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此一程天高路遠,不知過了多長時日,眼前才隐隐現得靈隐雙峰輪廓。
緣是仙家弟子與凡俗之人大有不同,若白璧秋自己禦劍,日行千裏有餘,須臾片刻便至,若如小園日行八百,也止須兩個須臾片刻便到了,可現下二人當中跟着夏木陰,這夏木陰禦劍颠倒翻飛,甚為滑稽,日行不足十裏,又兼不曾辟谷,載他如載華山,由是拖沓多日才至。
三人将劍定在抱琴攜酒峰下,向守峰弟子說明來意,弟子撫琴向峰上禀告,琴瑟相交間,一衆白衣弟子共至。霎時抱琴攜酒峰下熙熙攘攘,衆人見白璧秋,皆抱拳行禮道:“大師兄!”,字字滾燙,大有相見恨晚之意。見向小園負手在側,又欲喊:“小園師兄!”,卻是如鲠在喉,竟無一人喊出。
小園心下一陣酸楚,自忖無面應答,便揮揮手作罷。又見身側衣衫褴褛者,衆小輩皆不識得夏木陰,既有識得之人,也認不得他現下這副模樣,于是衆人亦一齊行禮。
夏木陰不通禮數,止嘟囔一聲“去你嗎的”,也囫囵擺手作罷,衆人卻并未理會,當下有琴宗三徒陸華年閃身擠過,道:“大師兄且去別處說話,有要緊事相商。”
陸華年是琴宗弟子,此刻卻着白衣,方才白璧秋便納罕如何抱琴攜酒峰上盡是劍宗弟子,如今仔細觀之,原是衆弟子之中毋論琴宗與劍宗皆着白衣,當下心生疑慮,朗聲正色道:“便在此處無妨,白某擅自作主,陸師弟休要見怪。”
孰料陸華年單膝拄地,幾要垂淚道:“不怪,華年意下正是要大師兄作主主持公道。”
白璧秋扶他起身道:“陸師弟休要慌張,琴宗有訓‘正心,明道,知趣,安神’,卻是不能一驚一乍。”
陸華年抹淚道:“是,是。”又道:“小弟并非責怪大師兄,可大師兄回來的也忒晚了些,師尊現下已殁了。”
白璧秋嘆惋道:“白某知衆師弟不願面見小園,太華仙尊之事亦怨我思慮不周,未能及時阻止。”
陸華年忍淚搖頭道:“非是此故,是流雲借風師尊。”
當下裏白璧秋怔在原地,小園如遭重錘,一個箭步沖至陸華年側,道:“華年,你說甚麽?”陸華年淚珠兀自在眼眶裏打轉,道:“小....向大哥,流雲師尊現已殁了。”
小園倏然急氣上湧,幾要絕倒,衆弟子皆呼:“小園師兄!”,急急欲去扶他,又豁然省得失言,一時不知如何,局促定在原地,竟幸得夏木陰在側一把撐住,他亦是初則訝異,進而大為竊喜,暗道:“畜生流雲死了?好好好好好好好!老子就說你們琴宗沒一個好東西!全都不得好死!”然礙于靈隐弟子衆多,終究未敢高聲。
卻說這流雲借風仙尊不惑有餘,雖是鶴發蒼髯,卻也身強體健,若要問起修為,又是今世琴宗宗主,天下十位大乘境界高手之一,修為恐怕止遜其師太華仙尊,而今太華仙尊半死,又有何人能出其右?如此英雄人物,怎得忽然仙逝,莫非又有一向小園不慎劈了流雲仙尊府邸?卻是奇也怪哉。
衆弟子當中又鑽出常山草身影,這常山草是劍宗稍小輩中最明事理之徒,見琴宗衆師弟嗚咿不清,便撇了衆人,徑直對白璧秋道:“大師兄!”,行了一禮,又道:“師兄此番追查邪祟之事,奔波輾轉多處,又将向大哥請回,卻是未有收獲,小弟道得可對?”見白璧秋未曾否認,他便又道:“師兄卻是不知,如此這般皆因有人從中作梗,而流雲師叔之殁亦與此人脫不得幹系,實是百密一疏。”白璧秋颔首正色道:“何人?水清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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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草費心拐彎抹角,便是因其為劍宗小輩弟子,不好直呼鄰宗長輩弟子大名,卻又因故稱呼不得“師兄”,由是修飾一番,意是要白璧秋準他“但說無妨”,卻未曾想到白璧秋先他一步道出。
