃花劍神自稱籍籍無名,那普天之下便沒人稱得上名了,大師兄素來與小園師兄交好,此番自謙應是舊情難忘,要為小園師兄開脫,可若是小園師兄當真犯了邪魔外道,那便是如何也開脫不得了。

琴宗弟子亦忖道大師兄惦念小園師兄之意未了,可小園師兄若真入了魔,成了一副鬼怪樣子,自是不會分出心來思量他,那便是無論如何再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了,果然用劍之人都是大情種,倒不如修了我們琴宗無情障爽快。

須知靈隐諸弟子們不愛修八卦雷霆步,卻甚愛攀談八卦風月之事,聽得半點便要三五成群叫嚷半天,此番下山更是少了管教,一路上叽叽歪歪沒少多言,将正事抛卻腦後。

草木掩映中,向小園悄聲落寞道:“看來諸師弟也只将我作吃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了,這可怎生是好,好在大師兄心底有我,他卻是不肯認,稱甚麽遭貶之人不止一個。”

說罷驀然自喜,拍手稱絕道:“大師兄高見!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被貶下山來的,可不是不止我一個麽!我若是緝了真兇歸案,身上的冤屈自然消雪,說不定仙尊念我鎮惡有功,允我逢年過節能上山探得大師兄一面,這倒是兩全其美了!”

于是掩面匿在衆琴宗弟子身後,雖聽得衆人大談甚麽水師兄與雨師妹情史,然終是忍住不湊熱鬧,待到衆弟子禦劍歸宗時,他卻是調轉方向,起劍赴東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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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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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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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