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與子同（二）

與子同（二）

沈言沒想到自己順手從集雲縣大牢裏拐來的夥計竟有如此遠大的志向，登時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待狂跳的心平複之後，卻發現了另一個的問題：

“不對，喬南......你莫不是要打着無憂聘事堂的名義将去盜那工圖的人送進去？”沈言将喬南扶着自己肩膀的雙手拂下來，急忙問道。

沈言仔細回想了一番喬南的話，幾個條件放在一塊兒便只有這樣一種可能了。

“有問題嗎？”喬南不明白沈言為何如此着急地問這麽一句。

“不行！”沈言脫口而出，随即意識到自己态度太過強硬，緩和了語調說道：“我們......我們換個方法成嗎？”

喬南瞧着她擡起小臉，烏黑的眸子就這麽瞧着自己，嘴裏的稱呼不知不覺地由“你”變成了“我們”，心知剛才的話有了成效。

如今這姑娘已經真正将自己當作了自己人，胸中盛滿了愉悅，笑着問道：“哦？為何？”

“這盜圖畢竟是重罪，若真的被發現了，可是要連累聘事堂的。”沈言答道，說道‘盜圖’二字之時還壓低了聲音，四處張望了一番，倒是知曉說話要小心了。

沈言對無憂聘事堂可謂還是有真感情在的，這感情源自于對莫青的感念。

雖然莫青平日裏總是一副惟利是圖的模樣，沈言始終記得當年沈言對着河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是莫青主動走來，說幫她重新開始。加上之前被他從河裏撈起來的那回，她便一共欠了他兩個人情。

許是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則，那段時間莫青總是把她帶在身邊。她也真正意義上了解了莫青對無憂聘事堂有多用心，白天是生意，夜裏是生意，甚至連夢裏胡話都是生意的內容。

正因為這樣，沈言雖然平日裏不喜歡莫青的奸商本質，卻也不願意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毀了聘事堂。

“莫青于我有恩，我不能這樣....恩将仇報。”沈言将頭扭向一邊，小聲說道。

喬南不為所動，淡淡說道：“這次的事我早已經計劃好了，明日定會繼續。”

沈言第一次覺得喬南這人很是沒有人情味，繼而說道：“屆時若我報了官，你可莫要怪我。”

喬南見沈言為了莫青尚能如此，卻不能相信自己一回，也有些惱了。轉身向門外走去，空中只扔下一句：“随便，不過我也有話要同你說，看人不要只用眼睛......”

又是這句話？

上一次聽到這話，是阿嬷提醒自己注意顧明倫，這次是......

沈言低着頭，邊走邊想着剛剛這句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莫青的院外。莫青作為無憂聘事堂的東家，自然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小院四周花木蔥茏綠樹掩映，很是精致。

可沈言今日卻發現這一片蔥茏之中似是有些許火光，火源似乎不大，掩在草叢之中忽明忽暗。

沈言擡腿向那光芒的來源走去，待近了才看清這是有什麽東西在燃燒。沈言将小火苗撲滅，待這物冷卻了以後，才看清了這東西的本來面目。

看着地上這物什，再聯想到自己剛剛放出的話，沈言隐隐對将要發生之事有了些預感。

這是一張上好的生宣，可如今卻被燒得只剩了一角，剩下的這一角也因為焚燒而變得有些黃。紙上書着些字，若仔細辨認還可認出曾經寫的是什麽。

沈言不自覺地讀出聲來：“安...排...已妥...中秋..行事。”

安排已妥，中秋行事？

這幾個字在一起還能有什麽其他含義？

這字跡果然又是自己認得的，行雲流水中透着些市儈，不是顧明倫又是哪個？

倒還真應了那句‘看人莫只用眼了’，沈言以前哪裏想得到，夥同外人往無憂聘事堂身上潑髒水之人，竟然會是莫青，這個将無憂聘事堂百年的傳承視作自己性命的人。

可若真的是他，一切說不通的地方也就能說得通了。

為什麽上次在顧明倫那裏，一向能說會道的莫青卻一反常态少言寡語；為什麽回來之後莫青反而下令，不許任何人查莺兒的案子。

可是原因呢？

其實自六年前與當時作為使臣的烏桓太子相識以來，無憂聘事堂便早已不只是個聘事堂，朝中消息靈通者都早有耳聞。

如今顧國相雖已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但在明面上兩者還是并無深交。可是暗地裏兩人的交流實在不能避免，直接見面定然是不現實的。

于是乎，太子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太子每次派府裏的下人出門時“路過”無憂聘事堂，然後再由莫青以身份之便，趁着與顧明倫“做生意”的機會為兩人傳遞一些信息。

聘事堂這種地方本就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又有誰會想到一個小小的雇工商人會與權利中心有着如此密切的聯系？

若是這信完整的落入他人之手，有心之人很快便能猜出原委，其後果更是難以估量。

這紙片本是早就該燒掉的，卻不知怎麽被人放到了這兒。

這些，沈言都不會知道。

但沈言知道的是，對于将莺兒害成那般的人，自己斷不想為了他而護着無憂聘事堂的招牌。

“不管你為什麽要自毀無憂聘事堂傳下來百年的商譽，可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此傷害無辜的人。”沈言望向手中的密信，眼裏透着濃濃的失望，“為了一筆交易，便将莺兒的性命置于不顧，難怪世人皆說重利者薄情。”

