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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興奮的撲通着翅膀,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才振翅朝着回音谷方向俯沖而去。
回音谷內,巫王滿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季禮笑道:“王上聖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對峙中,一只灰色蒼鷹自碧空直沖而下,尖聲鳴嘯,繞着回音谷上下盤旋,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連連。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仿佛饑渴已久的狩獵者終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确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誇自己,才頗是不情願的懶懶瞧了他一眼。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鷹王閣下,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滿面讨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麽?”
衆人先是看他将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只鷹做朋友,愈加神色怪異的望着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雲驚嘆一聲,指着那鷹,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餘少年們聽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紛紛雙目放光的盯着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着阿蒙,撫額:“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麽鬼?”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沖起,飛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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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回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阿雲亦策馬追去,一箭剛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他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揚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衆人紛紛打馬追趕,阿雲怒視季劍片刻,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銜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餘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兩只箭并行飛逝,難分先後,片刻後,便聽不遠處傳來赤豹哀嚎之聲。待衆少年趕至時,便見那赤豹被一箭釘穿在樹幹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嗚嗚發出悲咽,一時竟不知是多了份歡喜,還是增了分失落。
季劍與阿雲同時策馬到跟前,神色緊張的盯着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禮及季宣趕至此處,見勝負已定,連忙命內苑兵上前驗箭。
兩名內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镞,将赤豹擡至巫王馬下,同時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終翻滾不定,待執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驀然凝做黑淵。
文時侯子玉伸着腦袋掃過箭身,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沒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麽可能……竟是一只無名之箭!”
季劍與阿雲聞言,俱是渾身一震,四下逡巡,才發現兩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釘入一側的石壁中。
晏嬰悄悄瞅着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覺胸口壓了塊大石般難以喘息。
圍獵大半日的通靈赤豹最終死在一支無人認領的無名之箭上,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衆人意料,連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幾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卻忽得大笑,道:“看來,孤這東苑之內,也藏着無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這彩頭,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國一群世家少年聞言,立時一陣歡呼,阿雲卻是盯着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雙眸灼火。
回駕途中,巫王不經意問季禮:“孤看那只蒼鷹,鋒芒銳利,殺氣甚重,不似久居滄冥之物,恺之可知此鷹來歷?緣何栖于東苑?”
季禮猶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瞞王上,此鷹出自劍北之北的荒漠地帶,搏擊長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枭冷,血腥好戰,常食腐屍,被稱作鷹中之王。此鷹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将九辰。”
巫王握着缰繩的手微微一緊,神色卻是恍然,道:“原來如此。孤聽聞,認主之物,脾性都随主人。孤看辰兒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沒想到,竟能駕馭如此野性難馴的蒼鷹,着實令孤大開眼界。”
季禮聽着巫王話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細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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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暮夜聞杖
垂文殿內,巫王已然換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正摸着一份折子沉思。
晏嬰悄然入殿,低聲禀道:“王上,小殿下回來了,正在外面跪候。”
巫王摩挲着手中竹片,片刻後,道:“讓他進來。”
晏嬰偷眼去看巫王,見他面上并無展露出一絲情緒,才道:“老奴遵命。”
九辰垂眸進了垂文殿,徑自跪落于地,叩拜道:“末将叩見王上。”
巫王拿着折子的手一滞,沉聲道:“孤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夕陽落盡,天幕漸黑,殿內燭火未上,氣氛一時肅冷到極致。
晏嬰在旁急得直着慌,不住的給九辰使眼色。
九辰沉默了許久,才抿嘴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的目光這才從折子上移開,淡淡落到跪在殿中的黑衣少年身上,道:“跟孤說說,這五年,世子殿下在劍北都有何收獲?”
九辰想了片刻,才道:“兒臣愚笨,眼界淺薄,劍北五載,只覺四國相争,九州不穩,兵事一觸即發,最苦的,是邊城百姓。至于用兵一途,楚為豺狼之性,風善狡狐之術,淮則舉棋不定,于巫國而言,唯有搶占先機,重整軍備,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巫王聽罷,不予置評,道:“這便是你給壁亭之戰的解釋麽?”
九辰輕輕搖頭,道:“壁亭之戰根本不須兒臣來解釋。楚在西南,距北方有千裏之遙,遠途苦戰,若無萬全準備,楚王不會為之。風巫為鄰,交戰多年,各自欠下對方累累血債,四國之中,風人對巫人恨意最深,巫人與風人有血海深仇。因此,于楚國而言,風國不僅是一塊肥肉,更是一道可善用的利劍。既為兇器,與其為他人所用,不如趁其勢弱,一舉擊滅。”
巫王神色淡淡,唯有眉間凝着一團複雜意緒,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便教教孤,風楚求親之事,該如何應對?”
