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離開
離開
秋在逐漸收尾,天氣一點點轉涼。蔣野出門時就直接打了一個寒顫,他抖抖肩,回頭想去拿一件衣服。
裏面的蔣凱明正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昨晚回來的時候酩酊大醉,發了好一頓瘋。此刻客廳亂糟糟的,瓶子,還有用過的紙巾都丢在地上。
蔣野視若無睹,直接走了進去。他從屋裏拿完衣服出來的時候,蔣凱明正提着褲子迷迷糊糊地往廁所走。與出來的蔣野撞了正着。
蔣凱明一臉疲憊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清明,看見蔣野擡了一下眼皮,然後不是很在意地說:“回來帶點吃的。”
蔣野沒有理他,往外走,冷冷地說:“沒錢。”
蔣凱明往廁所的腳步停了下來,冷笑了一下,嘲諷道:“沒錢?那你媽留給你的呢?”
蔣野的腳步停了一下,臉上都是淡漠,回頭一字一頓地說:“那是我媽留給我的,我上學、吃飯的錢,跟你半毛錢一點關系都沒有。”
“哼,沒關系?你從石頭蹦出來的?”蔣凱明撇撇嘴,他看到蔣野臉上已經有怒氣了。
蔣野現在長大了,不是小時候可以讓他随意擺布的只會在被打後跑到屋子角落默默流淚的小孩了。
他現在盡量不去招惹他,所以他很識趣地走進廁所,結束這場對話。
蔣野把握着的拳頭舒展開,但心裏的一股氣還在堵在那裏。讓他莫名的有點壓不住火,以至于他又看見蔣期的時候,臉上還是一臉兇巴巴的樣子。
蔣期以前沒在生氣的時候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這樣的。他心裏感慨了良久,百感交集地沖蔣野打了個招呼。
蔣野這幾天偶遇蔣期都習慣了,但一般都是對視一眼就走。今天蔣期主動給他打了招呼,他還有點不自在。
他僵硬地擡起手回應了一下,想要離開。想不到蔣期叫住了他,“這片有只貓,這幾天不知道去哪了,你看見了嗎?”
蔣野要走的腳步頓了一下,他看見蔣期手中拿了一個塑料袋,他猶豫地開口,“是一只貍花貓嗎,長得有點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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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期點了點頭,“它喜歡躲在後街的垃圾桶裏。”蔣野說完就沉默地看着蔣期,但蔣期臉上浮上了疑惑。
“我就是從後街來的,沒看到有什麽廢棄的垃圾桶。你能說清楚些嗎?”
蔣野看了一眼手機,又擡頭看了一眼蔣期。蔣期扒拉了一下手中的袋子,然後失聲笑了笑,“給那只貓,帶了點吃的。”
蔣野頓了頓,抿了抿唇:“我帶你去吧。”
說完,就往後面走,蔣期勾了勾嘴角跟上。
後街的垃圾桶幾個堆放在一起,垃圾桶身上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只能看見外面厚厚的污漬,估計是因為太髒了,人們都不想右手去碰它,所以垃圾桶的周圍圍了一圈的垃圾,散發着各種垃圾混在一起發酵的味道,可以清晰地看見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廚餘垃圾,不要的衣服,還有被抛棄的玩具……
蔣野以為蔣期會很嫌棄,但蔣期臉上似乎一點影響都沒有。只是在左看右看,在找那只貓。
垃圾桶周圍的垃圾讓人寸步難行,但與遍地垃圾的亂糟糟的樣子不一樣的是。
有一個熊扔放在旁邊,看起來已經有點舊了,不知道為什麽很被抛棄,它身上被沾上了垃圾,看着髒兮兮的,看久了又覺得有點可憐兮兮的,像被等待騎士的落魄公主。
蔣野盯着那個熊看了很久,蔣期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裝作沒看見地掠過目光。
貓不在那裏,或者說可能在,但是躲起來了,蔣野有點失望,蔣期看着臉上不免有點失落的人,忍不住安慰,“流浪貓都挺怕人的,白天應該都出去覓食了的。”
“我把東西放在地上好了,它餓了估計會來吃的。”蔣期打開一個口子,然後放在地上,蔣期看了一眼袋子裏的食物,是肉還有吃不完的飯菜。
蔣野期把袋子打開看着他做完這一切,“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去上學了。”
“嗯,好。”蔣期目送蔣野離去,之後把目光看向那個熊,眼神晦暗不明,自嘲地笑了笑,然後離去。
就在他離開後的一會,那只貍花貓從角落出來了,很輕盈地跑到蔣期留下的食物面前,它剛才一直在觀察那兩個人類,看到沒人在它才敢偷偷地跑出來享受食物。
直到吃完食物,在周圍偵察了一番,它才跑到那個熊的身上,美滋滋地睡覺。
今天的太陽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像母親輕撫孩子後背的手。但盡管這樣,工地上每個人都出了不少的汗。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煩躁與疲憊。老李的臉上都是困倦,旁邊的工友看見了,有點奇怪,“老李,今天咋回事啊?”
