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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放下九辰,坐回去,喉間愈加幹啞:“王上說得對,臣太過溫和,犯了為将者大忌。”
“既然如此。取鞭,繼續。”
金烏領命,魅影一閃,猛地抽回長鞭。他卷鞭而立,耐心的等着,待地上的少年緩過氣,稍稍清醒後,才重新開始落鞭。
方才的五鞭,均勻的落在了左背上,金烏避開脊椎,将角度對準右背。
又五鞭之後,九辰徹底昏死過去,沒有了動靜。他背上的衣料,看起來,依舊完好如初,沒有沾染任何血跡,根本看不出被撕裂的十道口子。
季禮雙手抵額,一顆心如被滾油煎、千刀割,只要他說出那句話,巫王便會放過這個孩子,但此刻,他的嗓子,便如同被巨物堵住一般,發不出字。這一切,仿佛魔鬼,正肆無忌憚的嘲笑他,原來,他季恺之也是個貪戀權勢的人。
巫王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似是有些乏了,他輕輕擺手,示意金烏退下,嘆道:“罷了。恺之,時辰也差不多了,你回去罷。餘下之事,孤再想辦法。”
季禮恭敬領命,最後望了九辰一眼,生平第一次,帶着逃離的心情疾步出了垂文殿。
巫王宮華燈初上之時,內廷總管晏嬰親自到杏林館,不由分說,便命兩個內侍将太醫令景衡架上車輿,一路跑着擡到了垂文殿。車輿一到,晏嬰拽起景衡,直接沖向內殿。
殿內燈影側側,巫王常睡的龍榻上,軟綿綿的躺着一個少年,雙目緊閉,面色死灰,沒有一點活氣。巫王依舊坐靠在軟椅上,眉目恍惚,不知在想什麽。
景衡大驚,迅速檢查過九辰傷勢,冷靜回禀道:“傷在骨上,如果用藥,不吝于酷刑。老臣無能,只會醫皮肉之傷,醫不了骨傷。”
巫王聽罷,無甚反應,只是淡淡道:“孤沒說讓你用藥,他何時能醒?”
景衡沒想到巫王竟會說出此話,他驚愣片刻,有些憐憫的望着榻上的少年,平靜回道:“如此下場,皆是殿下自食其果,老臣無法斷出結果。”
巫王果然轉過頭,皺眉道:“什麽意思?”
“三箭穿胸,箭箭擦心而過,已是致命之傷。殿下不知調理,反而日夜取血,補給王上,以致失血過多,高燒虛脫。老臣行醫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不自量力之人,如今碰到了,只能說他活該如此!”
景衡為人率性灑脫,與人交往,溫正沖和,從不口出惡語。能說出此番話,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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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垂目聽完,靜默片刻,道:“生死人,肉白骨,難不倒景老。于孤而言,重要的是結果。醫治之法,全在太醫令定奪,孤的世子,沒那麽嬌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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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釜底抽薪
夜深,無燈,古銅色的文王香爐裏,一朵朵七星海棠慢慢的燒着。
妖嬈明豔的紅色花瓣被細碎的火焰包裹着,香氣散盡後,便化作灰燼,沉在爐底。
黑暗中,有兩人圍爐而坐,閉目品味浸入心脾的獨特氣息。
“每次過來,都要帶這些毒物,你真當孤是百毒不侵麽?”
另一人低聲笑了笑,道:“萬物相克相生,并無定理。于他人而言,此花是見血封喉的絕毒,于王上而言,不過幾葉增助修為的俗物,浮華不實,何有懼哉?”