九辰平靜道:“父王心意已定,何必再問兒臣。”
巫王驀地冷笑,道:“世子殿下技壓東苑,一箭定音,主意大得很,孤的心意,哪裏有處可定?”
九辰擡眸看向巫王,道:“于情,兒臣想給自己的妹妹留條活路;于理,兒臣還想利用此事與風、楚鬥上一局,如果今日風頭給了楚國,兒臣手中的棋子,無處可落。”
巫王目色陡然湧起一股暗流,許久,竟是笑道:“這個理由,孤勉強接受。”
晏嬰聞了此言,心頭大石倏地墜落,不由長長舒了口氣。
巫王轉目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宣內廷司刑官,傳重杖。”
晏嬰面色刷的慘白,幾乎疑是聽錯。
巫王撿起方才的折子,道:“晏公不必緊張,今日,孤不是因事罰他,而是要讓他牢牢記住,何為「君父」。”
晏嬰惶然,跪到九辰跟前,急聲勸道:“我的小殿下,算老奴求你了,趕緊乖巧一些,跟王上認個錯罷!這重杖,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九辰忽得目光灼灼的看着巫王,道:“父王說過,只要兒臣功業有成,便會給兒臣一個恩赦。如果,這一局,兒臣勝了,父王會答應兒臣所求之事麽?”
巫王指節猛然捏緊,音如三九冰霜,道:“你若真有本事受得住這頓板子,再來跟孤談這些毫無意義的條件不遲。孤為統帥時,便靠着一雙鐵腕操練三軍,無人敢不服。如今,只練你一個,孤有的是時間和手段,便不信磨不掉你這身狂傲難馴之氣。”
巫王啓即位後,雖尚武治,但卻延續了先王休養生息之策,厲行節儉,輕徭薄賦,簡法減刑,深得民心。受此影響,巫國內廷刑罰也極其簡單,刑杖一類,依照輕重長短,只分三種規格。其中,輕杖乃竹木所制,材質輕薄,普通杖為荊條編制,韌性較佳,亦稱“荊杖”,重杖則為紅木所制,沉重堅硬,數杖便可見血,殺傷力最大。
平日內廷但有責罰,基本上都是傳竹杖,既能起到懲戒之效,又不傷筋動骨。只有少數犯了大錯的宮婢內侍,才會被施以荊杖,厲行捶楚。
因此,當內廷司刑官庾庚聽聞巫王要傳重杖之時,立時吓了一跳,忙畢恭畢敬請教晏嬰,道:“敢問總管大人,王上确定要傳「重杖」麽?這……如此重刑,多年未曾動用過了,可是有人犯了什麽欺君重罪?”
晏嬰本就心情壞到極致,聽了這話,立刻狠狠剜他一眼,目光森寒的掃視一圈,道:“呆會兒過去,都給我變成聾子瞎子。除了王上命令,不該看的,不該聽的,一樣兒不許多看,一樣兒不許多聽。若有人走漏了一星半點的風聲,休怪我晏嬰手狠。”
內廷總管晏嬰八面玲珑,最善于逢迎周旋,平日裏總是一副笑态可掬的模樣,從不輕易露出七情六緒。庾庚見他如此形容,愈加覺得今夜事态不同尋常,連忙命手下人準備一應東西,随晏嬰向垂文殿趕去。
不過,揣着滿腹疑團,縱是做足了準備,當庾庚看到垂文殿內跪着的黑袍少年時,亦是心頭震驚,萬千不解頓時煙消雲散。
他們巫國王上雖馳騁沙場多年,卻姿容清俊,溫文儒雅,為世子時便位列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又兼文武雙全,禮賢下士,是出了名的儒王。整個巫王宮的人都知曉,王上雖然君威赫赫,不怒自威,骨子裏存了軍人的豪邁疏闊,卻休休有容,溫和從谏,從不苛責臣下。
不過,作為內廷司刑官,庾庚卻有幸見識過巫王的鐵腕手段。至少,他們的王上,對他們那位小世子殿下的狠,便讓他見識了很多年,且記憶深刻,平生難忘。也正因此事,庾庚才真正明白,王宮內流傳的關于王上當年鐵血治軍的故事的确有跡可循,并非荒唐杜撰。當然,庾庚也判斷不出,知道這樣一個秘密,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早有青衣內侍在殿內各處掌了燭火。巫王如往常一般批閱滿案奏疏折子,燭火映照下,側臉模糊不清。
庾庚随晏嬰行過大禮,指揮着下屬們将刑凳刑杖擺設完畢,便屏息立在殿側,等待巫王命令,大氣不敢亂出。
巫王擡首淡淡掃了一眼,道:“全杖,照實打,不計數。”說罷,又加了句:“若敢堕怠放水,孤決不輕饒。”
所謂全杖,便是行杖時,受刑人背、腿、臀三處同時受杖。按照規矩,左右兩人負責一處杖,共需六名內侍舉杖行刑。
