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故裏草木
第34章 故裏草木
楊随, 字閑逸,號閑散居士,去時四十有二,無親戚無舊友, 僅一只紅狐伴身側。
平生無功績, 善寫詩文對對子, 憑腹中墨水謀生存,卻以好管閑事而聞名鄉裏。
仲秋逢冷雨,染風寒, 服藥未見有好轉,反愈發嚴重,纏綿病榻半月餘, 終撒手人寰。鄉鄰尋來, 只見紅狐哀鳴,猶泣人語。
肉/體凡胎,果真脆弱,便是一陣風寒便被奪了性命。
離未千萬考慮,終是沒料到會以此種形式, 再與阿随分別。
但總歸比前幾世好些,縱使病魔可憎, 也敵不過人心難測。
阿随即便是離開,也沒有先前那般痛苦。
“自二十年前, 我便不畏懼生死之事了。”楊随卧于草榻, 氣若游絲卻也淡泊悠然, “以往只顧做應盡之事, 生死便置之度外。”
“而今再臨死亡, 雖依舊不畏不懼, 但也沒法置之度外。”
“我有些舍不得了。”
“是為百姓鄉鄰?”離未了然接話,壓抑着語氣的顫動,“若是放心不下,可盡管囑托于我。”
“我已盡我全力,沒什麽放不下的。”楊随笑道,艱難地擡了手撫上小狐貍毛茸茸的側臉,“我楊随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不欠父母親情,不負友人善待,不辜百姓厚望,獨獨虧欠了你許多。”
“不知……該還什麽好。”
離未蹭了蹭他手心,有薄繭裂痕,但依舊溫熱慰然。
“你還我一個意氣風發、恣意潇灑的楊随,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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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尋我?”楊随下意識地問,無端加了個還。
“我一直一直會尋你。”離未一字一句,念作珍重與執着。
楊随無力地放下了手,他有些困倦,勉勉強強地給這面色沉靜目光卻溢出實質悲傷的小狐貍,一個寬慰的笑容。
“那以後見。”楊随說。
“以後見。”離未說。
楊随合了眼,安然得仿佛墜入了夢境。
離未半蹲在他枕邊,外邊雨打竹林,潇潇不歇。
離未沒想到多年後,他還會再見到趙全。
彼時趙全已入古稀,垂垂老矣致仕還鄉,離未認得他眉眼,但并未現身以相認。
沒什麽好相認的,他們又沒什麽交情。
只能說這一世楊随還同他有緣分,便是轉世仍是投生在他們二人曾經共同的家鄉。
但楊随上一世算“逃犯”,離開京城他也沒法再回家鄉,只得跟着離未到了偏遠的某地隐姓埋名。
不知是否将上一世的風寒帶了來,此世的楊随自出生起便身體孱弱,常纏綿病榻,一不留神便會被風吹走似的。
所以這小少年沒法出戶外撒野,只得被困于房間案前,以筆作文撒野之。
倒不想文采灼灼,引來了那前任吏部尚書趙全的關注。
“小友年紀輕輕,文風卻老練成熟,真是後生可畏啊。”趙全放下文卷,擊掌嘆道。
楊随卻謙虛地一颔首,淡然應着:“晚輩弄墨舞文不過是抒發心中所感,獲前輩賞識已是榮幸之至,着實不敢當這‘可畏’二字。”
“小友像極老朽的一位故人,就連名姓也恰巧同他一致。”趙全凝視着少年眉眼,恍然間猶如與故友目光相接。
“是閑逸先生吧。”楊随笑笑,“晚輩有聽聞他的事跡,佩服他铮铮風骨,也佩服先生您執着半生,替他昭雪沉冤。”
“遲了二十年,也算不得昭雪。”趙全自嘲道,随即定了定神,“老朽聽令尊說,小友是今年及冠,可有取字?”
“是父親為我所取,即‘适安’二字,父親母親都期盼着我能平平安安。”楊随也不避諱,一五一十道。
“适安好啊。”趙全點頭嘆道,“适安好。”
他扶着把手緩緩起身,楊随先他一步,伸手将他攙扶。
趙全擺擺手,示意楊随不用攙扶,“那今日便叨擾到這裏,小友若不嫌老朽迂腐無趣,以後有新作可以拿來給老朽看看。”
楊随只好退後半步,躬身行禮,“那便是晚輩的榮幸了。”
在這一老一少的閑談中,躲在暗處角落裏的離未,也慢慢拼湊出趙全這些年的經歷。
那林二小姐在生第二胎的時候難産而死,連帶着第二胎也沒活下來。
趙全沒再續弦,獨自一人拉扯兒子趙衡長大。
好容易盼着兒子一舉奪魁,老皇帝死了,朝中爆發政鬥。
趙衡聽信了最年輕的那位皇子的承諾,在政鬥時欲保此子登基,卻還是未敵過已成氣候的太子勢力。
趙衡不願連累父親,慷慨到太子殿前赴死,并也如曾經楊随那般,咬牙與他父親恩斷義絕,結果被處以車裂之刑。
趙全無法将兒子的屍骨收殓,只得設了衣冠冢,葬在了他妻子和未出世的小女兒身邊。
但仍是免不了被新任帝王猜忌,給兒子設完衣冠冢後就被貶谪到蠻荒之地,六年後憑優良的政績和無可挑剔的忠誠,再被傳喚回京,一步一步做了那吏部尚書。
一生無災無病,只是友人親人個個凋零。
“想來,我應是那天煞孤星的命。”說到此處,趙全抿茶低笑,尾音勾着苦澀。
楊随不知該如何勸慰他,左顧右盼地找了陣,将角落裏的小狐貍抱出來。
