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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當即驚呆在榻上,既忘了行禮,也忘了說話。
巫王從九辰手中拿過那本《劍寒》,随意翻了幾頁,道:“世子真是忙得緊,如此廢寝忘食,倒也當得起「勤勉好學」這四個字。”
九辰默然,讓随後趕來的孟梁扶着他艱難下榻,跪地行禮,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指着滿案滿地的彩繪刊本小說,道:“世子跟孤講講,這些書,都是哪一年禁的?”
九辰垂眸沉默片刻,才道:“《列俠傳》禁于昌平二年,《霹靂傳》禁于昌平三年,《紅袖傳》禁于昌平六年,《劍寒》和《紅玉冷》,兒臣不知禁于何年。”
巫王冷冷将手中之書摔到地上,道:“堂堂一國世子,整日盡沉溺于這些粗俗悖逆之物,當真是有出息。”
九辰盯着散落成頁的《劍寒》,忽然擡眸,道:“父王沒有看過此書,如何斷定它是粗俗悖逆之物?”
晏嬰與孟梁堪堪打了個激靈,一時目瞪口呆,俱是被他這堪稱「膽魄十足」的話吓得手足冰冷。
晏嬰連忙倒了杯熱茶,雙手捧到巫王跟前,道:“天氣幹熱,王上喝口茶潤潤喉罷。”
巫王目光沉沉的看了九辰片刻,接過晏嬰遞過來的茶,笑着向進來不久的巫國太醫令景衡道:“景老,你也過來,聽聽咱們巫國世子殿下如何從這禁|書之中悟得大道。”
九辰轉目,正視見景衡布袍緩帶,綸巾而來,眸中頓時蕩起層層波瀾,大驚過後,恭恭敬敬行了師禮,道:“子沂拜見景師傅。”
景衡連忙回禮,道:“殿下如此大禮,老臣不敢當。殿下不過在杏林館聽老臣胡謅了三日醫道,師之一字,老臣受之有愧。”
九辰道:“景師傅一言無價,字字千金,短短三日,便足以令子沂醍醐灌頂,再不敢妄論醫道。”
景衡彎身撿起一本《列俠傳》,指着那封皮與巫王道:“王上請看,這小人兒雖怒發挾刀,偏生了副憨态可掬的模樣,倒也新奇可愛得緊。老臣聽聞,世子殿下自小便最愛舞劍弄槍,常纏着王上和校場的将軍們學習騎射,也難怪愛看這些東西。”
巫王看了一眼那封皮,指着景衡笑道:“孤就知道,你最愛護短。”
景衡做惶恐狀,道:“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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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盯着九辰,道:“當着孤和你景師傅的面,世子便仔細講講這書中的高雅大道,也好讓我們長長見識。”
九辰抿嘴,盯着地面:“兒臣口拙,無道可講。”
巫王冷笑一聲:“你若講不出道理,便是認了這違逆王命私藏禁|書的罪名。孤第一個要治的,不是你,而是你身邊那些不懂規矩助你入邪途的奸佞小人。”
孟梁聞言,立刻吓得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九辰捏拳,強逼自己對上巫王雙目,道:“兒臣認為,俠道與王道,殊途同歸,只是手段不同而已。父王自小便教導兒臣,為君者,應心懷天下,包納百川,哺育萬民,不可因一己喜好決斷國事。王者為民,俠者亦為民,俠之大者,可憑一己之力懲強除惡,扭轉乾坤,何錯之有?為何要禁?”
巫王不怒反笑,道:“依你所言,單憑一腔熱血和一刀一劍,莽夫便能治國,便能拯救萬民于水火,那還要君王何用?”
九辰緩緩垂眸,毫不避讓道:“俠者,縱橫天地之間,逍遙自在,來去無蹤。王者,獨居廟堂之上,俯瞰河山,庇佑萬民。十年磨劍,孤身試刃,五步之內,伏屍百人,乃是俠道。文修武治,富民強兵,千裏揮戈,運籌帷幄,乃是王道。俠道尚孤,王道崇和,俠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王可披荊斬棘教化千家,俠道但在,正義永存,王道所至,萬衆歸心。于王道而言,俠道不是兇器,而是利器,若九州太平,四海清晏,王道何懼俠道?”
說完,頓了頓,九辰才輕聲開口道:“若是無懼,何來忌憚?若無忌憚,何來封禁?”