這已是杖刑中最嚴苛的打法,庾庚聽得眉心一跳,暗自慶幸帶足了人杖數目,忐忑遵令,對九辰道了聲:“殿下,得罪了。”便吩咐兩個內侍:“替殿下寬衣。”
九辰冷冰冰的道:“我自己來。”便卸下弓箭,利落的脫去外袍,扔到一側,起身伏到刑凳上,道:“動作快點,開始。”
晏嬰慌忙替他撿起袍子,從懷中取出一塊素淨的帕子,遞過去道:“殿下将它咬住,實在疼得厲害了,也不至于傷了自己。”
九辰別過頭,将臉貼在臂上,不耐煩道:“拿走,我不需要。”
晏嬰看他難得露出幾分孩子心氣,一時觸動心事,雙目禁不住渾濁起來。
庾庚低聲吩咐了幾句,才讓六名行刑內侍分作兩撥,立在刑凳兩側,準備行杖。
巫王沒有任何動靜,九辰瞥着庾庚,道:“王上命令已發,你還在等什麽?”
庾庚諾諾應下,打了個手勢,示意內侍開始行杖,心底深處禁不住對這位「膽魄過人」的小殿下既敬且畏。
沉悶的杖聲響起時,晏嬰心髒便漏跳了許多拍,九辰面色只是慘白了幾分,唯有杖落雙腿的瞬間,極低的悶哼了一聲。
殿內金爐袅袅飄散着提神的青煙,燭火在夜風的吹動下搖曳不定,在殿壁上投下重重光影。整個垂文殿死一般的寂靜,只聞沉沉有力的杖擊聲,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巫王翻看竹簡的聲音。
每一輪行杖,因為杖腿之故,不論如何克制堅忍,那個受刑時從不出音的驕傲少年總會極輕極輕的悶哼出聲。晏嬰驀地明白巫王用意,早已不忍心去看杖下淋淋血色,唯一能做的,便是握住九辰的手臂,咬牙陪他忍受這無盡煎熬。
“松……松手……”斷斷續續的破碎音節傳來,晏嬰陡然一驚,猛地擡頭,才發現九辰正冷汗淋面得望着他,雙唇幹裂瘆白,生生被咬出血色。
晏嬰連忙松手,方看清九辰的右臂已然被自己攥得凹下去一片,然後,在他大驚失色的眼神中,九辰張口便咬住了終于可以活動的右臂。
晏嬰目中終于溢出兩行濁淚,一把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九辰口邊,道:“殿下,聽話,你咬住老奴的手臂好不好?”
回應他的,只是一聲被咽回喉間的悶哼呻|吟,再無其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名青衣內侍進殿替巫王剪燭換茶,晏嬰打了個激靈,自恍惚的思緒中清醒,才發現耳畔已無喘息聲傳來。
猛然意識到什麽,晏嬰連忙去看九辰,果然見他埋首臂間,已無任何反應,急聲喚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快醒醒,現在不能睡,一睡就醒不過來了!”
九辰緩緩睜開被汗水粘濕的眼睛,辨了許久,見是晏嬰,便輕輕張口道:“不要吵……”說完,複又輕輕阖上了眼睛。
晏嬰松了口氣,替他擦擦額上汗水,隔段時間便喚他兩聲,确定他清醒後才能放心。
起初,九辰還能開口說話,到後來,便只是動動眼皮,又過了些時候,晏嬰再喚他時,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動作。
“殿下!殿下!”晏嬰吓得失色,喚了幾聲不管用,便輕輕晃動他手臂。
庾庚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刻讓內侍停止杖責,親自上前檢查後,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禀道:“王上,殿下昏迷過去了,奴才請旨。”
巫王落筆,合上手中竹簡,另取出一卷,頭也不擡,道:“潑醒,繼續。”
庾庚微愣,一時怔在原地,晏嬰卻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額觸地,連連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饒過殿下,殿下年紀尚小,這樣下去,會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如果王上執意要罰,便罰老奴罷!”