沈言再怎麽也是生在忠勇仁義之家。

自小便知道，阿爹為黎齊的百姓們過上安寧平靜的日子，是寧願自己性命都不要了的，實難容忍莫青這種将金錢淩駕于他人性命的心态。

他的恩，只當自己白白幫他做了六年工便還清了；可他暗害柳莺兒這筆賬，自己卻還沒有同他算。

許是上次顧明倫的事對沈言的觸動太大，沈言如今得知此事竟異常的平靜與清醒。

原來冥冥之中上天已經為她選好了道路，為她将所有猶豫的理由通通清除。

她還有什麽理由避而不前？

深秋的風帶着絲絲涼意穿巷而過，沈言站在莫青的小院牆外，心中從未有過的通透，擡起頭來對着天空喃喃：“阿爹阿娘，你們會護着阿顏的，對嗎？”

心既已定下來了，沈言反倒沒了前些日子的焦慮不安，因她知曉她終有一天她會将那些債全部讨回來。

現如今擺在沈言面前最大的問題便是，如何同喬南道歉。

沈言不傻，今日這尚燒到一半的密信定是喬南不久之前才放過來的。不然怎會有如此巧合，偏偏自己剛放完話，就發現了莫青的秘密？

明明手裏有證據，卻不肯直接說與她聽，非要引着她自己來發現，讓她自己将自己的話吞回去。

真是奇怪了，她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喬南是個別扭性子？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覺得他這性子挺有意思的？沈言不由失笑。

想來想去，沈言決定親手做些吃食給他，以彌補先前揚言要報官的失言。想好之後，她便徑直走向了夥房。

其實沈言的廚藝可以算是差到慘絕人寰，但卻有一樣是真的拿手，那便是酒釀圓子。

這是當年阿娘最喜歡做的甜品，每年到了秋冬之交，定會親自下廚煮上一碗，空氣裏氤氲的都是酒釀的甜潤。

小時候的沈言總是等不及讓它慢慢變涼，一上桌便将頭湊到碗邊吹氣，酒釀的香醇将睫毛都快染得醉了。每到這時候，阿娘就會一邊笑她傻，一邊用小碗盛出小半碗來放在她面前。

就算是阿爹再忙，每年全家圍在一起的這頓酒釀圓子卻從未缺席過。

後來，當沈言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每每想他們了便自己來夥房做酒釀圓子。一遍又一遍，如今已經和當年阿娘做得一樣好了。

而今年，還是京城快入初冬的時節，卻是不一樣的地點和身份，沈言做起這一碗酒釀圓子來格外的認真。

喬南路過夥房窗邊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個畫面：

沈言立在竈臺邊上，正用手裏的筷子攪拌着面前瓷碗裏的糯米粉，邊上的竹蒸屜上冒着熱氣。

她并沒有發現窗邊站着的喬南，只是盯着手中即将成型的糯米圓子，像是在懷念着什麽。

緩緩而出的熱氣将整個夥房內弄得霧氣缭繞，混合着并不太濃的酒釀味道從窗口飄出來，将喬南的視線也染上了一層白霧。

喬南原本估計時候差不多了，沈言應已發現了莫青的事，打算出來看一番沈言的笑話，卻不想倒是讓他看見了這樣的沈言。

此時的沈言眉宇間盡是平靜，雖然說不出是哪兒不一樣，但确實與前些日子見到的不同了。

喬南挑眉望向那專注的身影，唇角蕩開一個笑容來，轉身回了前堂。

想來，她已經決定好了。

..........

當夜，喬南一進房間便發現桌上擺了個紅漆食盒。伸手将食盒打開來，酒釀的香氣飄滿了整間屋子，低頭一看白瓷碗裏的酒釀圓子飽滿軟糯，一顆挨着一顆，甚是可愛。

白瓷碗的邊上還有倆開着的油紙包：一個裝的是京中望山樓的玲珑酥，看着比集雲縣的更加誘人；另一個裝得是烤全鴨，肥而不膩酥而不焦，上頭還刷着紅彤彤的辣子，細細地切好了小半只。

而這白瓷碗下壓着一張紙，上頭寫着：

“喬南，我亦與你同仇。”

于是這天夜裏，當喬南身邊的黑衣人那人再次順着窗進到房裏時，就看見喬南正端着碗，拿着勺喝着什麽。

那人一驚，說道：“殿下...您不是從不喝這種粘粘糯糯的東西嗎？”

“從今日起，這規矩改了。”

喬南舀起一個圓子放入口中，心想這酒釀雖然粘人，但味道好像也還不錯？

那黑衣男子驚異地看着喬南，只見他唇邊勾着一個柔和的笑意，似乎連他自己也沒發現。

喝完了酒釀，便要說正事了。

那黑衣之人走上前來，對着喬南說道：“殿下，将作大人的府上已經安排好，就等明天将人帶進去。”

“嗯，切記莫要打草驚蛇。”喬南放下手中的碗，淡淡地說道。

随後又似是想起了什麽，望向那黑衣之人說道：“對了，叫飛雲他們莫繼續每晚往将作大人的房檐上跑了，我今日似乎又聽見他上房的聲音。”

“是。”那黑衣人答道。

原來讓這将作大人近來提心掉膽的不是別人，這所謂房檐上的腳步聲又是一出自導自演的戲。

喬南看向窗外，似乎看見了暗流在京城的夜幕下緩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