其餘人俱是屏息斂神,不敢出氣,唯有巫王神色淡靜的聽他說完,認真點評道:“世子這一番見地,若傳出去,只怕這九州之內的亡命之徒都要慕名而來,追随你揭竿而起,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九辰面色瞬間慘白如紙,道:“兒臣不敢。”
巫王哂然,餘光瞥見案上殘留着些許褐色汁液的藥碗,驀然變色,厲聲道:“沒有孤的旨意,誰準你擅自用藥?!”
九辰依舊垂眸沉默了許久,才平靜開口道:“是兒臣意志不堅,熬不過痛楚,才擅自服下止痛之藥,父王要殺要罰,兒臣悉聽尊便。”
巫王滿是嘲諷,道:“既然如此,孤也不必專門帶醫官給你用藥了,晏嬰,立刻擺駕回宮。”
九辰一動不動的望着巫王怒火灼燒的深眸,唇角緊抿,無悲無緒。
眼看着巫王便要帶着景衡擡步離開書閣,孟梁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撲到巫王跟前,抱住巫王雙腳,哽咽道:“王上,那藥是老奴瞞着殿下買的,老奴願意以死謝罪!老奴只求王上留下醫官給殿下看看傷,如今正值暑熱,傷口最易感染發炎,殿下從昨日開始就高燒不止,到現在都沒能完全退下去,老奴擔心這樣燒下去,殿下遲早會出大事的。”
巫王一腳踹開孟梁,冷笑道:“他的性子,孤最清楚不過,他既能拿糊弄三歲小兒的話來搪塞孤,又豈屑于你一個奴才替他多嘴!你這位小殿下最是能言善辯,又兼嘴硬,你若替他覺得冤屈,便讓他自己到孤面前來說。孤最看不慣的,便是他那副桀骜不馴的樣子!”
景衡見勢,微微行了一禮,道:“王上,老臣看殿下面色虛白無汗,只怕确有隐情,不如先讓老臣替殿下診斷一番。”
巫王平複片刻,微微阖目,算是默許了景衡請求。
景衡提着藥箱近前,道:“殿下将手腕伸出來。”
九辰只是盯着地面,并不動。
景衡無奈,只得捉起他手腕,凝神摸脈,片刻後,拱手向巫王禀道:“王上,若老臣所料不差,殿下高熱起于昨日巳時,戌時轉為低熱,持續至今晨。”
巫王聞罷,淡淡道:“他既能有力氣在這裏與孤大論俠道,便算不得什麽大病,景老看着給他開服散熱的方子便是。”說完,徑自甩袖離開。
九辰倔強的看着巫王背影消失不見,緩緩垂下眼睛,對着景衡,恭敬一拜,道:“西苑之內,一直仰仗景師傅冒死相助,大恩大德,子沂無以為報,日後景師傅但有所需,子沂必傾力以赴。子沂代兄長拜謝景師傅救命大恩。”
景衡扶他起來,嘆道:“殿下與子彥公子兄弟情深,手足親厚,老臣感佩不已。君王之家,自古情薄,父子兄弟阋于牆者,數不勝數,我巫國何其有幸,能得王子如此!子彥公子溫文秀雅,謙和恭順,只望有朝一日,王上能回轉心意,放公子自由。”
九辰眸中微悵,道:“王侯之家,從來寡恩無情。他……他若是還存了一星半點的溫情,也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子。子沂此生,不求劍指九州,救蒼生于水火,亦不求揚名立業,聞賢達天下,只求能救哥哥一人,足矣。為此,縱使粉身碎骨,子沂也在所不惜。”
景衡靜靜聽完,面色異常複雜,道:“殿下失言了。”
九辰搖頭,道:“不,景師傅,這是子沂的肺腑之言。與這波詭雲谲血流千裏的漫漫王道相比,子沂更向往無拘無束縱馬長歌的生活。只是,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太多求而不得,子沂身為一國世子,肩負重責,注定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注定要在這條布滿陰謀與殺戮的路上越走越遠。但子沂希望,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助自己最在乎的人沖破樊籠,重獲自由,遠離那座幽深冰冷的宮殿,過上安樂平淡的生活。”