巫王墨瞳之中閃過寒意,道:“代他受罰,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庾庚聽着巫王冰冷無溫的語調,忙戰戰兢兢領命,讓手下內侍去将九辰潑醒。
半桶冰水兜頭澆下,九辰一點點睜眸,渾身戰栗,如墜冰窟,唇上幹得如同糊了層白紙,迷蒙許久,才勉強看得清周遭燭影。稍稍一動,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開的蝕痛。
巫王不知何時離案走到了殿中央,負手望着刑凳上痛苦掙紮的少年,道:“晏公為了給你求情,連額頭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謂「君父」?”
九辰費力擡起漆亮雙眸,對着視線中一團模糊青色,用虛弱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音,道:“兒臣的君父,為了一個荒謬的理由,可以将自己的親子囚禁深牢十多載,任其生滅。兒臣請教父王,何謂君?何為父?”
巫王負在身後的雙手驀然攥成鐵拳,霜風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國世子殿下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覺一股寒意直竄脊背,滿殿燭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纏繞不去。今夜這一番暴風疾雨,他不知會如何了局。而他更難蔔測的卻是,卷入這場漩渦,他一個小小的內廷司刑官,卑如塵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內侍會意,只能舉杖落下,九辰慘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團,悶聲咽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後,執筆批複方才擱下的奏簡。
晏嬰已然磕得滿額鮮血,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奮力爬跪到刑凳前,舉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厲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萬不要再自傷了。”
九辰搖搖頭,依舊咬住右臂,使盡全身力氣抵抗了一陣,不多時,意識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嬰的焦急擔憂的臉,也漸漸融進那無邊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禀過後,見巫王埋首案牍之間,毫無反應,只能命人再次将刑凳上的少年潑醒。如此反複多次,到最後,任是數名內侍提着一桶桶冰水輪流潑,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應。
庾庚望着腳下流淌的一灘灘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傷勢過重,失血太多,情況很危險,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換鹽水,将他弄醒。”
晏嬰難以置信的擡首望向巫王,聲音悲怆:“王上,殿下再倔強任性,也只是個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頓,片刻後,如常落字。
庾庚縱使怕出了差錯,釀成大禍,亦不敢觸巫王逆鱗,只能命人去提了桶鹽水,潑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覺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澆身,灼熱的火焰鋪天蓋地裹卷而來,燒掉四肢百骸,焚盡層層肉皮,這樣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堅韌如他,也沒能擋住破喉而出的那聲慘烈呻吟。
雖是氣若游絲,巫王亦聽得清晰,蹙眉片刻,終是擺了擺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內侍躬身入殿,腳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細聲禀道:“王上,雲妃娘娘求見。”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來做什麽?跟她說,孤正忙着,沒時間見她。”
青衣內侍聞令,正欲出殿傳達巫王意思,便聽案後的君王道:“晏嬰,你去。”
晏嬰突聞此話,連忙從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雲妃正扶着一名彩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靜的望着緊閉的殿門。
晏嬰開了道縫兒,閃身出來,至雲妃跟前行了禮,道:“娘娘,實在不巧,今日西邊兒來了急報,王上正忙着處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過來。”
雲妃聞罷,含笑欠身,道:“是妾思慮不周,打攪正事了,這便回去。”
晏嬰笑着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雲妃搖首,道:“不敢勞煩晏公,王上日夜辛勞,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嬰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卻聽對面女子聲音婉柔道:“方才,我依稀聽見殿內傳出一聲慘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嬰嘆了一聲,不動聲色道:“還不是那新來的笨手笨腳,打翻了燭臺,燒了手,才惹出這麽件混事。不瞞娘娘,王上現在正發火兒呢。”
雲妃斂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勞煩晏公善加周旋了。國務繁重,又時近酷暑,王上若再因這些小事動了肝火,萬一傷了聖體,誰擔待得起?”
