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第 10 章

年初二,該是大家出門走親戚的時候,離收假還有好幾天,劇組各項籌備工作早就展開了,盛夏是這麽跟尤遠說的:“你也算,半個圈內人,公休和長假不适用,文娛行業,哪年不是假期最忙麽?”

言下之意,我忙我的,你不要催。

“行了行了,打你的電話去。”尤遠笑着把人趕走,看了一眼滿桌的文件和開着的電腦,根本沒心思收,“要不是想着你今天來家裏吃飯,他能把客廳的地都堆滿,腳都下不了。”

方淮自己去冰箱裏拿了瓶飲料,在沙發上坐下:“想怎麽堆就怎麽堆呗,我又不是外人,沒地兒坐樓上不還有小馬紮,我還愛坐那個。”

尤遠腿上也放着電腦,在處理公務,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方淮聊着,兩口子知道方淮過年不愛待在家裏,就除夕那天回玺悅府陪父母吃了飯,因為魏曉楠的事,方淮和父母這些年就沒有過什麽好臉色。尤其這個月是魏曉楠的忌日,方淮都會在他倆的家,也就是莉思公寓住一段時間,索性每年過年,尤遠就把方淮叫過來聚聚。

茶幾上堆着的不是劇本,而是一個又一個的簡歷,餘光瞥見幾張照片,皆是妝容過濃整得千奇百怪的小鮮肉,方淮頗覺眼痛,視線落回電視上,卻發現看了一半的節目按了暫停,他奇怪道:“你家盛大編劇怎麽看起這種節目來了?”

“嗯?”尤遠擡頭看了一眼,“喔這個啊,挑人呗。各種娛樂公司給劇組塞人,有些人情推不開,而且也需要各方的投資,他們多少還是得準備幾個角色讓人演。”

方淮道:“曜心也投資了吧?”

“我說拿獨播,投資占大頭,他話語權也就更大,可他不樂意。”尤遠無所謂地笑笑,“随他吧,他有他的想法。”

方淮翹起二郎腿,杵着下巴道:“我懂他意思,有曜心撐腰當然好,但不能一直靠曜心這一個平臺,多接觸接觸別的,發展多方合作,對他手底下兩家編劇工作室有好處。可是沒你這個親老公幫着,麻煩事這不就多起來了,歪瓜裂棗裏硬要挑個像樣的演員,為難人。”

尤遠撇撇嘴:“我看他挺樂在其中的。”

“哎呀,終于有個人,懂我的辛苦了。”盛夏捏着電話從陽臺走過來,笑着坐到方淮身邊,“你還別說,歪瓜裂棗裏,也有好的,就算是硬塞人過來,那我也得挑一挑。”

盛夏把篩選後稍微可以的幾人簡歷遞給方淮:“反正你閑着,幫我看看。”

“人家上市公司總裁,幫你看這個……”尤遠笑話他,“太欺負人了啊。”

方淮瞪了尤遠一眼:“狗糧別在我面前撒,快閉嘴弄你的事兒,我今天還就幫盛編劇選選看,嗯……”

沒翻幾個,就看到了司楠的簡歷,方淮停頓的這幾秒,盛夏立刻說:“那天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幫他,我後來搜了相關新聞,司楠在,訓練營,真的出了不小的,事。”

方淮想起王濱的惡言惡語:“自殺?”

盛夏點頭。

方淮沉默了會兒說:“同情他的遭遇我可以理解,但是演員這個職業不好做的,合适不合适純看業務能力,你的同情到時候可幫不了他彌補演技的不足。”

盛夏拿起遙控器,認真道:“我不是同情才選的他,不,應該說,不全是因為同情,這些藝人的背景,演藝經歷,我都做了調查,司楠雖然沒,演過戲,可是上鏡時,他的表現是自然的,真人秀和演戲,其實有相通之處,一樣有劇本,一樣是在觀衆面前,盡力呈現完美的角色,起碼司楠這個人,身上有天然的東西,這很難得。”

“誇成這樣。”方淮笑他,“說沒私心我都不信。”

“哎!你這人……”盛夏摁下播放鍵,“不信你自己看,他們這個選秀綜藝,有四個藝人的,簡歷遞過來,你順便,都看看。”