景衡被他一腔摯誠所感,只覺胸中意氣翻湧,久久難平。
九辰沉默片刻,道:“今日,還有一事,子沂需要景師傅的幫忙。”
景衡颔首,道:“殿下但說無妨。”
九辰道:“我還欠了徐将軍一碗血,希望景師傅能想辦法把它帶進西苑。”
孟梁臉色瞬間難看至極,景衡心中了然,道:“殿下失血太多,這兩日又沒有食補血之藥,不可輕易再取血了。”
九辰卻平靜至極,道:“你們何必如此緊張,我自幼習武,極少生病,身體向來比常人要好上很多,一點血而已,有什麽要緊的。況且,我不是任性沖動之人,昨日兩碗血是我的極限,我并沒有自不量力。今日,我恢複的還可以,才敢開口請景師傅相助。”說到此處,他看着孟梁,道:“梁伯應該知道,我向來對自己不錯,自小便懂得保存實力的道理,你若想繼續跟在我身邊,便按照我說的去做。”
孟梁心頭蕩起一抹哀傷,誠然,他這位小殿下一直很懂得保護自己。印象中,無論王上如何嚴苛絕情,無論王後如何冷漠疏離,他的小殿下都不會心灰意冷,也不會自暴自棄,他只會倔強的咬牙重新站起來,冷靜的療傷,冷靜的計算實力,冷靜的籌謀下一步棋子。
孟梁忽然憂傷的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小殿下心心念念的親人,便只有子彥公子了。
想到這一層,孟梁便也通達了,因此,他如平常一般應下命令,去膳房取碗。
九辰自己先褪掉一角上衣,問:“景師傅,這傷口可有大問題?”
景衡看他所穿絲袍早已與血肉模糊的傷口黏在一起,從背到腿,入目處,整件絲袍都是暗紅血色。而那角被他強揭開的袍角下,破皮的瘡口紅腫不堪,不斷的流溢着膿血膿水,僅有的一小塊未破皮處,亦是腫成紫黑之狀,潰爛于內,觸目驚心。
景衡堪堪處理了将近一個時辰,才收起藥箱,提筆寫了兩張方子交給孟梁。
孟梁仔細收好,連聲道謝。景衡去看九辰,只見他鼻尖額上盡是冷汗,面色因劇烈的痛楚而慘白扭曲,不由嘆道:“殿下終是存了幾分孩子心性,傷口腫潰,高熱失血,虛成這樣,不僅尤不自知,竟還想着與王上賭氣。”
景衡離開後,九辰便問孟梁:“你西市轉了一圈,王都有新鮮事麽?”
孟梁想想,道:“倒是有兩件。一是北市新開了一家「伯樂」馬市,據說,老板是盧方國的那邊過來的人,販來許多寶馬,每日都有絕世良駒出售,十分的火爆,短短數日,幾乎搶了北市所有馬商的生意,現在,王族世家子弟全都去那邊挑馬買馬。這第二件,倒是件怪事,就是楚國世子西陵韶華在南市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卦攤,專替人寫家書、情書,這家書倒也罷了,據說,楚世子寫的情書,文藻切切,感人肺腑,閱者無不心動,一旦送出,絕無失手,已經成就了許多雙佳侶姻緣。所以,這位世子也幾乎搶了南市所有寫書老先生的生意,現在王都年輕的姑娘小夥兒,都去找他寫情書。”
九辰聽完,沉思片刻,道:“沒有其他事情了麽?”
孟梁兩眼一直,那意思明顯在說,難道這還不算勁爆十足的新鮮消息麽?他們王都滄溟的南北兩市向來商館濟濟,貿易發達,是出了名的造金窟,交錯林立的市坊間,各路商旅均能謀得一席之地。而短短兩日,便有兩名外來者分別橫掃南市與北市,着實令人大開眼界,又憂又愁。
孟梁合計了一番,覺得他的小殿下離開王都五年,可能不太了解如今南北二市的地位,連帶着不能理解這兩件事情的不同尋常之處,因而,孟梁換了一種方式,自以為很聰明的向他的小殿下講解道:“這就好比,殿下率兵攻城略地,占領了大片城池,忽然之間,不知從哪裏冒出兩股不知名的軍隊,十分彪悍善戰,一夜之間就奪去了殿下手中最重要的那兩座城池,殿下設想一下,此種情況,該多麽危急惱人!”
九辰神色古怪的打量着孟梁,然後又神色古怪的打量了一下自己,十分認真的問道:“你這番話,是為了證明本世子很蠢,還是為了證明本世子很笨?”
