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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

蔣暢總是會想, 她體內有一杆晃晃悠悠的天平,一邊是喜,一邊是哀, 時而往這邊傾, 時而往那邊傾。

現在,就是“哀”的這一端被沉沉壓下。砝碼是今天遇到的人,聽到的話。

她找不到适合的事, 去壓“樂”的那端,平衡自己的心情。

但她知道, 她暫時還不會崩潰。

砝碼再沉再重, 也未到壓壞天平的重量。

只是她懷疑,長此以往,天平的調節能力是否會失效。

ZS: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大醬炖大腸:嗯……我家人可能會過問。

也不是完全不行, 但她此時實在不太想聽見他的聲音,不想聽見他用溫柔的聲線安慰她。

趙兟不會勉強她。

ZS:或許, 有什麽能讓你開心一點的事嗎?吃東西, 或者看部喜劇電影,聽聽歌?

大醬炖大腸:不知道,我想睡覺。

ZS:那行, 你今晚好好休息,祝你睡個好覺。

覺睡得不太好,一大早就醒了。

母親忙裏忙外地做早餐, 把蔣磊和父親送去上班,又要喂侄子吃飯、洗幾個人的衣服、打掃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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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暢有時候挺心疼她的, 又覺得她明明可以反抗。

父親憑什麽當甩手掌櫃呢?哥哥憑什麽把孩子全權交給父母管, 還要吃他們的,花他們的呢?

蔣暢幫着把碗洗了, 說:“媽,你不是之前說不舒服嗎?去醫院檢查了沒?”

母親搖頭,“後來好了就沒去了。”

“正好今天我在家,我帶你去一趟醫院吧。”

“老毛病了,費那個錢幹啥。”

“病不能拖,越拖越嚴重,不管怎麽樣,做個檢查總歸要放心點。”

蔣暢還是把母親勸去醫院了,繳費、排隊、檢查,花了一上午時間,第二天來取報告。

快到中午,要做飯,順便去趟菜市場。

母親問蔣暢:“你想吃什麽?炒個排骨吧?你也這麽久沒吃家裏的飯了。”

“我都行。”

母親躬身,在菜攤上挑着菜,說:“你以前最喜歡吃茄子了。”

蔣暢早就不喜歡了,但沒說什麽。

這個季節茄子、豆角、絲瓜大量成熟,親戚年年夏天送來一大堆,天天吃,快吃吐了。

母親又去挑了條魚。

池子裏,氧氣機“嗡嗡”地運作着,老板手起刀落,飛快地刮掉鱗片,開膛破腹,血混着水一起滴落。

蔣暢看着不忍心,撇開臉。

買完,幾個袋子給蔣暢拎着,母親問:“要不要給你買兩身衣服?”

“不用了,我這麽大的人了,自己會買。”

不知母親想到什麽,沉默下來。

也許想,她現在大了,翅膀硬了,敢跟家裏人叫板了;又或許,想她跟家裏人疏遠了,沒出事,十天半月也不會主動聯系。

蔣暢從小本性老實,最叛逆的時候,也不會頂撞老師、長輩,安分守己到大學。

現在她倒是敢了,也只敢将刺對着家裏人。

她當然不是沒有感情的人,但她既改變不了他們的思想,也改變不了家裏的現狀,她能怎麽辦呢?

每每想到這些,她就心累。

待在宿城,好歹可以選擇性地忘記,回了容城,就不得不面對。

小城市打車不貴,太陽大,又拎着東西,蔣暢叫了輛網約車,和母親一起回家。

上樓碰到鄰居,對方同她們打招呼,“蔣暢怎麽回來了啊?沒上班嗎?”

