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陰】陰生子8

【陰】陰生子8

這到底是什麽?鐘言的嘴巴半張,這東西并沒有占滿他的口腔,一部分順滑地貼住舌頭的表面,另外一部分在他的食道裏蠕動,顯然它本體的絕大部分還在自己肚子裏。若是別人,嘴裏伸出一只這樣的觸手來一定吓得魂飛魄散,可鐘言卻不意外。

只因為他吃過的稀奇古怪東西太多,不知這回又是什麽鬼。

接下來的反應就是吞咽,喉頭反複滾動,鐘言試圖将這東西咽回去,怎料這根手指粗的東西大搖大擺在他面前搖晃,伸展着那只不成樣的小手,還試圖摸到他鼻子上來。鐘言伸手去拽,既然消化不了就拽出來看看它的真身,結果手指剛和它觸碰,它竟然纏上了。

菟絲子一般,繞着圈來纏他的食指。只是一根食指還不能滿足,繼而填滿指縫,将中指和無名指也纏住它才停下。柔軟的尖端仿佛對人類的體溫有着不一樣的認知,從剛開始的敏感到後來的适應,只用了幾秒鐘。

它要幹什麽?鐘言用拇指掐住了它,像掐住了一泡血胞。它再次分化,從粗壯的地方長出一根偏細的“枝丫”,順着手背尋找,最終和主體彙合。彙合之後,兩根觸手同時發力開始擰動,鐘言這時才看出它的意思來,它要摘自己手上的紅瑪瑙戒指。

這枚戒指很舊,黃銅底托,水珠寶石,該褪色的褪色,該氧化的氧化。鐘言不記得什麽時候戴上的,他混沌活過的時間太長,長到忘記很多事,自己哪裏人,從哪裏來,通通不記得,但記得疼愛自己的娘親什麽樣。

咔嚓一口,鐘言閉上嘴,堅硬的牙齒一口咬斷了這根,他沒時間陪着它摘戒指。剛才還繞手指的觸手頓時掉落,變成了一灘血紅色的液體,而嘴裏那部分知趣地縮回咽喉深處,從細窄的食道滑進胃裏。肚子表面開始起起伏伏,顯然它在裏面鬧騰,鐘言像懷着胎動不安的胎兒,拍了拍肚子。

肚子變小一圈,石頭被消化大半。等到起伏消停了他再看向前方,那宅院落在一棵大槐樹下,似曾相識。

叉燒的香飄入鼻腔,激烈湧動的食欲像一只大手抓着鐘言的胃,不停地往外掏。剛吃下去的一切都不能讓他滿足,填滿肚子的欲念愈加強烈。

鐘言忍住幹嘔的不适,朝它靠近,如果想要破煞最起碼要弄清楚怎麽回事,于是輕輕推開了那扇木門。他好像熟悉這裏,二進門和回廊之後就是主屋,一間屋子坐南朝北。院裏種着叢叢蘭花,還有一方六角形的深井,窗棂上雕刻着梅、蘭、竹、菊四種植物,和他的扇面一模一樣。

隐隐約約還飄來一股藥香,其中混着潮濕的陰冷氣,就和鐘言身上的中藥味差不多。

再往裏走,全是大婚的規制,一頂小小的紅花轎擱在了井邊,旁邊是一架木頭打制的輪子椅。

哦,不對,現代人把輪子椅叫作輪椅了。鐘言踉跄地往前,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片未曾修整的瓦房和石磚,最後扶着輪椅的扶手緩慢坐下。他轉動輪子,輪椅伴随着嘎吱、嘎吱的響動往前,由臺階那塊特意留出來的斜坡上去,到了門前,他再推開了沒有門檻的木門。

屋裏點着數不盡的燭火,好似供着誰挑燈夜讀,其中那對兒龍鳳蠟燭最為顯眼。

鐘言繼續滑動輪椅,進屋後就看到一個年齡不大的女孩兒。

“你是何人?”他不太高興地問。

那女孩兒像是受了驚吓。“我……”

“我娘呢?”鐘言又問,肚子裏咕叽一聲,又有一些石頭被消化了。

“到院子裏去了。”女孩兒也穿着一身紅,她慌慌地走過來,“您去哪兒,我推您去吧。”

“我自己來就行。”鐘言打量着她,“我娘去院子裏幹什麽?”

“這些事,小的就不知道了。”女孩兒畏畏縮縮,“我給您打盆熱水洗洗手吧。”

鐘言沒吭聲,看着那小丫頭用銅盆去打水,自己便挽了袖口等着下人來伺候。他是見過好東西的,從前出趟門都有前後簇擁,家仆從院門口頂到主屋的門檻。

水打來了,女孩兒捧着盆說:“少爺,把腕子上的手串摘了吧,家裏有的是更好的。”

“我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鐘言的左手腕動了動,那六枚舊得不能再舊的銅錢緊緊貼在他的皮膚上。“不摘了,這是我娘給我的。”

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露出幾分酸楚的模樣,又笑着勸說:“少爺放心,您的娘親最近好了不少,郎中說好好養着能養到……”

鐘言冷眼看着她。“能養到明年初春,是吧?”