孟梁正在為自己這一出迂回之計而洋洋得意,聽了這話,不免有些錯愕尴尬。
九辰撿起一本書便砸了過去,道:“第一,你的話我聽得懂,第二,你設想的情況不會發生,如果很不幸發生了,帶兵的人一定不是巫子沂。”
孟梁瞬間面紅耳赤:“殿下英明,既然如此,那就沒有其他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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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衣鬼面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七,乞巧節,夜,淮國質子東方祜于南市金燈坊遭遇襲殺,腹部中箭,幸而宮城戍衛軍及時趕到,才免遭一劫。
消息一出,巫王震怒,诏嚴令戍衛營捉拿兇犯,若遇反抗,格殺勿論。次日,巫王親自派人将淮國公子東方祜由西市府邸接入巫王宮治傷修養,以示撫慰。
這一件不大不小的風波,為本就劍拔弩張的四國局勢注入了一股新的暗流,淮王更是不遠千裏,派使臣日夜兼程送來血書,請求巫國上下嚴懲兇手,保其質子平安。
然而,整整三日過去,向來善于偵查追剿的戍衛營卻沒有發現關于那群殺手的一點線索,戍衛營右将軍懷墨當職數年來,第一次上書向巫王請罪,引咎待罰。
淮國質子在巫國遇刺,若有閃失,巫、淮兩國關系必将成水火之勢,主導這次刺殺行動的人,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巫國朝臣亦是個個心如明鏡,趁着疾風未起,都蟄伏作牆根野草,左右觀望,伺機待動。
被巫王留在垂文殿商議了一整晚善後事宜,左丞相南央卯時才自宮門出來,乘轎返回西市府邸。
此時晨曦未明,東方天空只泛着一層淡青,隐隐可見尚未墜落的星子,南央揉了揉突突發疼的太陽穴,好不容易熬到府門,進去的時候,卻發現東廂門窗緊閉,燭火無影,當即面色一沉,招來守門的家仆,問道:“公子呢?”
那家仆嗫喏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回老爺……公子……公子他昨夜并未回府……”
“這個不知廉恥的孽障!”當朝左丞相氣得臉色鐵青,道:“你立刻帶人去找,他鐵定又在那青樓娼館鬼混!找到之後,立刻回來報我,今日,我定要扒了他那副風流皮囊!”
守門的家仆見向來溫厚耿直的老爺是動了真怒,不敢耽擱,忙招呼了幾個人一起出府去尋人。
相府大管家南福忙笑呵呵的迎上來,替自家老爺撣衣拂塵,道:“老爺還未用過早膳吧?老奴立刻命人去準備。”
南央狠狠斜了南福一眼,道:“本相讓你拿着家法管住他,你就是這麽替本相辦事的麽?”
南福一臉苦相,委屈道:“老爺,這公子不僅是公子,他還是咱們巫國的蘭臺令大人,這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蘭臺撰史,老奴總不能拿着家法守在蘭臺吧?那還不被人笑話死啊。”
南央冷哼,道:“本相不過留宮一夜,這孽障便瞅準機會夜不歸府,這消息是誰傳給他的你心裏最清楚!”
南福一哆嗦,有些羞愧的垂下頭,不敢再多言一句不合自家老爺心意的話。
由于巫國蘭臺令南隽公子平時出沒風流之地的姿态實在太過引人注目,外加明目張膽,因此,相府的幾個家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探出了自家公子的下落。
當左丞相得知他口中的風流孽障昨夜宿于一處名為丹青坊的雅地之時,也不顧平日裏矜持謹慎的一代名相形象,當即命南福召集府中身強力壯的家仆,抄起家夥,帶着一幫人便浩浩蕩蕩的向丹青坊沖去。
丹青坊坊主車娘淡定的開門迎客,柔媚一笑,道:“相爺是要喝茶,還是要賞畫?”
南央打量着丹青坊內部布局,但見丹青卷卷,墨有餘香,鬥茶的玉臺之上,各色茗茶遍列,果真是風集雅極,不由咬牙冷笑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便是你們這種勾當!”
車娘點唇笑道:“莫非,相爺今日是來砸場子的?”
南央長衫一振,冷冷甩袖道:“無恥娼妓,離人夫妻,敗壞民風,果然只知茍活偷生,根本不識禮義廉恥為何物!今日,本相是來替王上整肅國風的!”語罷,他右手一揮,示意身後一幹家仆沖入二層搜人。
大約一刻後,南福悄悄走到南央跟前,低聲道:“老爺,除了最東邊的墨蘭閣,都搜過了。”
南央皺眉,道:“怎麽回事?”