訝然之餘又道:“師兄真是明鑒,太原窦府一夜,窦家老人稱青衣劍修之事,我等礙于師兄之面不忍戳穿向大哥,卻也礙于水清淺之面不好直稱其名,雖不應拘于一格,然其時斷定十有八九是向大哥入魇,所以不曾多慮。”
“師兄尋向大哥數日未歸,水清淺稱憂心師兄,便差我等劍宗弟子增援,琴宗固守十方劍陣,這也正合我意。我與新亭、承軒諸師弟尋師兄三日不得,見北方天英星晦暗不明,便不敢怠慢,星夜趕回太原城,彼時卻是華年師兄守陣,華年師兄不識得此中利害,只道陣中無異便罷,殊不知我派十方劍陣上應天幹,須觀星象行事,天英分野下沖抱琴攜酒峰,吾等回峰再探時,卻為時已晚,不知怎的水清淺與流雲師叔起了争執,竟鬥劍将其刺殺,而後踏風不知所蹤,顯是早有預謀,絕非失手之舉。”
三人不曾想現下比最差之景還要差上十分,小園兀自捶胸遏怒道:“豎子敢爾!他水清淺多大能耐,憑何能一劍刺死師尊?”衆師弟面有難色,心想“小園師兄您不也劈了太華師尊。”,卻也不便言語。
夏木陰卻哂笑:“一個或許不行,兩個有把握麽?”
小園登時醒悟道:“莫非他自己用了那邪術?”
白璧秋亦明晰道:“陸師弟,流雲師尊遺骸現在何處?”
陸華年垂淚道:“棺椁停在善音堂內,不日便要火化,須彌師尊主祭傷心得緊,現下已回宗靜養了,師兄弟正在誦經恭送。”
白璧秋默然道:“好,我等上山祭拜。”
說罷除了沾泥衣衫,換身素淨白澤喪袍,與諸弟子緩緩登峰,山道兩側盡擺些白燭花燈之類的祝物,守山弟子抛灑紙錢,衆人看了煩悶,一路上喟嘆不已。
踱至善音堂前,忽覺涼風習習,內中停黑漆棺木,四下裏燭火幢幢。小園急要入內祭拜,被守靈人攔下道:“速去,速去!非靈隐宗人不可入內!”小園聲恸道:“我拜我師尊還不行麽?”守靈人木然擺手道:“不可,不可,請速去!”。白璧秋亦對他道:“小園,你先在此處等候。”,遂與諸師弟隐入堂內,止留下小園與夏木陰二人。
小園回望堂內,故人長絕,滿座衣冠勝雪,再也觀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下,沖靈前痛呼:“師尊!”,涕淚不住如雨。憶起三年前擢仙大會,流雲一眼看中小園,西洲領他怯生生拜了師尊,流雲大贊此子不可限量。初入宗門未久,流雲愛他甚緊,将一身絕學傾囊相授,不出半載又力排衆議,将小園擢升次徒之位,其間雖有訓斥管教,卻是望子成龍,恨鐵成鋼之舉,小園雖口稱不快,心底卻是明鏡一般明白。如今聽聞恩師已殁,卻是比拂塵打至身上還要揪痛萬分,悵望天地悠然,善音堂下卻再也無處容他放聲大哭,便又是萬般情感郁在心頭,無處語人消解,衆師弟見狀無不垂淚掩面。
夏木陰叉手道:“不讓你進豈不是更好,你非要跪他作甚?”又踹他道:“別熬嚎了。”小園終是不應。
他墳頭方便之願成真,如今受氛圍感染,卻也不怎麽高興,又聽得裏面嚷道:“師兄不可!開棺之事甚大,恐對師尊不敬!”便心想:“不知這群蠢驢在整甚麽名堂,我還沒說尿急,他桃花劍神卻憋不住,要先我一步方便啦!”便抻着脖子往裏看,又被守靈人如摁忘八一般摁回來。
須臾,白璧秋攜衆弟子出堂,常山草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道:“大師兄真是料事出奇得神了,師尊腹背确是受兩處劍傷,師兄緣何未曾開棺便知曉了?”白璧秋沉思道:“雖是兩處,卻又和我心想不太一致。”
他去堂後僻靜處悄聲與向小園、夏木陰二人說了,夏木陰倒嘶涼氣道:“不妙不妙,看樣子他是動了陰長生的。這邪法恐怕有損心性,以至他作出如此陰毒之舉。”二人見夏木陰竟罵他人陰毒,可笑之餘又覺此法伶仃可怖。
白璧秋道:“夏兄弟,這陰長生召出來的陰奴,當真和本體完全一致麽?”
