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知己一場
第33章 知己一場
“閑逸, 此事你還是得三思而行。”
“此事我已收集好證據,考慮得很清楚了。”
楊随低頭撫着懷中紅狐的絨毛,不徐不疾。
趙全急得來回踱步,見他不為所動, 終是甩袖說了重話:“你若一意孤行, 我也保不了你。”
“我知道。”楊随擡了頭, 神色依舊淡然,“絕交書我已寫好,過些時日就麻煩傾懷你, 和我演一出戲。書影要生産了,你不能和我再扯上瓜葛。”
“你若不插手此事,何必寫那絕交書?又何必賭上你自己的性命?”趙全擡了手, 氣得雙頰燒紅, 聲音都揚起來,與他平時的和緩大相徑庭。
楊随懷裏的紅狐動了動,短爪撓了撓他衣襟,他安撫般拍拍狐貍的背,沖趙全笑道:“我是刑部的官吏, 理應護着這國家的法律,應盡之責怎談‘何必’?只有應該。”
應盡之責……離未不知是第幾次聽楊随說出這個詞。
為着這個詞, 平白受了多少苦,還雲淡風輕地笑着, 說只是應該。
楊随, 你一向聰明, 怎麽老是在這事上犯渾犯倔呢?
我不允許。
離未磨着牙, 強忍着喉中低吼, 腦海裏閃過一聲“小狐貍”, 帶着驚愕和疑惑。
心念通了,罷了,也不隐藏了。
離未擡了眼,與楊随對視,一字一句告訴他:“阿随,我不允許你有事。”
楊随卻一失神,離未便聽到:“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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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敷衍的安慰,也是心疼的承諾。
離未聽出來,他聽得出來。
哪怕他不懂楊随的應盡之責,不懂楊随的執着,但他懂楊随一切一切、所有所有的情緒和話語的重量。
去意已決?去意已決。
這于楊随來說很重要,離未能做的只有尊遖峯重他的重要。
“閑逸,今日就到這裏吧,你還是好好想想。”見勸說不動楊随,趙全也只得後退一步,擺手嘆道。
“傾懷,我也最後問你一句。”楊随沉沉地開了口,“你還記得我當初所說,考學入仕的初心麽?”
“盡你之能,為國為民。”趙全眼神一黯,深吸了口氣,緩緩道。
“那其他的話也不必說了,到明天我依舊還是會給你這樣的答複。”楊随抱着紅狐起身,緩步走到好友身前,“很抱歉,不能參加衡兒的滿月禮了,若孩子出生,替我道個歉。還有啊,那白玉長命鎖你再退給我,我就讓書影好好教訓你。”
“畢竟長命鎖是保孩子平安的,你個當爹的沒道理替衡兒做主。”
“明年春來,芳草萋萋時,帶壺好酒給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酒就行,悼詞也不用多。”
“只需寫一句:楊閑逸,此生最大功績即是撮合了趙傾懷與其妻子成為眷屬,在其婚禮憑一對子過三關,世人不可敵之。”
“你這最後問一句,倒是啰嗦。”趙全失笑,眼尾挂着紅。
“畢竟我打小啰裏吧嗦,應是那鹦鹉轉世。”楊随拿好友之前取笑自己的話回怼他,“回去吧,書影和衡兒等着你呢。”
“你倒是只有修為的小狐貍。”送走好友後,楊随倚着門框,仰頭試圖越過那重重青瓦,看到地平線那頭燃燒的紅霞。
但目力有極限和阻礙,他只得收回目光,看着懷中的火焰。
而離未正仰起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那我走後,你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楊随笑笑,不自覺地別了眼。
阿随......在心虛。
離未抓一抓他衣襟,嚴肅說道:“你若信得過我,我會帶你脫身。”
“你為啥願意幫我啊?”而楊随的語氣仍是慢慢悠悠,一點沒有性命攸關的緊迫。
“喜歡你,不想你有事。”離未說,認認真真地,從頭至尾。
“可我又沒為你做什麽?”這般坦然直率,讓楊随回過臉來愣了神。
“不需要你做什麽,到時候你讓我跟着你就是。”離未說,我盡我全力不會讓你有事。