巫王失笑:“孤身邊,會拍馬屁的人很多,卻都及不上你。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來自西楚離氏,幼染惡毒,一直被寄養在寺裏,二十年前才歸家。他的母親,是名歌姬,後來與人通奸,被族中長老處死。因為是庶子的身份,他在族中沒有什麽地位,經常受人欺侮。然而,十六年前,一場大戰,改變了他的命運,也造就了如今的‘離俠’。”暗沉的聲音,緩緩響起,語調十分平靜。
“是離氏、熊氏、夜氏三族争奪九州劍令的回音谷之戰。”
“王上英明。十六年前,熊氏與夜氏聯合起來,在回音谷布下埋伏,意圖暗殺離氏族長離明川。離恨天一人一劍,挑了兩族頂尖高手,奪得劍令,一舉聞名天下。”
巫王将手籠在熏爐上,微帶諷刺道:“能将他的身世做的如此滴水不漏,西陵衍倒是下足了功夫。離恨天,此名,倒是充滿怨煞。”
對面之人舉起茶碗,往熏爐裏灑了些茶水,道:“子午亭那條地下密道,已經被封死了,屬下讓人進去看過,他們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這很正常。不正常的事情是,鬧出那麽大動靜,浮屠嶺的山賊卻跟睡死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巫王淡淡道。
“屬下想過,此事只有兩種解釋,一、鬼面修羅确與楚人勾結;二、鬼面修羅是個很聰明的人。”
“但願,他只是個聰明人。所謂的魑魅魍魉、冤魂孤鬼,早該一把業火燒掉,送往輪回。既為餘孽,靠一縷執念流連世間,妄圖攪亂生人秩序,便是逆天。”巫王緩聲說完,忽然沉沉嘆道:“說過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要自稱屬下。”
“屬下不敢。”
半刻後,晏嬰端着燭臺進來,恭聲禀道:“景館主回去了,留下了藥。”
燭光漸漸點亮整個書閣,巫王獨自坐在香爐旁,依舊閉目沉思。
“孤聽着外面亂哄哄的,連你都擋不住,怎麽回事?”
早知這動靜定然瞞不過巫王,晏嬰心有準備,不急不緩回道:“是看守禁室的那十名老內侍,他們是服侍過先王的人,手中有先王赦令,老奴不敢不敬。”
巫王擰眉:“說重點。”
晏嬰只能道:“他們說,殿下嚣張跋扈、目無禮法,禁閉期間,不僅違背王後命令,私逃出去,還炸毀了先王所建禁室,是……是不忠不孝之舉,請求王上聖裁。他們還說……還說……”
“說什麽?”
“還說……王上有失教養之責,理應反省。”
巫王被氣樂,道:“這幫老東西,仗着先王敕令,倒是英勇得緊。”語罷,他道:“有傷到人麽?”
晏嬰忙道:“沒有傷亡。”
“此事,王後怎麽說?”
“王後一直忙着采綠湖修繕的事,日夜操勞,經常不在宮中,他們去了幾次,都撲空了。而且,他們覺得,王後鳳令,不足以威懾殿下,殿下才敢私逃……所以,才來了垂文殿。”
巫王這才緩緩睜目,瞳光如炬:“去告訴他們,孤會讓內廷司造撥筆款子,盡快修好禁室。監造之事,由世子負責。”
晏嬰深覺,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法子,倒極是妥帖,既能擋住那幫老內侍的嘴,又不致傷了情面。他默默措辭一番,便毅然出殿去應付那群十分難纏的老頑固。
巫王往香爐裏倒了碗茶,徹底澆滅爐中碎焰,便起身離開了書閣。
數名青衣內侍正在內殿聚作一團,交頭耳語,顯然在計議什麽。
巫王視見,皺眉問道:“怎麽回事?”
衆人見巫王駕臨,吓得跪成一團,只有一個膽子大點的敢擡起頭,顫顫道:“殿下一直不停的出冷汗,已經浸濕三層褥子了,奴才們正想,要不要替殿下換換?”
巫王到榻前,伸手摸了摸,原本鋪的褥子果然都濕透了。九辰穿的黑色裏衣亦是黏濕不已,觸手冰涼,與通身滾燙的溫度極不相襯。
“世子用藥了麽?”
“太醫令給殿下喂了湯藥,外用的藥擱在案上了,沒用。”
巫王側目望去,果然見榻旁的香木案上放了一個小青罐。
方才答話的小內侍忽然爬到巫王跟前,叩首道:“王上,奴才知道,您和太醫令不給殿下用傷藥,是怕殿下熬不住。可殿下失血過多,毫無抗炎能力,再不用藥,只怕會脫水。”
巫王雙目驟縮,盯着那小內侍,目光犀利至極。
“誰教你這麽說的?”
那小內侍仰起頭,眼睛裏竟有些濕意:“奴才的父親,就是這麽死在獄中的。”
口出喪言,乃宮中大忌,更何況,這喪言,還是當着一國主君的面。
整個垂文殿,忽然陷入死寂之中。一幹內侍聽聞此話,霎時臉色慘白,雙膝發軟。
“你叫什麽名字?”