晏嬰忙道:“娘娘所言極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訓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雲妃道了謝意,這才在侍女的攙扶下移步離去。
目送雲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後,晏嬰才轉身回殿。殿內,九辰已經清醒過來,從背至腿全是血色,發絲黏在慘白虛弱的面上,不斷滴流着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紋黑袍,蓋到九辰身上,然後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着鹽水的汗水,目色複雜無溫,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會讓你知道目無君父的代價。這次,只是小小一點教訓,念你劍北五年幹了不少正事,孤饒過你。你自幼受孤管教,應該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裏,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強的望着巫王,沒有說話。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後,才轉身吩咐晏嬰道:“讓人把這裏收拾幹淨,準備擺晚膳。世子殿下兩日未曾進食,讓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親自送他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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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朱雀遇刺
巫王的晚膳很簡單,只有三素一葷四樣菜,外加一份白粥。
九辰傷勢過重,根本無法再穿原來的緊身束袖黑袍,晏嬰便命人取了件黑色長披風,替他裹上。
兩名青衣內侍已陸陸續續将膳食擺好,巫王擱下筆,便徑自坐于主位席上。一名青衣內侍正要上前服侍王上用膳,便聽巫王道:“有世子在,這裏不需要你們,下去吧。”
九辰伏在刑凳上,雙腿被杖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動,便是裂骨錐心之痛。晏嬰看他掙紮得痛苦煎熬,急道:“殿下不要亂動,老奴背你過去好不好?”
九辰搖頭,咬牙撐着凳面起身,滑跪到地上。晏嬰大驚,伸手欲要扶他,卻被他揮臂甩開,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起了又跌,跌了又起,摔了許多次,才扶着凳子艱難的站起來。
眼看對面少年的身體又是搖搖欲墜,晏嬰連忙奔過去攙住他,九辰這一次倒沒有拒絕晏嬰的好意,由他半攬着一步步如踩刀山般挪到膳案前,在側席跪下。
巫王視見身側少年不住顫抖的身體,便與晏嬰道:“給世子換個軟墊。”
晏嬰如蒙大赦,連忙吩咐內侍取了柔軟厚實的棉團墊到九辰膝下,才退到一側聽候巫王吩咐。
九辰拿起湯勺,舀了碗白粥,費力舉到巫王面前,雙手微微顫抖:“兒臣請父王用膳。”
過了好一會兒,巫王才伸手接過,含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離家五載,世子尚記得孤用膳時愛先食粥的習慣,倒真是令孤有些意外。”
九辰垂眸,道:“兒臣不敢忘。”
巫王哂然一笑,道:“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巫國世子殿下不敢為之事。”
晏嬰遠遠瞥見巫王将粥擱在案上,并不動口,恍然明白過來,忙上前彎腰對九辰道:“殿下,沒有湯匙,王上可怎麽吃粥呢?”
九辰掃過食案,見湯匙就在巫王手邊,微帶困惑的盯着晏嬰。晏嬰努努嘴,使了個眼色,九辰又看了那湯匙片刻,才輕輕拿了起來,遞到巫王碗中。
見巫王依舊不動粥,晏嬰再次悄聲提醒:“殿下怎麽忘了,這白粥寡淡,須配菜才能吃的有味啊。”
九辰将案上四樣菜碟看了一遍,拿起牙箸,挑了巫王最愛吃的油焖鮮筍和水晶肘子,夾了滿滿一碗,認真的倒了數種醬料,認真的攪拌了一番,然後又認真的嘗了嘗。嘗過之後,九辰顯然不滿意目前的味道,在晏嬰驚愕的眼神中,又放心大膽的倒了數倍的調料,才将那碗菜放到了巫王面前。
巫王試着嘗了一小口,猛地便嗆咳了起來,晏嬰吓得忙遞上茶水,十分憂慮的建議:“王上,還是命六子他們進來侍候着吧。”
巫王擺擺手,道:“不必了。”
九辰始終垂眸盯着食案,不說話,也不動碗筷。
巫王吃的甚是掃興,唯有不悅:“怎麽,這些菜不合世子胃口麽?”
九辰搖頭,便默默拿起湯勺,給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一言方落,便見有青衣內侍跪地禀道:“王上,文時侯在外求見。”
巫王浮出喜色,道:“快宣他進來。”語罷,又吩咐晏嬰:“讓人再加雙碗筷。”
片刻後,便有內侍引着一個身着華美錦衣的輕裘公子入殿,那人相貌俊俏,烏黑的眼珠溜溜的轉着圈,恭恭敬敬行完大禮,才要蹭到巫王身邊,便看到側席上已然有一個身着黑色披風的少年,先是一驚,而後立刻行禮,道:“子玉見過世子殿下。”
九辰淡淡道:“王兄不必多禮。”
巫王看他這番最派,笑罵道:“趕緊給孤滾過來,你這滑頭,這副模樣裝給誰看呢!孤可不吃你這套!”
