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茍且與生活

茍且與生活

蔣野特意在學校寫了一會作業後才出校門,這時候該走的不該走的都已經回家了。蔣野不用擔心會被人堵。

他剛走到路口拐角就聽到有人叫他,他警惕地回頭一看,發現路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一個人。

他好像坐在這裏很久了,遠遠地與暮色融合在一起,以至于蔣野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他。他的臉被樹的陰影遮住,看不清神情。只是他憑身形确定了他是他前不久見過的人。

蔣野的心稍微放下:“你怎麽在這?”

他看向蔣期,蔣期把手中的打包盒遞給他,蔣野沒動。蔣野聽到他嘆了一聲很長的嘆息,蔣野忽然就感覺到他身上的無奈與疲憊,沉重得讓人窒息。

“我買的,吃不完,給你了。”

“我不要。”蔣野搖搖頭,蔣期像是預料到他的反應一樣,只是沉默地把遞出的手收回。

蔣野猶豫了一下:“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嗯。”

蔣野抿了一下唇,直接就從蔣期身邊走過去了,蔣期一動不動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他離開。

然後他慢慢地收回目光,淩厲地掃向黑暗處的蠢蠢欲動。

他站起身,輕拍了一下身上不存在的灰塵,提起手中的塑料袋,走向剛才一直窩在角落中的人。

那幾個人看着流裏流氣,像是附近辍學無所事事的學生,人手一支煙抽着。看着年紀都不大,胳膊、腿都畫上了廉價的文身,看着挺唬人。

幾個人看着身高、體型、氣質明顯壓他們一身的蔣期,頓時強行把脾氣收了回去,沖他谄媚、尴尬地笑笑。

其實內心卻萬馬奔騰,他們的本意是想堵幾個“好學生”要點零花錢來去上網。這條路是他們精挑細選選出來的,在角落都被蚊子吃飽了,好不容易看到一個人來,看着還是他們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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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好繼續在角落裏縮着,然後膽戰心驚地看着就坐在他們不遠處的,渾身散發低氣壓的人。又好不容易來個人,看着是他們惹得起的了,結果和那個惹不起的認識。

他們又只好灰溜溜的躲在角落,他們頭一回幹這事,卻半路夭折。現在一個個垂頭喪氣的。

蔣期心情很不好,他用手去抽了一個小混混耳朵上的煙拿到嘴裏叼着,眼神淡漠。

那人明顯愣了一下,随後反應過來。哆哆嗦嗦地拿出打火機給蔣期點上,蔣期吐出一口白煙,視線被煙遮得有些不真切。

蔣期比他們幾個小混混都高了一個頭,他用手夾着煙,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眼神卻是發狠的,“滾吧。”

幾個人愣了愣,遲疑地看了看蔣期,然後撒起腿就跑。

蔣期看着溜了的幾個人,看着角落被那群人遺落下的木棍,嘲諷地笑笑,他就這麽拿着那個劣質的香煙走了一路,沒有再抽第二口。

猩紅的光成為他回去的唯一的一盞燈。

……

惡意的笑聲,嘲諷的譏笑聲,木棍的敲擊聲,雜亂地混在一起,疼痛、慌張、憤恨向他襲來。一張張幼稚的臉卻說着最邪惡的話,然後是猝不及防“砰”的敲擊聲,血從肩膀暈染了一大片天空,讓晚上的夕陽變得更加鮮豔。

驚慌失措地逃離,沸騰的無人巷子趨于平靜,絕望、痛苦,最後是一切歸于平靜。

蔣期猛地從床上醒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慢慢地從噩夢中平靜下來。

光怪陸離的畫面,像不斷循環的畫卷一直在他腦海中播放着,蔣期一臉疲憊,用手抹了一把臉,怎麽就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周圍響起輕輕的鼾聲,遠一點有車行駛過來的鳴笛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在安靜的夜裏并不顯得吵,反而有點催眠的意味。

但蔣期反而睡不着了,他睜大着眼看着天花板,現在是秋天,秋風涼涼爽爽。所以頭上的電風扇也被擱置着,一動不動地等着落灰。

蔣期感覺內心是平靜的,因為蔣野沒有遭到那群小混混的搶劫,沒有被傷害,他平平安安地回了家。

蔣期在夜裏無聲地笑了笑,他側翻一個身,身上都是剛才冒出的冷汗。

……

天氣很好,陽光不驕不躁,照在人身上沒有熱意,反而讓人覺得暖洋洋的。蔣期在背後目送着蔣野低着頭進了校門,然後才慢慢地離開。

昨天的鬧劇不足以影響到今天,雖然工友們還是時不時看他幾眼,但起碼沒有那麽多探究與幸災樂禍的目光了。

工作已經很累了,其他的事情比不上賺錢重要。那個昨天嚷嚷的人此刻正沉默地搬着貨。

當然除了工友,還有工頭,他一來就嚷嚷着今天要加大力度、提高效率。但其實蔣期他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他想壓縮成本的說辭罷了。