許久,巫王問道。
“回王上,奴才賤名碧城。”
“居紫雲之闕,碧霞為城。碧城,乃仙人所居之城,是個好名字。”巫王将這個名字咀嚼一番,竟頗有贊嘆之意,繼續道:“今年多大?”
“上月初八剛滿十六。”
巫王竟含起一絲笑意:“正好與世子年紀相仿,以後,你就跟着世子罷。”
主君随意的一句話,卻足以令所有內侍驚呆。
衆人本以為,這句話會引出一場殺身之禍。誰承想,禍事沒來,天上倒是掉下個大餡餅,真真實實砸到了惹禍人的頭上。所謂君心難測,不過如此。
碧城性格柔弱,平日裏總是唯唯諾諾、低眉順目,常被宮中其他內侍欺侮□□。如今,衆人眼中的鹹魚忽然翻身,被巫王指給世子,在其餘人看來,嫉妒自然多于羨慕。原本,他們只是瞧不起碧城,如今,對碧城倒是多了份恨意。
直到事後,有人在背後悄悄議論:“世子向來不受王上寵愛,這江山,還說不準是誰的呢。若能跟了文時候,那才叫本事。”衆人才稍稍消去些不甘。
而此刻,碧城只是癡傻了一般,愣愣看着巫王。直到晏嬰進殿,提點了一句,他才如夢初醒般,以額觸地,重重磕了個響頭:“奴才遵命。”
巫王命衆人散去,只留了晏嬰和碧城在殿中,給九辰上藥。
血閣的鞭子,直接穿皮入骨,傷口并不出血。晏嬰根本看不見九辰背上的傷口,只有拿手一點點試探着,才能扒開那一道道縱深的血口子。而上藥期間,晏嬰要始終讓傷口處于裂開的狀态,碧城才能将藥膏抹進去。這對傷者,無疑是一種殘酷折磨。
為了将藥抹進傷口深處,晏嬰讓人找了根細長的棉棒,裹了藥棉,蘸了藥,遞給碧城,再三囑咐道:“動作一定要快。”
出乎二人意料,劇痛折磨下,九辰沒有掙紮,也沒有出聲,只是如醒着的時候一樣,死死捏緊了兩個拳頭。
上完藥時,他雙掌的指甲,已經深深陷進肉裏,拳頭中,不斷流出血色,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碧城難以想象,何種毅力,才能讓這位小殿下隐忍到此種地步。
巫王盯了片刻,便到正殿去批閱這兩日積攢的奏簡。上完藥後,晏嬰留下碧城守着九辰,自己則去正殿服侍巫王。
到了後半夜,九辰從劇咳中醒了過來,高燒依舊未退。
守在榻邊的碧城激動的道:“殿下醒了?”
九辰用力睜開漆亮的眸子,辨了許久,才明白自己躺在垂文殿中。
“我睡了多久?”
碧城腼腆的笑道:“不長,三個多時辰。”
九辰默默判斷了一番自己的處境,急問:“東陽侯呢?”
碧城沒想到這位小殿下開口便問東陽侯,愣了愣,有些羞愧的搖頭:“奴才不知道。”
彼時,天色泛青,東方已經露出些許魚肚白。
聽到消息,巫王立刻擱下筆,來了內殿。
晏嬰喂九辰喝了幾口熱茶,又替他掖好被角,便示意碧城和他一起退出殿外。
巫王立在榻邊,眉峰冷峻,目光銳利。他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盯着九辰許久,才道:“孤要問你幾句話,撐得住麽?”
九辰點頭,帶了一絲負氣:“兒臣沒有那麽無用。”
巫王這才緩緩坐下,道:“告訴父王,你妹妹在什麽地方?”
九辰冷笑:“兒臣已經陪父王演完了這出戲。以父王的英明,既然知道戲碼,又何須向一個醜角打探消息。”
巫王怒極反笑,哂然勾起唇角:“世子既然甘當醜角,就說說,為何将自己的親妹送入風人之手?可是孤那位王後的意思?”
“不。”九辰斷然道:“在兒臣眼中,楚國才是良配。”
巫王果然露出幾分意外:“含山和把柄都在風使手中,世子是将楚人逼上了絕路,何來良配之說?”
九辰盯着巫王雙目,眼睛漆亮如星辰:“因為,兒臣知道,父王想除掉離恨天。唯有這樣,才能逼西陵韶華棄卒保車。”
巫王驟然捏緊雙掌:“你還知道什麽?”