南福道:“那一間閣門緊閉,敲了許久,都無人應聲。”
南央雙掌一砸,道:“那就給本相砸門!”
雖則閣門緊閉,但墨蘭閣之內卻是燈火通明,管弦陣陣,莺咛燕語之聲不絕于耳。
南央臉色愈加冷沉發青,南福帶人抱團連撞了數下,那閣門轟然而破。
一片狼藉之中,左丞相凜然步入,擰眉打量着滿閣奢靡。
如此陣勢之下,閣內弦樂頓止,粉黛無聲,一群美姬匆匆撿起掉落的步搖釵環,退于左右兩側,露出中間一個少年身影。
南央滿腔怒火正待發作,便見那少年舉杯回首,面如明玉,俊美無雙,一雙黑眸光華流轉,亮似星辰,此刻,正笑吟吟的盯着他,道:“原來,南相也喜歡這裏的姑娘。”
南央一張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憋了半晌,俯身行禮,道:“臣見過世子殿下。”
黑袍少年緩緩起身,親自扶起南央,在他耳畔悄聲道:“南相看上了哪一個?子沂定親自派人将她送入相府,何須南相親自走這一趟?”
南央乍聞此言,氣得面色窘紅,擰着脖子道:“請殿下慎言,臣無此庸俗癖好。”
九辰立刻恭敬作禮,道:“子沂糊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南相海涵。”
南央掃視一圈,道:“敢問殿下,可曾見過臣那逆子?”
九辰搖首,道:“昨日,我的确邀阿隽來此品畫喝茶,一時忘興,還強拉他敲了一夜棋子。但阿隽素知南相家法嚴明,今日一早,便撇下我離開了。”
南央聽他說得言辭懇切,倒也尋不出破綻之處,便怏怏道:“既然如此,臣再去別處尋尋,就不打攪殿下的「美事」了,臣告辭。”
不多時,墨蘭閣朝街的那面窗戶從內而開,一個淡黃錦袍的公子臨窗而立,遠遠瞥着南央離去的背影,回身,鳳眸含笑道:“殿下救命之恩,臣無以為報。”
九辰坐回席上,給自己倒了盞茶,睨着他道:“南相耿直善谏,今日,我替你擋下這場風流債,南相回府後,若是心血來潮,寫上一谏,将此事捅到父王那裏,倒黴的定然不會是你。”
南隽戲谑含笑道:“殿下不必憂心。若真到了那地步,臣一定出面認罪,替殿下洗刷冤屈。況且,王上坐擁粉黛三千,最解齊人之福,對于此事,倒不一定似臣父一般見地,如此考量,殿下獲免的機會還是比臣大上許多的。”
南隽複又立了片刻,才入席道:“殿下覺得,行刺之人,是哪一方?”
九辰喝了口茶,緩緩道:“東方祜不懂武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懷墨趕到時,他只是腹部中了一箭,關鍵部位完好無損,可見,這群殺手并不想取他性命。我若是明染或西陵韶華,必會一直殺之,徹底挑起巫淮之戰,而不是打草驚蛇,做如此費力不讨好之事。所以,此事蹊跷,我并不敢妄下結論。”
南隽眸光掠過窗外,道:“殿下若想追根究底,只怕需另辟蹊徑。”
九辰沉默了一會兒,擡眸道:“我明白。”
淮國質子遇刺後,被巫王安置在巫王宮水鏡殿養傷,巫王命內廷總管晏嬰遣了許多內侍宮婢前往侍候,并着令杏林館每日按時派醫官替公子祜診斷傷情。
無事之時,東方祜便躺在榻上看書,較于平日謹小慎微的生活,這段養傷時光反而平靜安寧得令人難忘。
聽聞世子到訪,為了不失禮數,東方祜特意讓內侍扶他靠到榻上,才忐忑不安的等着這位以神秘著稱的世子的到來。
縱使如此,當東方祜看到那個黑袍少年舉步入殿時,依舊被他通身的耀眼光華晃了晃眼睛。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生出這種感覺,并不是因為那少年擁有一張世上罕見的俊美無俦的臉,而是因為那種由內而發的驕傲自信與任意飛揚,只屬于真正的天之驕子,他曾經渴望過,卻從未擁有過。
對于九州之內的三大強國,世人常言:風國世子善騎射,楚國世子多文采,唯獨巫國世子是個百無一用的病秧子。
誰又曾料到,以病弱聞于世的巫國世子會是這樣一個宛若天神的少年。東方祜內心苦笑,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面上卻是恭恭敬敬的道:“祜拜見世子殿下,病體殘軀,有失禮數,望世子恕罪。”
九辰忙止住他動作,道:“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東方祜低咳了兩聲,蒼白的面上透出幾縷血絲,道:“祜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那夜,刺客來得突然,祜從未經歷此事,幾乎被吓破了膽子,只顧驚慌躲避,未曾看清他們的形容面貌。”
九辰看他神色惶然,那股懼意,至今未消,也不想過多逼迫,便道:“他們可曾開口說話?”