巫子玉嘻嘻一笑,幾步偎到巫王身邊,抱着巫王手臂,道:“當着世子殿下的面,王上也該給子玉留些顏面。”說完,伸手便從巫王碗中搶了塊肘子扔進嘴裏。
巫王拿牙箸敲開他手,道:“你的碗筷在那邊,一點規矩都沒有,盡會學那鳥兒偷食!”
巫子玉捂着手,誇張呼痛,忽得使勁兒咋舌,大叫道:“王上,這肘子是什麽做的?!又辣又酸又鹹!不對,還有股苦味!您一定是故意懲罰子玉的!”
九辰聞言,這才轉頭去看自己拌的那碗菜,擰眉沉思。
巫子玉一提溜竄到側席坐下,擡首間,見對面的黑衣少年發絲淩亂粘濕,面色亦慘白得厲害,立刻忘記口中諸般滋味,訝道:“殿下可是哪裏不舒服?”
九辰自那碗菜中收回目光,搖首,道:“無事,不勞王兄挂念。”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看了一陣,便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碗中米飯,吃得狼吞虎咽。
巫王含笑替子玉夾了幾口菜,忽得想起一事,吩咐晏嬰道:“讓人去趟司膳房,将那份紅燒鲥魚送過來。”
鲥魚乃魚中貴品,味道鮮美,有「水中珍」之稱。宮中尚簡,但因文時侯愛食鲥魚之故,巫王便特意開恩,命司膳官定期采進鲥魚。
晏嬰忙應下,着人去傳令。
巫子玉眼睛一彎,露出兩排白齒,笑的開花道:“還是王上最疼子玉。”
巫王眸中帶着寵溺,道:“方才孤看你走路瘸了幾下,怎麽回事?”
巫子玉撇撇嘴,道:“還不是臣出東苑時絆到石頭上摔了馬,現在還疼得厲害。”
巫王口中嗔道:“平日裏你若少幾分懶怠,也不至于連匹馬都駕馭不住。”
巫子玉吐吐舌頭,道:“王上教訓,臣謹記。只是,臣實在是沒有習武的天賦,想起此事,臣也發愁的緊。”
晏嬰親自帶着內侍端了新鮮的紅燒鲥魚進來,擺到案上,正要退下,便聽巫王道:“文時侯摔傷了腿,呆會兒用完膳,你帶着孤口谕去杏林館宣名瘍醫給他瞧瞧。”
晏嬰諾諾應下,便見巫子玉雙目發光的望着九辰,如看珍寶,道:“世子殿下武藝高強,騎射一絕,子玉仰慕已久。改日,殿下一定要指點子玉幾招。”
九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道:“王兄能有此志,子沂佩服。”
巫子玉大受鼓舞,一臉決絕,道:“此後,子玉定要熟讀兵書謀策,練就刀槍劍棒十八般武藝,做個頂天立地的将軍,用一腔熱血來報效巫國。”說罷,一嘆,一頓,道:“可是,在此之前,子玉尚有件心事未了,還望王上給臣做主。”
巫王聞言,頗是好奇道:“說出來讓孤聽聽。”
只見巫子玉面皮一紅,嗫嚅道:“臣想求王上為臣賜婚。”
此言一出,不僅巫王,連九辰和晏嬰都同時直直的看向了文時侯。
巫王哈哈一笑,道:“孤的子玉竟也長大了!說說看,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巫子玉面皮更紅,道:“是桓相之女,桓莼。”
晏嬰雙眼一瞪,九辰則極輕的蹙了蹙眉,然後淡定的喝了口碗裏的白粥。
巫王沉吟片刻,道:“桓莼這丫頭,孤聽王後提起過,品行容貌,自然是無可挑剔。只是,此事關系重大,只怕孤要與桓相商量一下,先問過他的意思,才可替你做主。”
巫子玉連忙謝恩,道:“只要王上肯替臣做主,臣不急這一時,阿莼必然也會理解臣的苦衷。”
九辰實在聽不下去,擡眸看他,道:“我聽說,此女姿容絕色,心性頗高,才學不輸男子,八歲時便立誓要蘭臺修史,終生不嫁。子沂很是好奇,王兄使了什麽神通,竟能令烈女回眸,美人投抱。”
巫王露出詫異之色,道:“竟有此等奇聞,此女果然不俗。”
九辰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王。”
巫子玉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油膩,肅容道:“不瞞王上和殿下,為向阿莼表明愛慕之意,臣秉燭夜讀,花費了半載光陰,堪堪研出一封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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