“父王何必緊張,您與他之間的恩怨,兒臣不知。兒臣只知,失了爪牙的猛虎,才是最沒有威脅的。離恨天太過強大,他在,君子劍在,父王便永遠無法安寝。”
巫王未做置評,而是将九辰露在外面的右腕握于掌中,輕輕一折:“在自己的君父面前,狂妄悖逆、口無遮攔,連規矩都忘了。”
九辰眼前一黑,五官瞬間扭曲。最終,他只能張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抵禦斷腕之痛。
巫王起身,依舊負手而立,面寒似鐵:“早朝之後,孤會過來替你接腕。這段時間,再好好反省一下,何為君父。這個錯誤,你已經犯了無數次。”
然後,他轉身消失在清寒的天色之中。
這日早朝,風國使臣果然帶了證人、證物,請求面見巫王。
當着巫國朝臣的面,風國使臣明染情緒亢奮、言辭激烈。說到憤怒處,他怒發沖冠、捶首頓足,恨不得将楚人剮骨削皮;說到動情處,他伏地大哭,仰天哀嚎,恨不能替含山公主受惡箭之傷。
負責記錄的言官奮筆疾書,生怕疏漏重要信息,風國使臣大人終于停止聲讨時,他竟已将案上竹簡全部寫盡。
明染見狀,立刻張袖撲過去,将那些竹簡全部展鋪在大殿之上,哭天搶地,哀聲呼號:“所謂罄竹難書,不過如此!楚人窮兇惡極,人人得而誅之,請王上為含山公主、為巫國子民做主!”
風使的言辭與激憤情緒顯然感染了整個朝堂,不少朝臣都以袖遮面,悄悄抹淚。幾個脾氣耿直忠介的武将,聽聞巫國公主受辱,立刻火冒三丈,嚷嚷着去踹楚人老窩。
楚人與風人争求含山公主,積怨已深,由風使站出來狀告楚使,自然免不了報複之嫌。明染立刻表示,他帶了證人、證物,并請這些人一一進行了陳述。證人陳述完畢,明染強調,他與這些證人素無瓜葛,他們肯随他面君,皆是出于正義之心。
盡管如此,掌管刑獄的數名司刑官依舊對風使證據的公正性提出了諸多質疑。除了證據本身,他們還指出了一個要害問題:“王上威容赫赫,萬民拜服,尋常百姓殿前面君,定然會畏懼龍顏、言語磕絆。可風使大人帶來的證人,卻從容穩重,對答如流,實在不合常理。”
左相南央、右相桓沖、東陽侯季禮附議了司刑官的意見。這麽一來,原本随風而倒的其餘朝臣亦謹慎起來,開始細思風使證據的可信性。
面對重重質疑,明染卻不慌不忙道:“如果,因為公正性的問題,在下的證據不足信。那麽,有一個人的證據,諸位大人一定會相信的。”
此時,始終沉默的坐在高高的龍座上、一直沒有說話的巫王忽然開口,道:“何人?”
明染深深一拜,而後揚眉環顧四周,高聲道:“含山公主。”
此話一出,滿殿愕然。
他們知道,這場求婚風暴,終要有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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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清華對質
清華殿中,巫王正展開風使明染呈遞上來的證據,垂目細看。
據說,這是含山公主親筆手書。
大殿內,群臣失聲,皆肅穆以待,等待主君一句判決。
許久,巫王合上竹簡,在一殿死寂中,平靜道:“這的确是含山的筆跡。”
巫國的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文臣铮铮激憤,武将摩拳擦掌,連始終端着架子、保持得體禮儀的司刑官與司禮官都露出幾分不平靜的顏色。
巫國兩朝元老、烏殿掌史大夫刁龍直氣得怒摔笏板,道:“堂堂巫國公主,竟被這群楚蠻子逼得自失名節,實乃巫國之恥!”
含山公主,不僅是已經受封的巫國王女,更是王後嫡女,身份尊貴,不亞于九州之內任何一位公主。如今,公主竟不顧自身名節,以千金之軀,親筆讨伐楚人惡行,可見其受辱之深與切齒之恨。
關鍵當口,風使明染鄭重長跪殿中,請求巫王嚴懲楚人,為含山公主做主。
與方才殿中各執一詞的情況不同,這一次,不少臣子都附和了明染的意見。
巫王掃視着滿殿臣子,擡眉,目間已經溢滿陰沉:“晏嬰,傳孤旨意,請楚世子上殿對質。”
辰時,巫國太醫令景衡按時到垂文殿為世子看病。
碧城正跪在榻前給九辰敷冰,見到景衡到來,立刻起身迎上去,急的語無倫次:“太醫令,殿下他燒得好像更厲害了!奴才……您……您快看看罷!”