而首當其沖受傷害的就是蔣期,他年輕,身體好,所以每一次他都被叫去扛最重的貨物,有的工人看到工頭這麽不客氣地對待蔣期,忍不住露出看戲的表情。

他們試圖從蔣期臉上看到他們想看到的反應,但蔣期只是沉默着搬起一個貨箱,然後放到指定的地點,順便擦一下汗。

他們沒看到自己想看的,免不得有些失望,也在心裏暗罵工頭真不是個東西。

忙完一天勉強完成了任務,工頭褶子都笑出來了,他像模像樣地表揚了一番工人們的辛苦勞作。

但沒幾個人聽他說話,他們都很累,急需休息。但工頭在誇他們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幹完這次的任務,下一次開工可能就要等到幾天後了,一群人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唉聲嘆氣。

活雖然累,但起碼有錢拿,而下一次是幾天他們不知道,去幹別的,趕不上這邊,以後再想來就不可能了。

而不工作,家裏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飯,臨時工就是這樣身不由己。

蔣期把錢揣好,大概估摸了一下自己有多少錢,然後臉色凝重地往三中走。

蔣野是在人群中發現蔣期的,對方懶散地蹲在地上,眼神不羁,像個尋孜挑事的小混混,他身上的氣質明顯是與周圍與衆不同的。

蔣野發現已經有幾個膽大的女生在偷偷看他了,畢竟他的臉真的很帥。

蔣野猶豫了一下,用手抓了抓書包帶,他不知道為什麽蔣期會出現在這裏,他身上還穿着黑色的背心,顯得他的身材十分健碩,蔣期的臉上漫不經心的,看着像是路過一樣,然後順便在這欣賞一下大街的風景。

蔣野看着蔣期,臉上是不解與茫然,但蔣期也只是與他對視一眼,然後繼續去看他的大街。

蔣野心裏松了一口氣,低着頭走了。

蔣期看着走遠的人影,臉上平平靜靜,然後起身跟在對方不遠不近的距離。在親眼看見蔣野回到家後,蔣期才不緊不慢地從暗處拐了出來。

他看着那個上了年紀的舊屋,他感覺整個人都在抖,陰冷的感覺從骨子裏散發出來,他感到腦子一陣眩暈。

他狠皺着眉,扶着牆,勉強深呼了一口氣。果然,還是有點無法面對。

這幾天沒事,蔣期去周圍其他的工地看了,與他幹的工資差不多。他還到附近的餐館還有各種各樣的店都去看了,結果都不如人意。而且有的工作,還需要身份證,蔣期在這裏就是一個黑戶。他不想進派出所被談話。

所幸,這次停工不是很久,只有短短兩天,蔣期又回工地了。這次的貨是一批做好的玻璃擺件,看着很漂亮,但重也是很重。

而且還得輕拿輕放,摔壞了是要賠錢的。蔣期中午工作在旁邊坐着休息。就上次一次他的水被人加了東西,他後面直接把水杯放在了監控下,果然沒有再出什麽問題。

工人們吃完午飯,難免唠一下,然後自然而然就提到了梁老四他們。

“聽說,梁老四現在不好過啊,他去了鐵廠那邊,那邊的工頭更吃人血。老是要錢他們加班,梁老四估計也是年紀大了,我上次在買藥的時候看見他了,直接買了一大瓶藥酒。估計是那腰啊……”

“他老婆還病着呢,那個什麽……什麽癌,那醫藥費高得離譜啊!”

“唉,誰不難呢。都難……”

耳邊是工人們的唏噓聲,蔣期喝了一口水,聽到那幾個大哥叫了他一聲,也許是看蔣期年紀小,聯想到家裏的兒子的緣故。

那個大叔忍不住提醒蔣期;“小蔣啊,那天的情況其實不怪你,是梁老四自己沒沉住氣。你只是拉架的,我們這兒的人一起工作太久了,都有感情了。那工頭被鬼迷心竅了,你別和他學啊。”

大叔就是上次蔣期在那訂盒飯的那個大叔,頭發白了一半,正在地上摩擦他腳後跟的老繭,一張臉上都是滄桑。但他是笑着的,是那種老實人有的憨厚。

蔣期沉默了半晌,“嗯”了一下,算是回應。那大叔瞬間就笑得更開心了,帶着長輩的鼓勵拍了拍他的肩。

“老李,幹活了。”有人叫了大叔一聲,大叔應了一聲,嘆了一口氣,起身穿好鞋子,慢慢向前走去。

貨物實在是太重了,長時間的壓迫身體實在承受不住,就連蔣期這種小夥子都覺得有點吃不消。蔣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太累了。