夏木陰蔑斜道:“神情容貌當然如一個胚裏塑出來的,體魄精神,武功修為,則是略勝本人。”
白璧秋道:“是,适才白某鬥膽觀師尊遺體兩處劍傷,腹部裂口雖大,卻是不能登時斃命,背部劍傷止有一指蓋,甚至未滲出血漬,卻是一劍貫穿心髒,故諸師弟不曾得見,若是如夏兄所言,水清淺居于正側,而陰奴藏身背後,且陰奴劍法更為陰鸷精湛,那便分毫不差了。止是劍創上略有修飾斧鑿痕跡,意在使驗屍人看不出此是哪一路劍法,白某盡力推演來龍劍路,卻像似北疆陽川派掌門人悅大先生。”
向小園亦道:“悅大先生的‘朔風十九刀’,正是刀傷如劍傷,劍傷如刀傷,影影綽綽辨不清楚。”
原來小園偷師過悅大先生劍法,彼時其與水清淺鬥技之一十九劍,便是将大先生的宗門絕學與自身三腳貓功夫雜糅了,閑步一會,又道:“止是這悅大先生于我派無怨無愁,他北疆又與我并州千裏萬裏,何故前來此處?”夏木陰咕囔道:“不是有甚麽文绉绉的詩句,止道并刀好處,只怕他悅大老兒動了凡心,來此尋把稱手快刀。”
白璧秋答:“夏兄所述乃‘并刀如水,吳鹽似雪,纖手破新橙’,卻不知此并刀非尋常刀具,乃是裁衣剪刀。而悅大先生起初遠赴北疆,便是為在天山鑄劍閣行歐冶子、徐夫人之事,鍛絕世名劍遺于後世,此番複來并州,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我靈隐二峰來人去人皆有鈴聲傳報,如小園當日被貶下宗門,便是震了千裏鐘的,這悅大先生一代宗師,若是登臨靈隐,又如何無人知曉?且慢!水清淺竄離攜酒峰,千裏鐘卻是報也未報?”
衆人本在糾纏悅大先生之事,念及此處卻是不免心驚。适才衆人登峰造頂,行至莽莽山間,霧霭流霓之內朦胧不辨,及至萬峰在下,雲開日朗,纖翳不生,遙見千裏鐘大作迎客,鐘聲空靈激蕩,鼓震胸襟,此一點是記得分明的,水清淺卻不知使甚麽法子瞞過了千裏鐘。
當下裏衆人愈發疑慮,白璧秋心憂道:“現下琴宗門庭冷卻,香火不傳,暫且憑着陸華年師弟當家,陸師弟平素性怯,只要盼我歸宗主事,白某卻難以從命,還須煩請須彌芥子師尊,讓長輩振作精神,操勞此事。”
小園扼腕道:“我這師弟性子也忒懦了些,若我還在宗門,早便點諸師弟捉拿水清淺去,怎能在此嗚咽悶氣。”
又暗忖此言大有攀比鬥照,欲與師弟争奪宗派掌門人之意,便捂口道:“唉,茲事體大,非我等可以妄議,現下太華仙尊和我師尊都已殁了,須彌師尊坐上太華老前輩的二宗共主之位也是吃早的事,還是請師兄拜托須彌師尊出山罷。”
于是白璧秋先行一步,歸厲劍臨高崖禀事,留小園共夏木陰在此休憩,并與他約法三章,囑咐道“一不可自己憑性生事,二不可由夏木陰胡亂生事,三不可由諸師弟傷心過度,荒廢了功課,辱了琴宗功名。”又托了琴宗弟子,好生照料來客,安置在東廂房內。
小園主變客從,怏怏不快,夏木陰卻老實得緊,呼呼倒頭便睡,緣是他僻居鄉野,風餐露宿慣了,見了新鮮被褥,卻似躺于白花花綿雲中般,裹住便不忍撒手,困倦至亭午夜分,窗外月挂中天,其色清明,卻又睡飽了乍起,見窗格前人影獨立,冷不防駭了一跳,定睛仔細看時,卻是小園憑欄惆悵,便罵道:“直娘賊,半夜不睡!”