景衡近前一看,九辰果然已經燒得唇角幹裂、滿面虛汗,額頭的溫度,燙如火炭。
景衡沉聲問:“昨日,殿下用藥了麽?”
碧城連連點頭:“剩下的湯藥,都喂殿下喝了。外用的藥,也上過了。”
景衡嘆了聲,正欲診脈,才注意到九辰整條右臂都高高腫了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他一邊問,一邊捉起九辰的右臂。
碧城搖頭,他并不敢擅自探究主子的事。
昏迷中,九辰依舊痛得渾身抽搐。清醒的一瞬,他迅速抽回右臂,冷汗淋漓的死盯着景衡,聲音嘶啞:“你做什麽?”
景衡挑起眉毛,略有不滿:“為醫者,講究望聞問切。方才,臣正在進行最後一步。”
九辰從另一側伸出左手:“是子沂失禮,勞煩景師傅了。”
景衡卻并不診脈,依舊盯着九辰右臂看了片刻,忽然振衣而起,道:“諱疾忌醫,殿下的病,老臣看不了。”說完,他便提起藥箱,轉身走人。
碧城大驚,在殿門口攔住景衡,跪倒在他跟前,苦求道:“太醫令,您不能走!”
景衡面上已有愠色:“病者不能坦誠相待,縱是神仙,也束手無策。殿下的病,他自己都不急,你不過一個小奴,亂急什麽?”
然後,他竟真的拂袖而去。碧城只能心急火燎的爬起來,奔回殿內。
九辰已經撐着左臂起身,正費力的穿着黑袍。碧城又是一驚,慌亂之下,目中已經帶了哀求:“殿下,您不能動,會出事的!”
九辰卻做了噤聲的手勢,聲音滿是疲累:“不要吵了。去側殿,把我的披風拿來。”
碧城阻攔無力,又不敢違命,只能去取披風。
九辰穿好披風,試着走了兩步,根本使不上力,只能對碧城道:“有勞你扶我一把,去清華殿,多謝。”
“殿下折煞奴才了。王上說,以後,奴才就是殿下的人了。”
聽了碧城的話,九辰皺眉:“我府裏不缺人。”
碧城身子一僵,立刻撲通跪倒,拿額頭重重磕着地板:“都是奴才侍候不周,請殿下重重責罰!”
九辰不滿:“你這是做什麽?”
碧城又連磕了好幾下,才擡起頭,雙目微濕,神色哀戚:“只有犯了大錯的奴才,才會被主子遣回。奴才不想被亂棍打死,求殿下一定不要趕奴才走。殿下若是生氣,只管打罵奴才,奴才一定會改。”
九辰忽然冷冷挑起嘴角:“他是不是還讓你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他”?
碧城心思細膩,轉瞬明白過來,直吓得面色慘白,哆嗦着伏跪在地,連聲道:“奴才不敢!”
九辰卻不再看他:“走吧,外面還有我一個朋友。”
碧城如蒙大赦,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碧城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小殿下口中的“朋友”,會是一只十分兇猛兼威猛的蒼鷹。
當阿蒙撲騰着雙翅,一頭撲進九辰懷裏,親昵的蹭着九辰下巴時,碧城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清華殿,晏嬰攜了王旨,還未走出殿門,便忽然有內侍在殿外高聲奏禀:“楚世子西陵韶華求見王上。”
殿內,又是一陣騷亂,連撫額沉思的巫王都擡眼望向了殿外。
初晨的空氣中尚且漂浮着一層清寒。淡青的天色中,西陵韶華高冠博帶,足登阮屐,身着蘭衣玄裳,佩辛夷、辟芷,不急不緩的步入殿中。他寬大的袖口邊上,繡着精致的連枝女蘿與薜荔,正是巫山神女樹象征。
此時,風使明染的情緒忽然激憤起來。他指着西陵韶華,咬牙切齒:“無恥楚賊,你竟還有臉面對巫國王上!”