東方祜搖頭,道:“并無言辭洩出。”
九辰道:“你可有看清,他們身上有沒有特殊紋記?”
東方祜依舊搖頭,道:“夜色太黑,祜沒有看到。”
九辰取出那晚朱雀道上搶來的□□,道:“此物,你可識得?”
東方祜仔細看了會兒,道:“不曾見過。”頓了頓,他道:“殿下不如去問問懷墨将軍,他與那些刺客交過手,也許能解答殿下困惑。”
九辰問無可問,未免有些失望,只能囑咐他好好養病,便離開了水鏡殿。
殿外,烈日當空,重重樓閣殿宇盡被鍍上一層熾烈金色,站在高階之上,正好可将這壯麗宏闊景象盡收眼底。
九辰望着東南方向,眸中光芒灼灼,久久不動。
午時,巫後正獨自于章臺宮用膳,隐梅緩緩挑簾步入,猶豫片刻,低聲禀道:“王後,世子過來了,正等着給您請安呢。”
巫後手中牙箸猛然一滞,片刻後,婉麗而笑,道:“真是糊塗,請安哪裏有挑這個時辰的,這份心意我領了,你讓他回去罷。”
隐梅面露難色,半晌,道:“王後,殿下他――”
“隐梅,我的話你聽不明白麽?”巫後并無愠色,輕聲打斷她的話,卻容色端莊,字字有力,根本不容置喙。
隐梅無奈,只能行至殿外,避開那少年滿含期待的目光,笑道:“殿下來的不是時候,王後今日有些困,已經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來。”
九辰眸色頓時黯了下去,默了片刻,卻撩袍跪于章臺宮之前,揚起嘴角,沖隐梅輕輕一笑,道:“那我等母後醒來,再進去請安。”
隐梅心頭一酸,嘆道:“殿下,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九辰擡眸看她,道:“沒錯,是一樣的。只要我誠心認錯,母後,她會見我的。”
暑熱之季,正午時分,烈日早将殿前石階烤得滾燙,隐梅不過立了片刻,便出了一頭熱汗,她低頭看去,那個黑袍少年卻是雙眸沖淡的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盯着章臺宮的玉檻,靜如雕像,仿佛這節氣根本與他無關。
從烈日炎炎到日墜月升,再到天幕黑透,章臺宮裏一直沒有傳出巫後「醒來」的消息,反而有內侍陸陸續續開始往殿內布送晚膳。再過了許久,又有內侍魚貫而出,收拾晚膳。
九辰一直跪到戌時二刻,已然是臨近宮門下鑰的時間,按照規矩,若無巫王旨意,他必須離宮回府。
夜風送涼,吹散滿身暑氣,九辰最後望了一眼章臺宮內躍躍跳動的一盞又一盞燭火,便起身準備離去。
異樣風聲劃過耳畔,九辰驀然擡眸,便見一道影子輕如落葉一般,自章臺宮飛檐之上掠過,點足無聲。
巫王宮戒備森嚴,防衛缜密,微若蚊蟻,想要闖入,亦是難如登天,而此人竟能來去自如,飄渺無蹤,瞞過所有侍衛兼暗衛的眼睛,實屬異類。
九辰想到此處,只覺渾身發冷,手足冰涼,不及細想,便點足一掠,追了過去。
那人左移右閃,速度十分之快,夜空中,身如煙霧,形如鬼魅,不過片刻,便由王宮之南飄入王宮之北。九辰提起全身內力,将速度提到極致,亦與他遙遙隔了許多距離。
王宮地形複雜,宮殿雜多,想要隐身,太過容易,眼見那人便要拐落檐下,九辰翻身勾住畫梁,倏然射出臂上暗箭。
一道潋滟如秋水的寒光閃過夜空,三道暗箭應聲而落,九辰蹙眉,飛掠而起,落于殿頂之上,正要再次用箭,側眸看去,不由一怔。
殘月如鈎,星明似雪,飛檐之上,一人青衫飄飄,墨發飛揚,形如修竹玉樹,正仰首沐浴着漫天星月光華,仿佛降落人間的仙人。
九辰被他谪仙之姿所折,失神中,喃喃問了聲:“你是誰?”