老李搖搖頭,臉上都是愁雲,“昨晚婆娘病了,送她去醫院了。”
那人聽完嘆了一口氣,拍拍老李的肩:“有事就和兄弟說。”
老李笑了笑,臉上的褶皺裏面都浮現出來,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人。
蔣期手中的貨物是用箱子裝好的,裏面還用泡沫墊着,防止損壞。
蔣期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個放在小推車上,拉到要裝貨的地點,再交給那邊專門撿裝的工人裝好。這樣的工作,他重複一遍又一遍。
終于到了可以休息的時候,蔣期喝了一大口水,熱氣順着身體向外擴散,皮膚被汗水浸透。一個人還好,一群人聚在一起,鋪天蓋地的汗味席卷而來。
工地是不準人吸煙的,有的人煙瘾犯了,取了塊口香糖、槟榔在嚼着,或是拿個煙發在嘴裏嘗嘗味,然後邊叼着煙,邊口齒不清地和別人講話,唾沫星子浸濕了煙柄。
蔣期沒有潔癖,但他還是被濃厚的味道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他走到少人的那一邊下深呼了一口氣,覺得呼吸通暢多了。
老李在拉着幾個工友說話,“我那婆娘,我對不起她啊,她跟我幾十年了,現在生了病,還要一個人在醫院。沒的個人照顧啊。”
旁邊的工友很有感觸地寬慰他,“誰能想得到啊,上次我還到你那吃飯,嫂子還好好的。”
老李灰敗着臉,仿佛已經認命。
看到他這個樣子,旁邊的人安慰他:“沒事的,不會是什麽大病的。”
老李自嘲地笑笑,雙手蓋過臉,發出哭腔的聲音,“沒用的,剛才醫院打電話過來了,是肺癌,晚期。”
旁邊的人愣住了,臉上都是不知所措,他們想安慰一下這個男人,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說,不用治了,省點錢給兒子讀書,她說她想回家了,她很多年都沒有回去過了。”老李的聲音變得迷迷糊糊,胸膛震動着,仿佛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蔣期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是默默地離開,回到那汗味濃厚的人群裏。
陳仁義又開始催促工人們開始幹活了,大家陸陸續續起來,重複着日複一日的工作。老李看起來已經好多了,只是臉上還是了無生機的樣子,整個人好像瞬間就蒼老了不少。
有人看不下去,“老李,要不,你幹脆請個假好了,你這樣……”
老李知道對方是擔心他的狀态,但他只是搖搖了頭,“醫院還沒交醫藥費呢。”
那人瞬間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只是看着老李恹恹地去搬貨,最後看不過搬他把那裏的貨物給搬了。
陳仁義看見了,只是皺了皺眉,到底什麽也沒說。
蔣期還剩一點就搬完了,這時陳仁義走過來,喊了一聲他:“小蔣,你和老李去搬角落的那批貨。”
蔣期應了一聲好,然後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老李則是半天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陳仁義叫了他好幾遍,他才慢慢地應了。然後垂着頭走過去。陳仁義臉上已經有不滿了,但老李還深陷自己的情緒中。
蔣期看着旁邊走神的老李,眉不禁皺了皺。這邊沒什麽人,貨堆得高高的,像一個小山。看起來,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搬完。
人到下午難免昏昏欲睡,蔣期擦了一下汗,看了一眼天。太陽已經收了半截身子回去了,氣溫不再那麽難以接受。
老李看起來也很疲憊的樣子,他在蔣期旁邊已經打了好多個哈欠了,只是還在強撐着。
還有一點點,就可以結束了。蔣期在心裏給自己打氣,他又一個踏步,手臂青筋暴起,把一個紙箱搬起來,放在推車上。
老李一個下午都沒有說什麽話,蔣期不是個熱絡的人。所以兩人都是各幹各的,但蔣期搬完一小車回來。老李都還沒拉貨出來,這讓蔣期不禁有點疑惑。
他快步走回去,瞬間頭冒冷汗。老李垂着腦袋,手上正維持着一個拖拽的姿勢,拉着一個紙箱,眼睛卻是閉着的。
如果是單純打瞌睡也還好,但那個被堆得高高的貨物,現在下面的那層的一個紙箱正被老李抽掉了一半,一半外面,一半在做着上面的貨物的支撐,看起來有點搖搖欲墜。
蔣期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想叫老李,但又怕驚到老李。
于是他快步走過去,但好巧不巧,老李像突然從夢中驚醒的樣子,臉上還沒清明。蔣期的心瞬間懸高,他高喊一句:“別動!”