他自己卻也白日不醒晚夜不睡,此刻肚裏咕咕叫得緊,便翻箱倒櫃找起吃食,小園教他攪得心亂,道:“左側櫥前第二格,拿去。”夏木陰依他話去翻,果然有些素淨果子,大喜過望道:“你卻是懂事!”趁手揀出幾個,囫囵吃幹抹淨,卻又聽小園道:“這廂房原是璞生師弟寓居之處,他藏甚麽點心,我都是曉得的,止是不知放了多少時日。”
夏木陰本來覺着果子風味獨特,此刻經他一點,無端感到腸內脹氣湧來,噗噗呲呲的放屁如吹簫,便捂腚局促道:“啊呀,吃壞肚子也!你這厮頗會算計,快與我拿水壓一壓。”向小園掩鼻道:“不妙,這卻是沒有水。”又不能放他污染清淨之地,便拉他出門讨些水喝。
此時月華滿天,積素如銀,仲夏夜裏一片蟬聲萦繞,不絕于耳。見林間袅袅清泉流暢,夏木陰便要掬來胡吃,教小園阻止道:“那是生水,生水吃了,又要壞肚。”夏木陰苦着臉道:“這不能吃那不能吃,這琴宗的東西,也忒狠毒了些。”小園辯道:“再毒也沒有你毒,誰教你目無規矩,胡吃海喝。”當下裏二人辯駁不清,驚得林間飛雀撲棱棱作響。
不覺間,二人摸到後廂房內,月光普照之下,堂間齊齊整整碼着數不清的酒缸。
夏木陰登時大喜道:“蠢驢,你快來!原來這抱琴攜酒峰是個大酒坊!”
他草行宿露,上次沾酒已不知何日,現下一見便走不動路。小園見缸上皆系朵白花,料定此乃上祀所用祭酒,當即錘他道:“胡說八道,這些都是祭拜我師尊所用,你休要妄動。”
夏木陰卻不睬道:“孝敬他孝敬我都是孝敬!弱水三千,老子止取一瓢飲,卻也不誤你事。”說罷便要揭封,向小園攔他不得,見他把酒封挑開,缸裏卻只有零星半點酒珠。夏木陰一怔,譏笑道:“他嗎的,琴宗小徒弟賊心賊膽,拿些空瓶忽悠師尊,流雲泉下有靈知道了,一定會把你們請來,在閻王殿裏挨個打屁股!”
小園也納罕得緊,心道是師兄弟們口饞偷喝完了,卻又想此事止有夏木陰行得出,名門正宗弟子平日裏偷喝且罷,又怎敢偷喝祭酒?
當下裏催動內力,作“排浪震雲”一式,震得數百酒缸“咯咯”作響,須臾,道:“除了當中那缸,都是空的!”夏木陰便歡天喜地去搶那缸子,一掀蓋,驀然“啊呀呀呀”叫喚,跌倒在地又倒退幾步,像是看見了什麽極為可怖的東西。向小園上前一看,那缸裏卻是泡着個人。
與其說是個人,不如說是個東西,那人教斷了雙手雙腳,披頭散發局促在酒缸裏,已幾乎是個廢人了,缸中之酒已被他血液浸得殷紅,聞之令人反胃,小園撩起那人頭發一看,卻認出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皙臉龐,當即失聲高呼道:“水清淺?!”