“家裏有事,就回來了。”

其實姐夫也不是容城的人,這邊辦場喪禮,那邊還要再辦一場。但他們一家人也不會去。

母親中午燒了四個菜,吃過,帶着侄子去午睡。

嫂子一直待在空調房裏帶侄女。

蔣暢房間沒裝空調,起初是有的,蔣磊房間的壞了,就把她房間的拿走了,沒再裝新的,說她反正也不怎麽回家。

風扇吹出來的是熱風,坐着也能出一身的汗。

她唯一慶幸的一點是,她的房間好歹沒淪為雜物間。

明天是周六,蔣暢打算陪母親拿了檢查報告,周日回宿城。

老板為了減少員工請假頻率,提高了請假的扣錢金額,請一天就是300,她多請不了。

她買完高鐵票,退出app,才發現趙兟不久前給她發了消息,但沒有彈出提示。

ZS:現在方便嗎?我在你家附近。

ZS:或者什麽時候方便?想見你一面。

ZS:望看到後回複。

不到兩點,外面又熱又曬,擱往常,蔣暢是決計不會出門遭這個罪的。

然而,看到這句話的下一秒,她就抓起手機和鑰匙,換鞋下樓。

這短短的幾十秒,蔣暢的大腦裏,是好似煙火散盡後的大片空白。

她顧不及去想他為何而來,何時來,只是受本能的驅使,立即見到他。

想念是本能,愛也是一種本能。

蔣暢從未失去這些本能,只是它們沉睡太久,在蘇醒過來時,才這樣轟轟烈烈。

趙兟站在蔭處,戴一頂白色鴨舌帽,低着頭,漫不經心地劃拉着手機,臉上被遮下一片陰影。

也許擔心打攪她,他沒有打電話催她,就那麽安靜地伫立着,宛如一棵頂禮風雪,而屹然不倒地堅守着的白楊。

她的嗓子眼好似堵住了,喚他名字也喚不出。

還是趙兟先看見的她。

他收了手機,朝她走過去。

她立在陽光之下,一動不動,視線漸漸模糊。

不敢相信,他真的一直在這裏等着她,如果她一直沒看到消息呢?

趙兟定住腳步,打量她兩秒,說:“這樣的表情,是還在不開心嗎?需要一個擁抱嗎?”

說着,就張開了雙臂。

蔣暢毫不猶豫,撲過去,擁住他的腰身。

熟悉的氣息,夾雜着微微潮濕汗意,環繞住她。

趙兟回擁住她,輕輕地拍着她的背,無聲的哄慰。

她收緊了手臂,将臉貼在他的心口處。男人有力而富有節奏的心跳,直直地傳入她的耳蝸裏。

他說:“你可以像上次那樣發洩出來,苦也好,訴說也好,就像淤泥填塞管道,要清空才能好,不是嗎?”

“趙兟……”

趙兟,兩個音節,如石子一般,卡在喉嚨裏,卡得她難受,幾乎疼得眼眶發酸。

“我的情緒調節能力總是很差,被人撞了沒有道歉,我會很煩;一個稿件反反複複改,我會很煩;高鐵上有各種噪音,我也很煩。每當我覺得,生活特別乏味的時候,又會有奇奇怪怪的事吸引我,前些天看的一部電影很好看,我侄女笑起來很可愛,你帶我看的那場日落很漂亮……我也很想像你一樣情緒穩定,但是我做不到。”

“吃飯、睡覺、工作,這些日複一日的尋常事情,我既滿足安定,又深深厭煩。生活在人群裏,他們總是對我有這樣那樣的要求,考一個好大學,盡善盡美地完成任務,結婚生子,完成人生大事……我向往自由,又被自由困住。我不知道往哪兒逃,我感覺我是從一個牢籠,鑽進另一個。規矩、秩序,是一道道精鐵所制的枷鎖,死死地铐牢我。”

“在很多時候,我讨厭極了人類,包括我自己。我經常躲避和人的交流,我習慣一個人待着,對別人,我可以說我享受孤獨,對自己,我得承認,我是害怕搞砸一切關系。好比我的家庭,好比我到現在,沒什麽朋友。”