這時候電話又響,盛夏跑陽臺繼續講公事,安排任務似的叫方淮好好看節目,反正閑着也是無聊,他也就破天荒地認真看起了選秀綜藝。

在方淮的固有認知,或者說偏見裏,參加這樣的節目指望一飛沖天成為頂流的年輕人,十個有八個都沒好好讀過書,一門心思做着明星夢,唱歌不敢開麥,跳舞也不練基本功,不會創作更沉不下心去精進,明着媚粉暗地裏給一切能成為資本的事物投懷送抱,總而言之,是現在這娛樂至死的年代裏由資本嘔心瀝血打造出來的人型垃圾。

商界應酬接觸形形色色的人,方淮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不是淪為資本的玩物,就是人格喪失的花瓶,加之魏曉楠曾經的經歷,他實在是對這樣的人沒有任何的好感。

可既然盛夏要他看,他也只能暫時放下傲慢和偏見,就當開個眼界。

這期是除夕那天錄制的特別節目,《Boys Top》賽制過半,現在只剩下三十五個人,一眼望去,很難挑出個有記憶點的長相,除了司楠,大概是見過的緣故,方淮的視線總停留在他的身上,即便是一晃而過的鏡頭,也會因為一抹粉色而立即認出他來。

接着播放的部分剛好是聯歡活動,過去幾個差強人意的才藝表演,方淮只覺得眼睛和耳朵都遭到了重創,緊接着又是一段唱跳,本來都快沒耐心了,盛夏這時候剛好過來,雙手往沙發背上一杵,看得津津有味:“那不是,司楠麽。”

舞臺打扮成了天空的效果,用白色絮狀物當做雲朵,畫面正中心的幾位背着黑色翅膀,穿着絲質黑色襯衣和西褲,大概扮演的是誘人的惡魔,相形之下,最裏面靠近背景板的司楠反而十分不起眼。

其實盛夏沒提醒之前,方淮一眼就看見了。

司楠一身絲質白衣,下擺一半塞在褲腰裏,顯得他腰身尤其的細,身後同樣背着一對雪白的翅膀,大概因為衣服單薄的緣故,肩甲形狀随着每一個動作突起,加之他的褲子是七分的,裸露的雙腳一直到小腿又白又纖細,就像個營養不良的……

方淮思考了下到底像什麽,或許是某種鳥類,單腿站立的那種。

因為他此刻雙手捧着一個發光的球體,緩慢地變換造型,而後向後擡起一條腿,定格的畫面本來還算優雅,只是司楠細微地晃動了下,被某位研究鳥類的總裁精準捕捉到了。

方淮挑起眉,随口問:“腿怎麽了?”

“嗯?什麽腿?”盛夏“啧”了聲,“怎麽就沒鏡頭了,也是,他排名不算靠前,根本沒有,C位表演的機會,那咱們,劃快點看。”

盛夏并不掩飾對司楠的關心,捏着遙控器快進,終于在唱歌節目找到了司楠挑大梁表演的曲目,讓他意外的是,居然是一首老歌。

電視裏,司楠坐在正中央,單手扶着話筒架道:“下面是我為大家帶來的歌曲《一生所愛》,希望新的一年,所愛者得意中人,不愛者也自在。”

他說得不急不緩,鎮定自若,和方才跳完舞那一臉無措比起來,顯然自信了很多。

為他伴奏的只有一把吉他,也是個練習生,兩個小男孩兒一人抱着吉他,一人安安靜靜地坐着,四周燈光暗下來,只打在兩個人的身上。

司楠調整着呼吸,微微擡起頭,眼神盯着虛空裏的某一處,琴弦一掃,伴奏悠然傳來。

這首歌有些老了,方淮在人聲未起前想,歌中深情和遺憾,對已失去和不再得的诘問,是現在這些毫無經歷的年輕人能唱得出來的嗎?對有些人來說,它只是一部電影,一首歌,而對傷心的人來說,電影裏有像狗一樣的自己,歌唱的深情已成冰冷的墓碑。

司楠要怎麽去演繹呢?