西陵韶華壓根不看他,只對着龍座輕施一禮:“王上明鑒,韶華正有要事相奏。”
“準奏。”巫王淡淡道。
西陵韶華這才轉首去看明染,表情沉痛:“風使大人,求婚之事,本是公平競争。韶華與貴國止雲世子皆是出于仰慕之心,才不遠千裏,赴巫國求娶含山公主。求勝之心,人皆有之,韶華可以理解。可……大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挾持公主,栽贓韶華!堂堂一國使臣,竟拿出如此卑鄙手段,韶華忍不住為大人感到羞恥!”
語罷,他忽然提高聲音,愈加沉痛的道:“王上,韶華啓奏,風使挾持含山公主,捏造證據,惡意诋毀楚使,傷害我楚人尊嚴,請王上為韶華做主,為含山公主做主。”
明染怒道:“西陵韶華,你血口噴人!鐵證如山,将公主綁上浮屠嶺的,明明是你們楚人!你還想抵賴!”
西陵韶華似是極為驚訝:“那敢問大人,此刻,含山公主為何會在風使驿館之中?”
“一派胡言!”
“韶華已将消息傳給戍衛營的狄申将軍,現在,公主應該已經安然無恙了。”
“什麽?!你――!”
明染氣結,忽然發現,竟無言以對。
形勢突然逆轉,巫國群臣已經聽得有些糊塗,如果含山公主真的被困在風使驿館,那所謂的“公主手書”,也極有可能是公主在遭人脅迫下寫出來的。可關鍵問題在于,公主明明已經獲救,為何會再次落入賊人之手?且巫王緣何并未下令尋找。
巫國的司刑官意識到這一點,立即追問:“敢問風使大人,含山公主理應在王宮養傷,為何會在您的驿館之中?”
事到如今,已無退路。想起巫後囑咐,明染再顧不得許多,咬牙道:“說起來。在下也是受人之托,才敢私自收留公主。”
司刑官目色微亮,緊緊逼問:“何人?”
明染挑眉:“大人有所不知,那夜,在浮屠嶺上,救下含山公主的,可是你們巫國的世――”
“是孤的意思。”巫王忽然開口,打斷了明染。
這一次,不僅巫國群臣,連明染都愣在了原地。唯有西陵韶華的面上,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巫王渾若無覺,徐徐道:“那夜,王後聽聞公主受傷的消息,立刻派了身邊的女官去接應,才将公主帶到了風使處。”
然後,他眸沉如水,盯着明染:“風使要解釋的,可是此事?”
自上殿便舌如蓮花的明染第一次磕磕巴巴的應道:“沒……沒錯。”
巫王嘆道:“因為此事,讓世子起了誤會,是孤的不是。”
這話,卻是對着西陵韶華說的。
西陵韶華散然笑着,忙道:“公主無恙便好,是韶華太過緊張了。”然後,他鄭重道:“只是,韶華對公主,只有仰慕之情,并不曾做過挾持之事。公主留在風使驿館,雖是王上之意,但公主手書,也因此失了公正性。請王上明鑒。”
明染哼道:“你的意思,是我誘導公主寫出此書麽?”
西陵韶華低聲笑道:“大人不必激動。其實,你我在這裏相互指責,并無意義。因為,我們所提供的證據,均無公正性可言。”
對于這一點,巫國的司刑官表示同意。
九辰在清華殿的後殿聽了會兒,對一旁的碧城道:“你去把晏公叫來。”
碧城應了聲“諾”,片刻後,晏嬰果然從龍座後悄悄轉進了後殿。
乍一看到席地坐在後殿裏的少年,晏嬰大驚,急得跺腳道:“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養傷,跑這裏做什麽?”
九辰板着臉:“我自然是來替王上分憂的。”
晏嬰頓時将心吊到了嗓子眼:“哎呦!這前邊正鬧着呢,殿下可別再添亂了。”
九辰不理會他的話:“你知道,父王為什麽不開心麽?”
晏嬰剛要問為什麽,忽覺不對,滿是狐疑的盯着對面的少年:“殿下怎麽知道王上不開心?”
九辰冷笑:“鬧不出大動靜,咱們王上自然不開心。”
晏嬰神色凝重起來:“殿下有主意了?”
九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晏嬰立刻變色,果斷搖頭道:“不行,這可是欺君之罪!”
九辰挑起嘴角:“這裏到內廷诏獄,不過一刻的路程。晏公一句話,便可替主君分憂,是大功,何來罪過?”
晏嬰仍是猶豫難決:“萬一,王上提審時,他們不這麽招,可怎麽辦?”