蔣暢說了很久,很久,她哽咽着,斷斷續續的,已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對他說,還是自言自語。

期間,趙兟沒有打斷她,直到她說累了,再說不下去。

他帶她去買了瓶水,和一包濕紙巾。

周圍沒有店鋪可供歇腳,旁邊是機關單位的家屬區,鐵欄杆圍着。欄杆內,栽着桂樹、南瓜藤、仙人掌、竹子等,枝葉伸出來,遮下一片濃蔭,還有一根藤上墜着兩個瓜。

他們就站在樹蔭下。

蟬聲一陣大,一陣小,總之叫得沒完。

趙兟撕了兩張單獨包裝的濕巾,擦去她的眼淚,又幫她擦手,然後說:“我無法完全得知你所經歷的,但我想,痛苦很大一部分源自于理想和現實的不匹配。人口太多,時代發展得太快,大部隊着急往前趕,但其實,個別人不跟上也沒有關系的。走了這麽遠,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蔣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有決堤的趨勢。

臉上冰冰涼涼,是他摁着濕巾,替她揩臉,淡淡的茉莉香氣,駐紮在她心間。

趙兟把她完全哄好,用了半包濕巾。

她捧着水瓶,慢慢地補充眼淚和汗水喪失掉的水分。

以往,蔣暢和家人吵架,氣得哭,母親求和的方式永遠是做好飯,叫她吃。

而母親和她抱怨父親的行徑,抱怨父親家那邊親戚的刁難、看輕,她也無從開解。

彼此好像從來不知道該怎麽互相安慰。

這樣的狼狽,蔣暢會藏在人後,不讓外人得見,她卻在趙兟面前失态了不止一次。

她面紅耳赤,眼睛也是紅的,像快被天地間的熱氣蒸熟了般。

“你……今天早上來的嗎?”

“嗯,落地後就去辦了酒店入住,”他笑笑,語調溫潤,“因為不知道一天的時間夠不夠。”

她垂眼,摳着礦泉水瓶的包裝紙,“其實我很快就回去了,你沒必要跑這趟,還耽誤你的工作。”

“不會,我工作時間沒那麽死板。”

趙兟稍微彎下點腰,去看她的臉,伸出手,想去碰。

害羞遲遲地到來,蔣暢下意識地躲掉了。

他收回手,若無其事道:“黏了根頭發。”

她問:“在哪兒?”

他點點自己的左臉頰,她弄掉頭發。

有什麽東西,在兩人之間,蠢蠢欲動着,将要鑽破那層窗戶紙。

然而這種時候,沒有誰會去主動促使它快速壯大。

蔣暢擡頭,“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趙兟又補了句,“早餐也沒來得及。”

好吧,他是存了點小心思,叫她念他為她奔波數百裏而來的好,也多心疼他一點。

早已過了午餐點,蔣暢帶他去一家快餐店,“可以嗎?”

“可以。”

蔣暢點了一份單人套餐,又為自己單點了一份薯條,沒別的客人,餐出得很快,她端着餐盤坐到他面前。

“這家漢堡的面皮還挺好吃的,以前我還想,要是能單賣就好了。”

“我拆下來給你?”

“不用不用,我不餓,我在家吃過飯了。”

簡單的漢堡,趙兟吃得也斯文極了,蔣暢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拈起薯條蘸番茄醬吃。

“我明天要陪我媽去醫院拿體檢報告,買的後天早上的票,那你呢?”

“沒有要事的話,我可以等你一道。”

趙兟一去不知歸期,且與工作無關,賀晉茂定然要過問。

得知後,狠狠嘲弄他一番,說他曾經當日往返宿城、茗城兩地,是舍不得兒子女兒,這有了心上人,他們就得靠邊站了。

這的确是極為反常的事,但趙兟就這麽做了。

可能,不僅是愛情本身不講邏輯,陷入愛情的人,也會不顧原有行為準則,任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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