“前輩您看,這是我家的小狐貍。”一團毛茸茸擋住少年瘦削的臉,離未被掐住命運的反關節,不得已擺擺大尾巴,神色勉強地對上趙全渾濁眼眸中閃過的驚詫。
“嗷。”雖然不能口吐人語,但還是象征性地打打招呼。
好久不見。離未說。
“這狐貍......”趙全回過神,“挺有靈性的。”
嗷,這麽多年了,還是這一句話。
離未停住自己搖來搖去的大尾巴,順勢鑽進楊随懷裏。
但除了這一句話,倒也沒什麽好說的。
離未還記得趙全和林二小姐成親後,邀楊随一道踏青郊游,楊随便順勢捎上了他。
結果他憑借憨态可掬的大尾巴,順利吸引了林小姐的目光,被姑娘緊摟在懷中,不肯再假他人之手,惹得那倆男子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但林姑娘聰慧,很快察覺出楊随神色不對,忙忙将離未還于楊随,認錯笑道是搶了他寶貝。
又挽了趙全手臂,雙頰泛紅又一本正經地說:“傾懷也是我寶貝。”
寥寥幾語,堵得狀元探花皆啞口無言。
便是暖陽春草,惠風和暢,姑娘笑顏勝過那枝頭桃花,灼灼明媚而動人。
仔細想來,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少年墳頭又是芳草萋萋,趙全的脊背又佝偻了些,頭頂肩膀似覆着數九遺留的雪。
暮色四合,夕陽拖長他佝偻的影。
離未半蹲在趙全身側,聽見有風和飛鳥掠過的聲音。
他想如果他能說話,應該還是會軟下聲音安慰趙全兩句。
好友相見不相識,故友便成忘年交,而這忘年交也沒能守住,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離未想告訴這位耄耋老者,說少年的病逝是天意,要怪就怪這個天,怪不得其他人。
最後倒是老者開了口,緩聲道:“節哀。”
離未仰了頭,這四下沒其他人,老者确實是說給他聽的。
“嗷。”于是離未應了聲。
老者這些天安慰了好些人,少年的父母親,少年的姐妹兄弟,很多很多不能節哀的人。
但離未不存在什麽節哀不節哀的,再過一陣,他就又會見到楊随。
該節哀的是趙全,可看趙全這樣子,怕也是很快要進入輪回轉世。
到時他就會忘記他認識的兩個楊随,閑逸也好,适安也好,還有林二小姐、戴白玉長命鎖肉乎乎的衡兒,他這一世所有舍得舍不得的人。
要是有緣分,或許他某天某個黃昏招貓逗了狗,被追着滿街跑時,那黑眼白膚的少年仍在巷口接應。
二人踩着餘晖、迎着傍晚充斥草木清香的風,邊嬉笑邊奔跑,将犬吠和人語都遠遠抛在身後,無所畏懼無所顧慮,是肆意潇灑的少年時。
但更可能是縱使擦肩而不相識,就像這一世的楊随端端站在他面前,他也只能道一句,神似故人。
離未不知自己是否幸運,好歹不管楊随如何輪回輾轉,他還是會一眼認出他。
從風雪山神廟,第一眼對視起。
“說起來這趙全趙公子也是那次賭局過後入的輪回境。”
“他是一方大湖之神,向來安分守己,在那場戰争中始終保持中立,按道理講天帝是沒法挑他錯處的。”
“我當時追蹤你和小狐貍,在你的這一世裏看見了他,還很疑惑天帝是何時将他也發配進這輪回境的。向天帝一詢問,才得知他是循着尾指姻緣線強行破門進去的。”
“姻緣線的另一頭就是系着林書影林姑娘。”
“林姑娘本是月宮的小仙子,與趙全訂下婚約,小兩口還給我手下的孟婆送了請柬。本來我想着要沒事,也跟着孟婆去蹭喜酒喝喝。卻不知月宮出了什麽亂子,前任兩位天帝一同下令,讓我開輪回境将月宮衆人都發配進去,林姑娘也在其中。”
“孟婆後來也向我承認,是她告訴趙全,借着姻緣線的力量能強行進入輪回境裏,可趙全也得承受輪回生老病死之苦。”
冥王不徐不疾地給楊随提了段這樣的往事。
因懷中小狐貍的狀況平緩了許多,楊随也放松了些,感嘆應道:“那這般看來,趙兄可不算是怯懦之人。”
“這我不好評判。”冥王笑笑,“不過托你家小狐貍的福,我将輪回境覆滅後,趙全和林書影那小兩口成功回到現世,目前在他那方湖裏養傷呢。你和小狐貍若得了空,也可以去看看,趙全那方湖現在可是著名旅游景點,我去都得買門票。”
“讓他給您打個折。”楊随調侃道,雖然他在現世沒與趙全有何交集,但聽冥王說起他和書影的近況,也會有融融的暖意湧上心頭。
是好友知己啊。
而小狐貍呢?楊随不自覺地軟下心來。
是自己的半身,自己的愛人。
作者有話說:
如果開言情的話,确實可以寫寫趙全和書影啊~
但我還是算了吧,我不行,寫不來女孩子(嗚嗚嗚)
終于要虐完了,還有三世,倒計時倒計時!
嗯,這本要寫完的話,我可能一時半會兒不開新坑了,就慢慢填《糖果與蛀牙》吧。
等這本寫完,我可能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日更了,日更太傷了(雖然這本也不算全部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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