但老李卻像是沒反應過來的一樣,下意識看過來,手卻是形成了肌肉記憶一下子把那個箱子拖了出來。
老李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蔣期的驚恐的表情吓了一跳,他下意識順着蔣期的目光看過去,瞬間覺得血液逆流。他想把那個紙箱再推回去,但于事無補。
那個本就搖搖欲墜用紙箱堆起來的貨物,此時晃了晃,最後堅持不住,上面的紙箱瞬間坍塌,徑直向老李砸下來。
但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反而是被一個人狠狠地推開了,老李一臉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
只見不遠處,蔣期痛苦地倒在地上,腿上滲出了血,流在地上看着觸目驚心,而旁邊的箱子破了一個洞,玻璃細渣濺了一地。
老李瞬間就慌了,他跑到蔣期的身邊,發現蔣期的腿上破一個口子正不斷地向外滲血。他趕緊扯下蔣期身上的毛巾,簡單地給他包紮。
“你等着,我去叫人。”老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不一會,一堆人進來,兵荒馬亂地把蔣期送去了醫院。
蔣期縫了幾針,雖然被砸到了腿,但所幸沒有大礙,只是扭到了一下下。蔣期從醫院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病房裏只有他一個病人。
他感覺腿疼得厲害,動了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
“醒了?”老李剛好從外面進來,他提着一個飯盒,放在桌子上。
“小蔣,今天的事情謝謝你了。”老李低着頭,臉上都是愧疚,蔣期看着內疚的老李,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最後只是把臉移開,他不喜歡這種被感謝的感覺。
老李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感謝的話,才想起來蔣期沒有吃飯,“快吃飯吧,給你買的骨頭粥,吃哪補哪。”
一碗熱氣騰騰的骨頭粥端到蔣期面前,蔣期低聲說了句“謝謝。”骨頭炖得很爛,很入味,不知道是不是蔣期餓了太久,他覺得一口下去整個人都舒坦了許多。
“小蔣,我想和你說件事。”老李猶猶豫豫地開口,蔣期愣了下去,停下進食的動作。
老李見到蔣期臉上的疑惑,不知如何開口。蔣期看見老李的糾結,忽然就明白了什麽,“說吧,什麽事。”
老李咬咬牙說了,“雖然你是為了久我才這樣的,我也和工頭說了。但是,哎,工頭他,他不是人啊。”
“他怎麽了?”蔣期目前為止還是平靜的。
老李越看蔣期越覺得這個孩子心疼,“哎,他……”
老李看着蔣期,心一狠,從口袋拿出一沓一沓錢,遞給蔣期,“這是你這幾天的工資。”
蔣期瞬間就明白了,他拿着一疊錢,臉上很平靜。但可能是因為動了一下,扯到了傷口,蔣期整個人都猛地咳嗽了起來。
老李瞬間就慌了,他趕忙拿起旁邊的水給蔣期,但蔣期沒接,只是在慢慢地呼吸,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
“所以,他辭了我,是嗎?”
老李嘆了一口氣,蔣期看到老李這個樣子反而笑了,“然後,工頭就不管我了,因為我是個臨時工。這都是我活該,所以我要自己承擔這個醫藥費,還要去賠那幾個被摔壞的貨是嗎?”
“不不不,醫藥費我給你出,摔壞的我也賠,”老李急忙解釋。
“那我的工作呢。我應該不能回去了吧,本來現在人手就多,工頭恨不得走掉幾個。我這一來,可太合他的意了。”
老李不知道說什麽,他只是低着個頭,滿臉羞愧,要不是因為他,蔣期也不會丢了工作。
“也怪不你,怎麽樣我都是要走的。只不過我倒黴了一點。”蔣期自嘲地笑笑。
蔣期看着窗外,外面的樹木快掉光了葉子,看起來有點凋零。
老李看蔣期半天沒說話,他有些失望,“你好好休息吧。”
老李灰敗着臉,整個人散發着低沉的氣息,他強打起精神:“你休息吧,你伯母也在這醫院,我去看看她怎麽樣了。”
病房裏就剩下了蔣期一個人,他沒了吃飯的胃口,他把飯盒發在一邊。
外面傳來護士推車過去的聲音,病人拄着拐杖慢慢走着的敲擊聲,外面的紅了半邊天的夕陽此時也被烏雲遮了大半,很快,夕陽也要謝幕了。
蔣期沒見過老李的媳婦,卻吃過她做的飯,說不上很好吃,但給的飯菜特別多,他還記得老李曾一臉得意地說:“我媳婦說,幹力氣活的,不吃飽怎麽行。”
想來,應該是個很能幹且樂觀的人。
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麽要救老李,不救就沒有那麽多的事了。那樣子,老李就會被砸進醫院,他們家就會陷入更難的境地。
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和老李裏只不過是一起幹過幾天活的陌生人。沒人會去責怪他,沒人有資格去要求他去救一個陌生人。
可事實就是,在看到老李快要被砸到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
夜一點點降下帷幕,月亮爬上天空,今晚沒有星星。蔣期躺在床上,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想必是灰蒙蒙的一片吧。
第二天,老李一大早就來了,只是病房裏空空如也,他瞬間就慌了,連忙跑去問護士,“301的病人呢?他去哪了?”
護士小姐正忙着去給別的病房的人打針,丢下一句,“他出院了。”
老李一聽,瞬間就急了,“他不是還沒好嗎,怎麽就出院了?”
護士被他弄得有點煩了,“我怎麽知道,他自己說要出院的。”說完,白了老李一眼就走了。
老李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腦子冒出一個不好的猜想。他急急忙忙地掏出電話,才想起他沒有蔣期的電話,或者說蔣期根本就沒有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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