他怎麽可能演繹得了呢。

然而,清澈幹淨的嗓音響起的一瞬間,打散了方淮全部的疑慮。

“從前現在,過去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連忙于公事的尤遠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扭過頭看着屏幕,盛夏早已屏息凝神,聽得十分認真。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天邊的你,飄泊白雲外;”

歌詞是粵語,可方淮知曉每一句的含義,并非他會說這門方言,而是愛人對粵語歌曾很拿手,或者說,他們這個年代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唱幾首粵語歌,尤其《一生所愛》,被記憶中的那個人反反複複唱過很多次。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不知什麽時候,在廚房弄晚飯的陳姐也跑到客廳來,她盯着屏幕裏唱歌的小帥哥,手自然而然地在圍裙上擦着水,什麽也沒說,和客廳裏的聽衆一樣,聽得入神。

這首歌有兩個版本,被大衆熟知的那版裏,莫文蔚的女聲吟唱缥缈而凄美,讓人印象深刻,不過盧冠廷獨唱的版本,更唱出了失意人的寂寥和落寞,司楠唱的就是後面這個版本。

其中有一些哼唱和長音,原唱聲音渾厚低沉,聽來好似痛失吾愛後的吶喊,司楠嗓音更輕更透,少了悲戚,倒更像是……

方淮睫毛微顫,目光透過屏幕,像是指望和裏頭的歌者眼神交彙,聽懂他聲音裏的情緒。

“情人別後,永遠再不來;無言獨坐,放眼塵世外;

鮮花雖會凋謝,但會再開;一生所愛隐約,在白雲外。”[1]

——是期冀。

方淮相信,他聽出那多出來的情緒,是期冀。

盧冠廷所唱,和方淮有着同樣的情緒,是痛失吾愛後的喟嘆,所以這首歌他沒敢再聽過,今天被司楠唱出了一種等待中的期冀——那人在白雲外,你終會找到他。

方淮恍惚想起,他曾經打趣過魏曉楠:“這歌太慘,跟我倆情況不符,你怎麽老唱,是不是對我不滿意?”

“自作多情。”魏曉楠白他一眼,“這歌好聽,情緒是會跟着唱的人改變的,你再聽聽,我有沒有唱出一種希望。”

方淮撇撇嘴:“再有希望,至尊寶也只能像條狗一樣,等不來紫霞仙子。楠楠,你再跟我鬧分手,我就那樣。”

魏曉楠受不了他:“哪樣?”

方淮開玩笑說:“像一條狗。”

思緒扯回來,方淮自嘲一笑,心說,自己已經跟狗一樣渾渾噩噩了三年,那個人知不知道呢?

吉他還在收尾,陳姐已經忍不住贊嘆:“這小帥哥是誰啊,唱得也太好了。”

“是吧?我也覺得。”盛夏咬着下唇,“唱得真的好,我都想哭了。”

尤遠看他一眼,要是真哭了得馬上哄一下,盛夏以為對方不懷好意,反問:“哥,你公正些評價,他如何?”

尤遠立即點頭:“唱得确實不錯。”

陳姐顯然有些意猶未盡,可是後面的節目她又欣賞不來,自顧自轉身走了,盛夏叫她:“陳姐,晚飯不急,過來一起,看嘛。”

“哎現在這些小孩兒,唱的跳的太時髦我都不懂,跟不上時代了,還是以前的霹靂舞好看。”陳姐笑笑說,“還有剛才那小帥哥唱的,真好,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人聽得懂的,就得這樣才好呢,老歌新唱,好的東西才能一直流傳下來。”

一首歌,引起了方淮的興趣,他雖未評價,不過已把司楠的簡歷抽了出來,随意搭在腿上浏覽。

學歷不高,一個四線城市的中專學校,農村出來的,家裏就一個爺爺,簡歷看不到工作經驗,像是一畢業就做了甄致娛樂的練習生。時間很短,照理說大概連最基本的培訓都沒接受過,公司可能想借着選秀綜藝這把東風培養幾顆搖錢樹,很快就把司楠送到節目裏來了。

方淮輕輕蹙了下眉頭,盡管只是簡短的一兩次照面,司楠給他留下的印象是大方得體的,言談之間也毫不瑟縮,這和他的成長經歷和工作經驗背道而馳。

有些奇怪。

才藝大舞臺結束,緊接着是年夜飯的制作,鏡頭一換,場景變成了一個臨時改出來的廚房,主持人簡單介紹着各種食材餐具,六七個練習生各自找到鍋碗瓢盆,說是要親手制作家鄉菜。方淮掃了一眼沒見到司楠參加錄制,索然無味地低下頭,繼續看簡歷。

要不是盛夏“哈”地笑了聲,他都沒發現還有個室外廚房的分場。

司楠站在煙熏火燎的碳烤架旁,熟練地扇着扇子,主持人被煙熏得直咳:“能不能請司楠給我們介紹一下,你為大家準備的年夜飯是什麽呢?”