水清淺漂浮在缸內,望着他不能言語,酒缸既是容他的容器,又是囚他的監牢,小園看出些端倪,口中念念道:“丹朱口神,吐穢除氛,驅邪縛魅,護衛我真,去!”當即解了他的禁言令,水清淺霎時如釋重負,重咳兩聲道:“小園..太..太好了...”二人憶起前日陰奴之事,不知他是人是鬼,由是不敢靠近半步,止是遠遠道:“水清淺,這是怎麽回事?”
水清淺已是三魂六魄飄然只餘一氣,強忍劇痛輕聲道:“小園...師尊之死...錯不...不全在我...須彌...須彌芥子仙尊...小心...”
小園知他還有話未盡,便道:“須彌師叔?幹他何事?你還能說話麽?揀緊要處說說看。”
水清淺掙紮道:“陰...長生...知道麽?”
小園點點頭,問:“略知一二,你是修了這邪術麽?”
見他既未承認也未否認,便知其自慚無法說出口,又聽他道近日太原城中試子、□□并窦看天吃人一事皆是出于陰長生之術,而此術正是東晉第一國教,名門正宗師尊須彌芥子所授,當下與夏木陰相視一駭,不寒而栗,道:“那流雲師尊之死,也與須彌芥子脫不了幹系?”
水清淺痛楚道:“是..師尊..正是為..須彌芥子..所殺...,..師尊..被我陰奴..觸怒..須彌芥子..在他身後..一劍..穿心..,..我..止是..頂罪..”
夏木陰沉思道:“怪不得桃花劍神稱贊背後那劍精妙,緣來是他師傅攮的,止是水清淺,你為何要用陰奴配合須彌芥子刺殺你師尊?”
水清淺啞然道:“我..控制不了..”
向小園當下瞠目結舌道:“不可能!你休要放屁!”
水清淺苦笑難掩悲恸,看樣子這确實是一樁他也想不明白的事。
夏木陰見的陰毒場面頗多,方才吃了一駭,現下卻回轉心神,反去安慰小園道:“蠢驢,你先冷靜,不要逼他,那須彌芥子是大乘境界,也許能節外生枝,生出什麽造化來!止是我有一事不明,縱使他能控制別人的陰奴,這血身獻法,締結契約之最初一環,卻須你本人心甘情願的同意,總不能他不經人同意便能召出陰奴,那天下之人豈不全完了蛋了?”
小園聽罷亦怒道:“哈!是這個道理!你既然為他辦事,那麽這些事情你是早知道的了?那為甚麽還要幫他作惡?你快說!快說啊!”夏木陰忙拉住他道:“蠢驢!倔驢!不關你什麽驢,說了教你不要氣!你撲殺了他,卻也得不出個結果!”
缸中的水清淺沉吟良久,慘笑道:“雨如煙。”
二人正互相扭打,當下一聽各松了勁,互拽着衣領怔在原地。卻說雨如煙自小在劍宗長大,是劍宗百年諸弟子當中唯一的女流之輩,因此夏木陰也認得她,甚至可稱“久仰大名”,此話一出,二人便知應是須彌芥子以雨如煙安危為餌,要挾水清淺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做事,直至落得如此地步,不惜以肉身償血也無怨無悔,當下裏心底波瀾震撼,話音亦軟了下來。
須臾,向小園倒嘶口氣,既恨又嘆道:“原來個中竟有如此緣故,是師弟唐突了,不過,大師兄,您現今這個樣子,卻還為雨師妹着想,即使日後大仇得報,陳冤得雪,又如何與雨師妹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小園喊了三載的大師兄,卻是止喊白璧秋一個人,如今水清淺聽這話甚為陌生,且太遲了些。
他卻不知怎的強打起一陣精神,回光返照道:“哈哈哈,我自蒙流雲師尊教誨,修了琴宗無情障之日,便斷了此處非分之想,水某所求,無非是盼雨師妹終其一生無憂無慮,飄然快活,至于甚麽結為結發夫妻,自古便不是一廂情願的事,若她安然一世,我便心頭無憾了。”
小園聽罷,心裏默然道:“原來水師兄如此豁達,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水清淺聲音漸漸啞下去,顯然是行将支撐不住,他斷肢之處鑽心劇痛,卻仍強忍輕聲道:“小園,好師弟,我求你一件事。”
小園忙道:“師兄請講,別說是一件,便是十件也無妨。”
水清淺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好師弟,若你有朝一日飛鴻通達,登臨大乘境界,則須鏟除須彌之害,重振琴劍二宗,若不能,則與這位...這位仁兄帶雨師妹逃至天涯海角,再也不教他找到!”