少年清冷好聽的嗓音飄入他耳畔,那人緩緩回首,隔着夜空,仔細打量着那黑袍少年的眉眼。
猙獰的鬼面之後,他幽深的雙目剎那凝滞失神,許久,溫柔的喚了聲:“阿語……”
這一聲呼喚極輕,輕至入骨相思與綿綿深情都化作一抹薄霧散入夜空,再也無蹤可尋。
九辰卻只看到,唇動之時,他手中一柄長劍,清湛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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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栖霞血案
名劍「秋泓」,乃九州傳說中的君子之劍,只斬奸惡之輩,不行龌龊之舉。
九辰在書中看過很多關于此劍的撰述,各家雜論,說法不一。
雖未見過實物,但,只一眼,九辰便可斷定那人所持之劍就是消失多年的「秋泓」。不是因為劍身流霜飛雪,宛若秋水繞空,而是因為,執劍之人,有匪君子,自帶蘭芳,別具浩然之氣。
據言,君子劍「秋泓」乃九州之中最負盛名的鑄劍世家公羊家所鑄,歷時三十餘載,以北海海底千年玄晶為劍材,以上古蘭木為火,斷金如水,削石如泥。
「秋泓」出世後,各國争奪數十載,一度兵戈相交。最終,此劍輾轉流落雲國,為當時的雲國世子雲意遙所有。十八年前,巫雲兩國鏡湖大戰,雲意遙領兵出征,戰敗身亡,此劍亦随主人埋骨鏡湖,從此銷聲匿跡。
九辰失神思索之間,将他身份猜測了許多種可能,卻沒有一種可以解釋君子劍的再次出世。
那道青影似是怔了片刻,袖中流光一閃,如摘葉飛花,禦風而下,飄然落至他跟前。
五步不到的距離,已經遠遠超出了九辰的警戒範圍。夜空中寒光如電閃過,那人足下微旋,手腕一轉,衣袂飄飄間,輕而易舉的将三只暗箭握于手中,鬼面後的那雙眸子,卻依舊迷蒙。
淡淡月光下,他伸出一只蒼涼如玉的手,目意朦胧,似要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東西。
“阿語,我……一直在等你……你……終于回來了麽?”
他依舊低語喃喃,一時悲傷徹骨,一時迷茫無蹤,仿佛陷入了人世間最癡纏的夢境,夢中,他歷遍百折千劫,不得解脫,不得掙破。
九辰被他炙烈燃燒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擡臂,袖中暗箭已然對準他的心口,警惕道:“你究竟是誰?若再敢近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那人聽得此間清冷冰徹的少年之音,方才如夢初醒般,神思一震。
殿宇之下,火光攢動,兵戈摩擦有聲,驀地響起一陣嘈亂喧嘩。
顯然,這場争鬥,縱使雙方都沒有殺意,卻也驚動了嗅覺靈敏的巫王宮內廷戍衛軍。
那人雙目陡然一縮,死死盯了九辰片刻,青袖拂風,驚鴻掠影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九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抱臂沉思了片刻,才翻身掠下。
值夜侍衛舉着火把将宮殿四周迅速包圍起來,內廷侍衛統領獨孤信撥開衆人,腰間挾劍,行至九辰跟前,正要高聲喝問,便見對面的黑袍少年緩緩轉身,道:“獨孤統領,是我,子沂。”
獨孤信就着火光仔細打量九辰相貌,剛毅的面上滿是震驚,道:“世……世子殿下?!”
九辰微微一笑,道:“方才,我誤将野貓認作了刺客,驚擾了大統領及衆位兄弟,實在抱歉。”
獨孤信聽得一愣,不由蹙眉,他向來自視目力極佳,方才,明明是一道人影掠過半空,怎麽可能是只野貓?
九辰看他的樣子,挑眉道:“大統領是在懷疑子沂的話麽?”
獨孤信惶恐道:“屬下不敢。”
九辰滿意點頭,道:“夜黑風高,大統領不小心看走了眼,也屬正常。若因為這點子虛烏有的小事驚動了王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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