“大菜我不太會做,準備的是我喜歡吃的東西。”司楠從碳烤架上拿起一串棕色偏綠的扁平物體,“烤苕皮!”

主持人頗有興致地讓司楠介紹這東西是哪裏的食物,原料是什麽,口感如何,制作過程複不複雜,鏡頭對準了操作臺,司楠滔滔不絕地邊講邊做,一副自在閑适的樣子:“苕皮原料是紅薯粉,節目組提供的現成的,先把苕皮放在炭火上烤軟,在這之前主要是準備小料費時間。”

主持人“哇”了一聲:“裏面藏着玄機!”

“都是靈魂佐料,香菜,蒜末,辣椒,酸豆角,榨菜還有幾種醬料。”司楠拿着兩罐醬料,刷在逐漸變軟的苕皮上,“燒烤料塗一點,蒜蓉醬塗一點,如果有自己制作的辣醬會更好,然後把這些東西全都包進去,用簽子穿起來,再烤一會兒,等苕皮表面微糊,撒上辣椒粉和芝麻就可以吃啦。”

主持人咬了一口,香得瞪圓了眼睛:“雖說年夜飯做燒烤挺別出心裁的,不過司楠做的烤苕皮,真的很好吃,就是嘶……有點辣。”

司楠對着鏡頭咧嘴笑:“這燒烤在家也可以做哦,用平底鍋煎苕皮可以取代炭火,不過最關鍵的是,要涪陵榨菜和益陽酸豆角。”

主持人把烤好的一串串苕皮擺盤,舉到鏡頭前讓觀衆看得更清楚,攝像大哥的話外音也錄了進去說:“人家都搞大菜,你做地攤燒烤,這要是晚上錄,不是折磨我們麽司楠。”

司楠像是很開心,哈哈大笑,請攝像大哥也嘗一嘗。

主持人問他:“為什麽對燒烤這麽鐘情?練習生都有嚴格的身材管理,難道吃這些你不怕發胖嗎?”

司楠頗為不在意地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就要吃燒烤!”

之後再放什麽,方淮幾乎都沒看進去,他腦子裏冒出了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假設,甚至急于向每一個親近的人求證,可實在難以啓齒,因為不用說出口,他自己都明白這個假設有多違背常識。

這世上真的會有那麽多巧合嗎?方淮忍不住想,巧合的地方還都關乎極度私人的品味、偏好,甚至是氣質,這些難以捉摸和界定的東西,會有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人身上?

不可能的,方淮難掩心中震撼,一邊否認,一邊被眼前事實說服。

愛吃同一種食物不算巧合,巧合的是做法,和關于材料選擇的偏好,以及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時,下意識反駁的同一句話。

愛唱同一首歌也不算巧合,巧合的是熟練的粵語歌總有那麽幾個發音是慣于念錯的。

再往前,便是雞尾酒的口味,選擇它的理由也有重合,還有方淮難以說清的東西,兩個人言語交鋒時司楠的一進一退,有謙遜也有不服輸的勁兒雜在裏頭,只不過魏曉楠和自己太過親密,口無遮攔起來就容易演變成吵架。

而方淮在惡劣地怼司楠那會,對方明明也想駁些什麽,礙于人情世故,終是沒說出口。

如果說了呢,總不至于連吵架端出來的氣勢和辯論技巧也一樣吧。

方淮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盛夏。”他突兀地喊了一聲,因為太過嚴肅,倒讓盛夏愣了愣:“怎麽了?”

方淮面上無波無瀾,強行找個借口,晃着手上的簡歷說:“看過了,他還不錯,那個……你們什麽時候面試角色?”

盛夏“哦”了聲:“三十號啊,這次正式面試在棚裏,就在影視基地。”

方淮又轉向尤遠:“曜心的新園區不是要驗收麽,幹脆這樣,遠兒,就三十號那天去吧,我陪你一起,有什麽需要調整的現場就定了,等着盛夏收工,完事兒咱吃飯去。”

尤遠沒異議,說可以馬上通知公司安排,盛夏是有點摸不着頭腦的,但是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也就樂呵地答應了,他拍拍方淮的肩:“那你們,且得等呢,那天面試的人不少,不過你們要是弄完了,來看選角,也挺有意思。”

方淮等的就這句話,一口答應:“沒問題,到時候就去找你盛大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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