他看了一眼周圍,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是疲憊,但都在咬牙堅持。但行動變慢了許多,每一步都像身上壓了一座大山一樣。

工頭大概是顧及那天的反抗,還是其他什麽事情,竟然沒有呵斥他們,只是不耐煩地要他們動作快一點。

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但聽工頭說,這批貨還要十幾車。也就是說接下來的這幾天蔣期他們都必須要搬這種貨。

也許是長時間的壓迫,蔣期發現自己的腰酸得特別厲害,差點就站不起來。老李看見蔣期在用手錘腰,他忍不住提醒,“去買點那個藥酒,洗完澡用手搓到發熱,這樣能緩解。”

蔣期點點頭,沉默了一會說了一聲謝謝。老李爽朗地笑了笑,看着挺高興的樣子。蔣期別開臉,沉默着不說話了。

他按老李的提議去了附近的藥店買藥酒,店員像是習慣了,不等蔣期說要什麽樣的藥酒,就拿出一瓶。頭也不擡地說:“跌打的,幹體力活用的。”

蔣期剛想說的話,一下子全部咽進了肚子裏。蔣期剛想掏出錢,就感覺身體被猛撞了一下,腰被狠狠地撞到了,酸和疼混在一起,蔣期彎下腰,臉上一時間露出痛苦的表情。

等他好不容易緩過勁,他看向旁邊,罪魁禍首正一臉得意地倚在旁邊。

蔣期認得這個人,是那天那個江盛。身材健碩,整個人有點吊兒郎當的,年紀卻是和蔣野差不多,長相是那種很讨女生喜歡的模樣。

蔣期不用想都知道他是為了那天的事情,他平靜看着那人了:“有事?”

蔣期站起來,平視着江盛,江盛臉上露出嘲諷,“有病的是你吧,怎麽,來買藥了?!”

還不等蔣期說什麽,他臉上都是惡意的一字一字地說,“哈,巴,狗!”

蔣期沒有理會,他別過視線,然後平靜的走上前和女店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需求。

江盛的臉上先是愣住,而後見蔣期直接忽視自己,他直接沖蔣期叫嚷,“陳扒皮就應該被狠狠教訓一頓!你幫他,不是巴結是什麽!老子最惡心你這種人!惡心!”

蔣期把看着他,沒有動。眼神深不見底,江盛感覺自己被看得毛毛的,剛想說些什麽,就聽見蔣期平靜地說:“拿自己的錯誤歸結到別人身上,惡心的是你。”

說完把錢放在桌子上,店員已經心驚膽戰地在旁邊看了好一會了,他戰戰兢兢地看着,怕他們殃及池魚。

此刻看危機解除,才慢慢地吞了一口唾沫,給蔣起找零。

江盛被說得當場愣了一下,剛想說什麽反駁,但好像又說不出什麽,所以他煩躁地撓撓頭,指着蔣期:“少他媽狡辯了,明明是你……”

他剛想攔住要走的蔣期,就聽見蔣期忽然停了腳步,江盛趕緊急剎車停了下來,臉上都是不爽,剛想罵蔣期有病,就聽見蔣期平靜的看着他,眼睛裏卻是冷的深不見底的,問他:“我的水杯是不是你弄的?”

江盛被他的問題問蒙了一下:“什麽水杯?”

蔣期看了一眼江盛臉上的茫然,握着的拳頭慢慢松開,不理會江盛的對他的罵罵咧咧,直接就走了。

江盛看着走的人,忍不住罵了一句:“拽得像二八無萬似的,看我哪一天不弄死你!”随後,走到櫃臺對店員說:“要一瓶藥酒,跟剛才那二百五一樣。”

店員一言難盡地給眼前這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人拿了藥酒,然後默默地目送對方在罵罵咧咧中走掉。

晚上,蔣期艱難地在洗完澡後,自己擦了藥酒。回到宿舍後,其他的人也回來了,其中那個年輕人一進門就立即捏着鼻子,皺着眉問:“什麽味道?”

然後,他看到了放在蔣期床底的藥酒,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直接去洗漱了。蔣期松了一口氣,他今天實在是太累了,不想和別人有什麽沖突。

水杯的事情不是江盛,江盛雖然脾氣暴躁,但看他的表情确實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

雖然只有一次,但一想到自己身邊有這種做小動作的人,蔣期就感覺到冷意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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