這是一樁看似很微不足道的案件,因為死者不是什麽京城名門、巨賈高官,而是一小門戶的未嫁姑娘。
投井自盡,卻是渾身傷痕,只蒼白的面容能看出她生前的貌美。
楊随是負責此案的官員之一,卻被上司告知,快速結案了事,莫要再探究下去。
可姑娘死因疑點重重,以投井自盡為原由結案,不合法理也不合情理。
他與趙全聊過此事,早些時候趙全也鼓勵他繼續查下去,後來從林大人那邊得到些風聲,便也囑咐他到此為止。
楊随不想到此為止,他去拜訪了姑娘的父母,老人家們雖表面認下了女兒投井的事實,但那躲閃的眼神告訴楊随,他們的不甘和悲憤。
楊随便耐着性子多跑了幾趟,終是由姑娘妹妹的無心之語:“姐姐被那些人抓走了。”套出老人家埋在心裏的話。
原是那姑娘因貌美,被丞相府的大公子看中,不顧姑娘自己掙紮和老人家們的苦苦哀求,将姑娘擄入府中。
“姐姐一個月前走的,為什麽現在還不回來呢?”妹妹眨着大眼睛,疑惑不解地問楊随。
楊随矮了身子,撫上小姑娘的發頂,“姐姐出遠門了,要很久以後才回來。”
“會回來就好。”小姑娘眉眼一彎。
楊随直起身子,望向努力掩飾情緒的老人家們:“此事我會負責到底的,你們放心。”
之後,楊随便順着這條線一路探查下去,其中有人阻撓暗算也都被他僥幸躲過。
而小狐貍目光灼灼地口吐人語後,楊随忽然明白自己的僥幸是出自何故。
“你在護着我?”楊随明知故問。
“我在護着你。”離未明知故答。
那本奏折被順利呈上皇帝案前,這對離未來說,不算困難。
他順便還利用了點兒自己尾巴的力量,施幻術引皇帝入夢,将這件事情僞裝成神仙的指示,令皇帝夢醒後徹查此案。
這是他和楊随一同想出來的計策,離未很高興能為楊随再做些有用的事情。
而楊随聞言又是摸了摸他額頭,說:“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
“還不夠。”離未蹭蹭他掌心,神色一黯,“遠遠不夠。”
“楊随,你瘋了嗎?你怎麽真把奏折遞給了聖上?”
刑部大理寺,楊随頭一次被好友推了個趔趄,肩胛骨砸到牆壁,生疼。
“宰相之子犯法,除了求助聖上,楊某認為沒有其他更好的解決途徑了。”楊随單手撐了撐牆壁,冷聲道,“倒是趙大人你,是否多管閑事了些?你我已然割袍斷義,你又何必來對楊某的作為指手畫腳?”
“我之前告訴過你。”趙全咬了牙,熄了聲音。
“所以多謝你之前告知我。”楊随不敢緩和表情,壓了聲音道,“趕緊回吏部去,想想書影和衡兒!”
說着一路與趙全推搡到同僚眼前,被同僚生生拉住才罷手了打鬥。
“別讓我再看見你,趙傾懷!”最後的狠話喊得聲音大,實則語氣克制得很。
他向掩不住擔憂的好友輕輕搖頭,輕聲喃喃道:“珍重。”
皇帝下令徹查姑娘投井一案,與此同時楊随因收百姓賄賂而被關入牢中調查。
“怎麽會這樣?”離未沒反應過來,“不是,不是皇帝已經下令調查此事了嗎?”
“對啊。”楊随收拾了個草堆,懶散坐下後,将毛茸茸招入懷中,“但皇帝是此事的幕後主使啊,那宰相之子只是一個小卒罷了。”
“那你還讓我把奏折給他!”離未瞪大了眼睛。
“就是想讓你吓吓他,讓他‘受神旨意’給這件事一個交代。”楊随拍着他脊背作為安撫,“畢竟幕後主使是他的話,我沒辦法給姑娘和其他受害者一個水落石出了,只能以這種法子警示皇帝,讓他對那些百姓做出相應補償。”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他要暗自對百姓下毒手,所以尾巴,還是得請你幫個小忙。”
離未又使了遍幻術,讓那些含冤死去的女孩子們“爬上”皇帝重重守衛的龍床。
他聽不太清楚那趾高氣昂的尊主跪倒在地的求饒,只是覺得又是這般荒謬。
天下至尊者,都不太把人命當回事情呢。
“這次真的,多謝你。”楊随說,“如果沒有你幫忙,我可能連第一步都做不到。”
我幫忙?幫忙一步步把你推上了死路?
“但我不能跟你一塊走了,小尾巴,你知道我無親無故,要出去後還得麻煩你照顧。”楊随說,笑容惋惜。
“我可以照顧你!”離未急聲答道,“我可以!”
楊随還是搖頭,“我要真走了,傾懷和書影會有麻煩,哪怕我口頭上和他們斷絕了關系。”
“你是傻了嗎,楊随!”離未直接一爪子拍楊随腦門上,“我既然是狐妖,當然會很多種妖術,讓你假死脫身,一點問題都沒有!”