向小園長跪于地,掩面垂淚道:“必不負師兄所托!”
再起身看時,水清淺已咬舌自盡,小園将酒封掩上,權當為棺椁封蓋,又轟然癱軟在地,卻是一場好哭。良久,勉強支起身來,就要往門外去。
夏木陰攔他道:“你去做甚?”
向小園冷冷道:“找須彌芥子報仇。”他說此話時面上并無異色,然胸廓陣陣不平。
夏木陰聽罷攔得更緊,道:“蠢驢,沒聽你師兄遺言麽,事須緩圖,你甚麽境界?小山境?宗師境?卻要緊着去個大乘境那送死,現今之計便是趕緊揪出你那師妹雨如煙來,然後逃到哪兒算哪兒,你如此負氣鬥狠,我若是你師兄,我死也是白死啦!”
夏木陰雖是邪道中人,此一句說得卻是無比的在理,向小園輕嘆口氣,道:“是,但水師兄有心系之人,向小園也有心系之人,大師兄還在須彌芥子之處,我不能坐視不理。”
夏木□□:“嘶....這卻是難事,方才老子忘了一回事,便是這陰長生有兩法可解,一是陰奴吃掉原主,而後便灰飛煙滅,二是原主自絕于世,陰奴便自行消散。假若須彌芥子當真能馭使陰奴,如今水清淺含恨自戕,他必是知道了的。”
向小園大驚道:“不好,如此我師兄便更有危險!”卻又被夏木陰扯住道:“別慌慌,老子話還沒說完,向...管你是向左還是向右的蠢驢,你當真斷定你師兄就沒一點問題麽?你以為陰奴是我召的,老子卻是沒這個能耐,你以為真兇是水清淺,他卻也是受人指使。桃花劍神是劍宗門下首徒,自然對他師傅心甘情願,同氣連枝,若此事也有他的一筆,你又如之奈何?”
小園正色道:“我與大師兄初見便意趣相投,我相信他的為人。”
夏木陰喟嘆道:“現在的事情,卻不是一句‘相信’或‘不信’可以解決的了。”
向小園扯下他手,道:“無論如何,這一仗我是非幹不可了,你大可自行離去,前事既往不咎,若你有半點良知,就帶上雨師妹,将她送至欽州城外雨家莊處,會有親戚接應。”
夏木陰哂笑道:“小姑娘不認得我,恐怕聽不得我一面之辭,我還是與你同去,你這蠢驢修為有餘,智力不足,若是有了差池,讓那須彌老賊禍害了天下蒼生,老子也跟着受罪!”
這天下蒼生之詞從他嘴裏說出,雖是無比的古怪,現下卻是正氣凜然,仿佛他是名門正派中匡扶正義的大宗師,卻從未行過甚麽傷天害理之事一般。小園當即大喜道:“好!真是‘回頭一念悟,霎時天地寬’,有你鼎力相助,雖是耳邊聒噪了些,卻也不形單影只。”
于是即刻起身向厲劍臨高崖奔去,卻不承想夏木陰禦劍仄仄歪歪,抱怨甚麽忒高忒冷,當下裏二人又開始吵架,一路上唧唧歪歪,不似方才意氣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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