“招供之事,我可以保證。”九辰正色道:“我絕不會害晏公,更不會無故給自己惹麻煩,請晏公信我一次。”
晏嬰急的團團轉,依舊猶豫不決。
九辰嘲道:“世上怕死之人良多,并非只有晏公一個,不敢去就別去,何必糾結。”
晏嬰果然停下,卻沉沉嘆道:“殿下不必拿話激我。老奴活到這把年紀,若真在乎名節二字,也不會做個半廢之人。這一趟,是死是活,是功是禍,老奴都認了。”
晏嬰離開後,九辰撫着阿蒙灰羽,輕聲道:“去找阿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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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一泯恩仇
風使與楚使當庭對質,彼此夾槍帶棒、冷嘲熱諷,已經足足僵持了小半個時辰。
這期間,楚世子還十分随和的與風使帶來的證人逐個攀談了一番,大贊他們臨危不亂、敢做敢言、有狹義之風。明染哪裏受得了他如此做派,一張臉硬是憋成了青綠之色。
巫國群臣只得好整以暇的觀望。看這陣勢,短時間內,恐怕連向來雷厲果斷的巫王都無法辨出是非。
僵持之間,忽有內侍傳報:“內廷司獄官朱轅求見王上。”
右相桓沖悄悄拉了拉南央袖口:“聽說,南相從浮屠嶺上帶回兩個西梁餘孽,主審之人,就是朱轅。他此時面君,想必是審出結果了。”
南央心一沉,不着痕跡道:“但願如此。”
巫王眸底閃過一絲異色,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才道:“準。”
朱轅的官袍還是歪斜的,顯然是遇到了十分要緊的事,一路奔過來的。他匆匆入殿,顧不得行禮,便高舉着手中竹簡,直接跪奏道:“王上,犯人已經招供了。”
巫王眉峰一縮,目如寒刀般盯着朱轅:“你說什麽?”
朱轅卻沒有意識到巫王的異常,聲音因激動而愈加清亮:“回王上,浮屠嶺上抓回的兩名刺客剛剛招供了!臣手中,便是供書。”
這個消息,倒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因為,這将是理清真相、找出真兇的關鍵證據。更重要的是,由巫國司獄官經手,對風、楚而言,這個證據的公正性,不容置喙。
巫王沉聲問:“刺客如何說?”
朱轅道:“刺客招供,綁架公主的主謀,是西楚劍客――離恨天!”
無論在朝堂,還是江湖,離恨天這個名字,都是極有分量的。此次離恨天随楚使而來,也曾讓談客們在茶前飯後悄悄議論了一番。他們覺得,在江湖上混到離恨天這種地位,要名有名,要威望有威望,甚至連各色女子都争着自薦枕席,他緣何甘心為楚王所用?
朱轅繼續道:“這兩名刺客是西梁人。西梁國滅後,他們一直潛伏在王都,意圖行不軌之事。楚使來到滄冥後,離恨天便派人秘密聯絡了他們。離恨天承諾,只要他們能為其所用,他便會說服楚王,借助楚人之力幫他們複國。”
巫王聽罷,眉間倒是倏然松懈了幾分。
內侍很快将朱轅攜帶的供書呈送巫王。巫王卻忽然道:“事關離恨天,先将此供書給楚世子看看。”
西陵韶華接過內侍遞送的供書,看罷,嘆了兩聲,鄭重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離俠品性高潔,乃俠中君子,絕不可能做出此事。王上,韶華願意與他們當庭對質。”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這位蘭衣世子身上。離恨天一介劍客,不會輕易卷入朝堂紛争。事已至此,綁架含山公主的主謀,昭然若揭。
巫王微挑眉峰:“不必了。孤相信,巫國司獄官的能力。真相徹底查明前,就委屈世子呆在驿館了。”然後,他臉色驟然沉下,厲聲道:“傳孤旨令,立刻緝拿離恨天!”
明染立刻上前一步,展袖為禮,揚高聲調:“王上聖明!”只是,費了這麽大力氣,還是沒能徹底贏得這一局,明染心中終是存了份不甘。
早朝結束、衆人散去後,巫王走下龍椅,狠狠将手中簡冊摔到了朱轅面上。
朱轅額角被砸破,血跡順着鬓角流到面上,甚是狼狽。
他何曾見過主君如此般雷霆之怒,吓得哆哆嗦嗦伏跪在地,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此刻,烈日當空,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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