“不是,不是。”女孩兒察覺說錯了話,神色很是複雜,“郎中說能好好養到……養到……養到……”

這樣的年齡,恐怕還不會扯謊,自然編不出什麽來。鐘言倒是不生氣,用加了艾葉的溫水浸泡指尖,心裏五味雜陳。

“好好養着,能好。”女孩兒總算編出一句來,又寬慰道,“您的娘親也說了,她若是能好,就是神仙保佑。”

“神仙?神仙可從不顯靈。”鐘言喃喃自語,小丫頭自知說錯話,又像聽了不該聽的話,低着頭不做聲了。

“怕我是嗎?”鐘言用手帕擦了手,“怕我吃了你?”

“沒有,少爺您多心了。”女孩兒回答。

“推我去窗邊看看吧。”鐘言放下了手帕,轉動着手上那枚不太值錢的戒指。女孩兒趕緊放下盆,到他身後去推木頭輪椅,推了十幾步便靠近面向院落的小窗。

窗外一片蕭瑟,青苔頹敗地點綴着院牆,院牆将整院包裹起來,像是一個囚籠,也隔開了隔壁堂皇的別院。風吹過,草木搖動,鐘言看向影影綽綽的竹林,沒瞧見娘親,卻瞧見了一襲紅衣的自己。

“少爺您快看啊。”身後的女孩兒驚呼,細細的手指揉着他的肩,“外面那是幹什麽呢?”

鐘言仔仔細細地看着,院裏起了一層白霧,他往前伸了伸脖子,像要探出窗口去查看。

忽地風向改變,哪有什麽坐南朝北的宅子和婚房,哪有什麽梅蘭竹菊的窗棂和龍鳳燭,只有鐘言站在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旁邊,樹枝上挂着一條白绫。

夢境一樣,周圍的磚瓦都在消散,風一吹就要變成塵埃,鐘言入神了,不知不覺将頭一伸再伸,像是要看清楚院子裏的自己在幹什麽。

而他的脖子已經伸入白绫的圈套範圍之內,好似不自知。

那身紅衣刺目,旁邊是兩個燒火的六腳大銅盆,鐘言看到自己抓了一大把金元寶扔進火中,又抓了一整把黃色的紙錢,灑向空中。煙火氣袅袅,紙錢片飄散,一塊青灰色的長方墓碑落在正面,自己摩挲着石碑,頭上戴着一朵白花。

“我挖心取血給你續命,我尋棺養屍幫你養息,你一個病秧子,成親那日咳過三更才停,憑什麽不準我守寡!”

鐘言聽到自己凄厲的哭喊,如泣如訴,又一把厚厚的紙錢灑上了天,黃紙如滾水濤濤,青煙蒙眼,灰燼打着旋兒地往上飛,要送人上路了。

原來自己在哭墳啊,鐘言笑了笑,随即他奮力将窗一關,剎那間烏雲大作,冷風尖嘯,成排的窗棂被呼得啪啪作響,他再看向右側的銅鏡,自己身後哪有什麽揉肩膀的小丫頭,只有一個穿着紅衣的替死鬼,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地獄無門你硬闖,那怪不得我!鐘言飛快抓住她盤住肩頭的三寸金蓮,一把将她扯下,那女孩兒在地上滾了幾圈,忽然擡起腦袋來,嘻嘻嘻地笑起來。

“這點障眼法就想騙我?如果我叫你騙了,豈不是白修了餓鬼道!”鐘言從輪椅站起來,障眼法必定有這人放不下的執念和牽挂,或是最想求來的事。大風吹開窗,窗外早已沒有了院落,周圍全是陰森森的藥氣。

鐘言忍不住回過身,房梁上挂着幾十條白绫,每個上頭都挂着吊死的人。

驢友團的那些人,大概都在這兒了。

“飛練煞?”鐘言閉了閉眼,白绫也稱作飛練,吊死鬼最喜歡拿來索命。

“你能站起來?”地上的小女鬼開了口,聲音似男似女,氣憤難當。

“坐輪椅是我個人愛好,我想坐就坐,想起來就起來。”鐘言聽着這句就來氣,“我站起來了,我又坐下了,我又站起來了……”

身後懸挂着十幾具死屍,鐘言的行為更顯得古怪。十幾次反複之後他一掌劈在了輪椅的木輪上,整個障眼法也消失殆盡,面前的女鬼吐出一口黑血,也不見蹤影。

只留下身後那棵樹和團滅的驢友團。

短短時間裏就死了這麽多人,鐘言擡頭看着這慘狀,腳下又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瞧,是已經被人割了脖子的王小薰。