拍得可能有點重,楊随捂着腦門好一陣,緩過勁兒來:“哦,哦!”
“哦個屁!”離未生氣了,都多少世怎麽就不長點記性!
哦,每次轉世他都會忘記。
氣着氣着倒把自己心裏給梗住了,離未一時順不過來,楊随撫撫他胸口,連聲道歉:“我的錯,我的錯,但尾巴,說髒話還是不太好哦。”
離未想再拍他一爪子。
趙全偷偷給那無名的土包立了一座粗糙的碑,他費了好些力氣,刻了一行粗糙的字。
是楊随“生前”給他的那句遺囑:
“此人一生最大功績,即是促成其好友親事,于好友婚禮憑一對子連過三關,世人不可敵之。”
他不敢署名,怕有心之人找來。
但有座碑,楊随也算是入土為安了。
趙全記得他們一起揮斥方遒的日子,他立下忠君愛國的誓言,而楊随緊接着就是為國為民。
他一直以為他們是知己,是同行者,其實在少年讀書時期,他們便已注定同道殊途。
若無書影和衡兒,趙全想自己也依舊不會插手此案,畢竟他的初心是忠君愛國。
先忠于君主,而後再熱愛國家。
哪怕得知那罪魁禍首是明堂之上的君王,趙全依舊會遙遙拜下,虔誠而衷心地高呼:“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和楊随不是一類人,怎可輕易許下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會對我失望麽,阿随?”趙全将一杯清酒澆于墳前萋萋青草,當是衡兒滿月禮上敬予他幹爹的酒,“書影都嘆我怯懦,還說要衡兒今後別像我。”
“我也希望他以後不會像我,但我也不願他像你。我若是怯懦,那你就是固執,兩樣的性格都不好。”
“但你說這是怎的一回事,怯懦如我,固執如你,竟真交成了朋友。”
“我啊,此生最不後悔的事情,就是同你結識。”
“不再多求,不再多求。”
“嘿!”離未猛得跳上楊随胸口,吓得他吐掉叼着的狗尾巴草,“在想什麽?想趙全嗎?”
蠻不講理的一狐貍,左彎右拐都能扯到趙全。
楊随單手摟着他,放松地躺在草叢裏,輕輕笑道:“猜對了,我就是在想着他呢。”
“唔。”早知道不提這茬了。
離未耷拉了耳朵。
而楊随似乎沒察覺,自顧自道:“想着他有沒有把那塊長命鎖給衡兒。雖然那塊鎖确實花了我好幾個月的俸祿,但他也不至于退還給我吧。好說歹說讓收下了,要沒給衡兒戴上,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離未一爪子堵住他的嘴,惡狠狠道:“好好說話!”
“嗯嗯,不做鬼了不做鬼了。”楊随握了離未的爪子,趕忙道歉認錯。
“其實說老實話,我也蠻高興你能有趙全那樣的朋友。”好一會兒,離未在楊随臂彎裏窩好,別別扭扭地說。
“你這話說的,像我長輩似的。”楊随撸撸狐貍耳朵,說笑道。
離未想了想,說:“我本來就是你長輩。”
他們一起看天藍藍雲白白,微風和煦,便是秋日也不覺寒涼。
好一陣了,離未又開口道:“那你怪趙全嗎,阿随?”
“我?”楊随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有什麽好怪他的?”
“他是你知己好友,但最後還是對你的‘死’袖手旁觀。”離未直白道,又覺得不太好,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但這不是他的錯,我們本來堅持的東西就不一樣。”楊随回答說,語氣如此時的雲此時的風,“更何況,是我跟他割袍斷義,怎麽都不能怪他。”
“你啊。”離未長輩式嘆氣,被楊随撸了後頸毛。
“我啊。”楊随學着他語氣,“這一生能和他做朋友,不算虧,沒白來這世間走一遭。”
作者有話說:
從這章起,我找到了一種新虐法...
嗯,本章有部分內容被《沉默的真相》所影響,雖說我沒看完那部劇的說,寒假回去看完。
重點還是圍繞“知己”二字來寫,真的很喜歡阿随和阿全這樣的關系呀。
其實趙全還可以再寫細一點,給他和書影姑娘單獨寫一篇什麽(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
尾巴雖然對随随有很強的占有欲,但不至于到無理取鬧的地步。
楊随心裏的重要,他會拿出最高的敬意去尊重。
而尾巴和阿随的關系,永遠是最特殊的一種,哪怕阿随不再記得山神往事,哪怕于阿随來說小狐貍是憑空出現,但他還是會選擇第一時間相信這只來路不明的小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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