肚子裏的石頭消化得差不多,剛才還明顯的大肚子只剩下一點凸起,只剩那團活物動來動去,鐘言蹲下檢查王小薰的屍體,還沒涼透,她死得太快,也沒來得及産生怨恨,魂魄都走了,只剩下屍首。

是誰幹的?敢在鬼煞裏殺人,也不怕當場起屍?鐘言将王小薰那雙沒閉上的眼睛往下壓了壓,給她瞑了眼目。這時背後一陣陰冷,仿佛被人窺探,鐘言立刻站起來,看向樹上挂着的那些沒僵硬的屍體。

他們的眼睛緊緊閉合,身體還未出現屍斑。

一想到屍斑,鐘言就想起蕭薇說過的那件怪事,送到醫院裏的校工竟然已經死了一年多,又想起那個奇怪的視頻,從蕭薇閨蜜嘴裏爬出來的舌蹩,這是有人下蠱。

最近這世道究竟怎麽了?什麽魑魅魍魉都出來,看來是天下大動,人鬼不安。

鐘言退着步子走,每走一步都提防着屍變,雖然他感覺不到這些人的魂魄,可眼下一切都說不準。退了大概三十幾步他才扭身,只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一晃,又迅速地躲進了黑暗處。

“什麽人!”鐘言呵斥。

黑暗處沒有一絲的動靜。

不管有什麽,絕非善類,鐘言快步往前走,想盡快離開這片兇地,一定是有什麽東西纏上了自己。越走越快,顧不上方向感,他用盡全力朝前邁步,可那雙眼睛仿佛貼在自己的後脖子上,始終甩不掉。

奇怪,它跟着自己,為什麽不對自己出手?鐘言左手腕的銅錢并沒有任何動靜,莫非是自己想錯了?正想着,鐘言的腳踝被用力一拽,整個人摔倒在地上,他臉朝下,還能感覺到一陣熱風吹過耳朵,索性一動都不動了。

不一會兒,熱風拂過他的身體,鐘言的汗水也順着耳朵滴到了土地上。

那份被窺視的感覺徹底消失了。

莫非只是撞上了荒郊野鬼?鐘言保持着靜态,特意等了一會兒才動,現在應該沒事了吧?他擡起臉,正要起來,一個全身燒得焦黑的人影朝臉撲來。

糟了!鐘言一時沒反應過來,先聞到了屍體爛熟的惡臭和熟肉交雜的混合氣味,愣神的功夫那影子已經撲到面前。

眼皮燒得外翻,嘴唇和眼睑已經燒融,像是在黑炭上鑿出的洞。皮膚開裂的細縫又紅又白,油脂都燒融了不少。

一剎那,鐘言滾向左側,試圖躲開,但恐怕這一回兇多吉少。但怪就怪在那鬼一碰到他就消失了,明明跟蹤了許久,一眨眼功夫便煙消雲散。

這太奇怪了……鐘言又等了一會兒才坐起來,每動一下都小心謹慎,思索着前因後果,而不遠處,那樹上的屍體随陰風而動,像是一條一條豎着的白練。

但馬上他便看不見那些了,因為周圍起了大霧。

霧氣着實濃重,比鐘言見過的任何一場大霧都要厚,還充斥着燒焦的氣味,如同走在火災現場裏。鐘言捂住口鼻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場霧來得太過奇怪,就好像剛剛有人放火燒山。

不僅是這場霧,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有問題,自己死了又活,進入障眼法之後又看到自己在哭墳。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無數次夢裏見過的,每次鐘言驚醒後都忘不掉那個場面,只是看不清墳頭墓碑的字。

夢裏,自己哭得凄慘,是失去了至親的人。

又被濃煙嗆了一口,鐘言咳嗽了一陣,鼻子裏就有個東西探出來,果不其然還是肚子裏那團。這回它沒走喉嚨,一根細細的觸手直接從左邊鼻孔鑽出一寸。

“……”鐘言按住右邊的鼻孔,用力吸氣,将它吸了回去。

它不死心,在咽喉裏亂鑽,不一會兒還是老老實實地走了嘴這道門,鑽出來之後要去纏鐘言的手。

只不過這回它聰明多了,上回因為想摘戒指被咬斷一截兒,現在知道繞開戒指,将旁邊的手指纏了個遍。鐘言不禁蹙眉,這東西聰明得很。

将手繞了,它又分出一根,朝鐘言受過傷的胸口探去。衣服上一個大洞,露着皮肉,鐘言将嘴唇一抿,滋溜一下,吸面條似的把它重新吸回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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