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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內侍恭謹答道:“待處置完這兩個賤奴,奴才們聽憑殿下責罰。”

他們的語調沉而穩重,并無半分惶恐與慌亂。

情知是巫王有意為之,九辰冷冷勾起唇角,正欲轉身離去,一只手,忽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力氣之大,幾乎要将他的骨頭捏碎。

“求殿下……救救奴才的弟弟……”

行刑內侍大怒,舉杖砸開那人手腕,叱罵道:“賤東西,竟敢污了殿下衣袍。”

杖下傳出斷骨聲,那只手,卻依然死死抓着九辰的袍角,不松反緊。

行刑的內侍再次被激怒,又是狠狠一杖砸下,可杖子落到半空,卻被一只手生生隔住。

九辰正俯身盯着抓住他腳骨的小內侍:“你們是兄弟?”

那名小內侍胡亂挪動着被打爛的雙腿,嗚咽點頭。

九辰擡手,示意另一個行刑內侍停手。

兩名行刑內侍對視一眼,十分為難:“殿下,內廷有內廷的規矩,必須按時見屍。若是誤了,奴才們也難逃一死。”

九辰不作理會,讓那兩名受刑的小內侍擡起臉,乍一望去,果然生的十分相像。

“他們的命,我要了。”

九辰起身,說得雲淡風輕。

行刑內侍俱是變色:“殿下贖罪。此二人乃王上親自下令杖斃,奴才不敢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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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他們上路,還有多久?”

“回殿下,一刻半。”

九辰絞掉那內侍手中木杖,道:“杖斃之刑,只需一杖而已。一刻內,若父王不收回成命,你們再行杖。”

行刑內侍驚得面如土色:“殿下――這萬萬不可!”

九辰冷冷道:“他們的命,便是我的命,你們若覺不妥,大可先杖斃本世子,再去杖斃他們。”

兩人吓得伏跪在地:“奴才不敢!”

垂文殿,滿殿愕然中,巫王從一堆奏簡中擡首,擰眉盯着正筆直得跪在殿中央的黑袍少年:“你說什麽?”

九辰道:“兒臣反思了一夜,自覺錯不可恕,鬥膽懇請父王去沉思殿前觀刑。”

巫王眉峰皺得更緊,半晌,咬出兩字:“胡鬧。”

九辰垂目堅持:“昨夜,兒臣是糊塗了。聖人常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父王連改過的機會都不給兒臣麽?”

巫王索性擱下筆,好整以暇的聽罷,面上漸漸浮出陰涼笑意:“你果真知錯?”

“是,兒臣知錯。”

這一次,巫王開始認真且狐疑不定得打量殿中央的少年。

一旁的晏嬰見狀,只覺這氣氛詭異的厲害,忙笑着打圓場:“今日朱簡偏多,全是軍務要事。王上忙于國政,豈有時間去觀什麽刑,殿下可別耍孩子脾氣。”

巫王卻袖手起身,半是冷笑半是嘲諷:“擺駕沉思殿。孤倒想看看,世子殿下究竟反思出了什麽道理。”

正焦慮不安等待王令的兩名司刑內侍,沒有等到王令,反而等到了王駕親臨,立刻吓得丢了木杖,伏跪在地。

此時,金色日光已經躍出天邊,鋪灑在長長的殿階上。

巫王冷眼掃過階上兩道血肉模糊的人影,并不停留,反而緩緩将目光定在了身邊的黑袍少年身上。

九辰上前幾步,越過行刑內侍,停在那兩名受刑的小內侍跟前,道:“王上厚德仁慈,已經赦免了你們的死罪,還不謝恩?”

絕處逢生,兩名小內侍喜得大哭,拿額頭重重撞着玉階,叩謝天恩。

司刑內侍聞得他們小殿下這番言語,只當王令已經收回,立刻以額貼地,高聲回禀:“奴才領命。”

巫王隐在衣袖裏的手掌漸漸捏成硬拳,平靜免了衆人之禮,才面帶溫和笑意,認真點評:“這招上屋抽梯,用得很好。”

司刑內監很快帶人拖走了兩名小內侍,去為他們處理傷勢。

九辰撩起袍角,沉默跪落在了巫王跟前。

巫王睨着他,眉間涼薄:“劍北五年,世子學會的,原是些無賴之計。”

九辰本是盯着地面,聞言,忽然擡起頭,硬邦邦道:“這一計,是兒臣從父王手中學來的。”

巫王擡掌便是一記狠狠耳光,掌間青狼扳指在對面少年的面上留下長長一道紅印子。

九辰扶地跪好,正欲擦掉嘴角流出的血色,便聽一聲厲喝自頭頂壓下:“不許擦。”

九辰動作頓了頓,緩緩放下手臂。

巫王拿腳踢了踢跟前少年的背脊,深眸喜怒不定:“跪到午後,随孤一同去城外巡查威虎軍。”

此時,一個青衣內侍疾步行來,恭聲禀道:“王上,淮國公子祜已攜淮王國書到垂文殿了。左相與右相方才也到了。”

巫王顏色稍緩,想起方才擱置的兩份奏簡,吩咐道:“告訴晏嬰,将所有未批複的朱色奏簡都送到東陽侯府。”

內侍應下,複問:“司天監已經為公主合出八字,蔔出婚期吉時,求問王上何時召見?”

“讓他們先在偏殿侯着,孤晚些時候聽。”

巫王負袖轉身,甩下這麽一句話,便登上青龍攆,轉駕回垂文殿了。

宮道拐角裏,緩緩露出一抹淡綠。

含山小公主左腿的箭傷還未大好,一瘸一拐的走到九辰跟前,咬唇喚道:“王兄。”

九辰別過頭,嗓音冰冷:“你以為,可以躲得過他的眼睛麽?”

含山小公主不吭聲,拿腳尖搓了好久的石階,忽得鼓起雙腮:“我不怕他!”

九辰冷哼一聲,懶得理會她。

巫茵茵蔫下腦袋,蹭着跪到九辰旁邊,複咬唇道:“王兄,我……我有東西要交給阿祜。”

見九辰依舊不打算理會自己,含山小公主委屈的扁起嘴巴,然後從懷裏掏出帕子,伸過去,笨拙的想替他擦掉嘴角沾的血跡。

九辰側頭避開,沒好氣道:“幹了,早擦不掉了。這樣讨好我這個王兄,也不知道你是有良心還是沒良心。”

含山小公主悶悶收回帕子,道:“王兄又欺負我。”

九辰總算擡頭看了她一眼,勾唇奚落:“若是你自己胡亂繡的雜草醜蝶,不送也罷。”

巫茵茵翻起白眼:“反正阿祜喜歡,你管不着。”

說完,她氣鼓鼓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不由分說,轉塞到九辰懷裏,道:“我可是巫國嫡王女,豈會送那些俗物,王兄也太看不起人了。”

九辰擰眉瞪她:“我何時說要替你當信鴿了?”

巫茵茵擠出個鬼臉,水靈靈的眼睛瞪得更大:“阿祜說了,他想入威虎軍,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午後,父王不是要帶王兄去麽,你們定然可以見面。”

九辰眼睛又是一瞪,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淮王國書裏的內容了。

“找到了!找到了!公主在那裏!”兩個年長的宮婢驚喜大呼,扯帶着一群小宮婢慌慌張張的奔過來,将巫茵茵團團圍住。

“快把公主的木拐拿來!”

“一群廢物,先扶公主回昭陽殿!”

“哎呀!公主怎麽把裙角弄髒了!”

“公主,您可吓壞奴婢了。王後嚴令,公主不可随意出昭陽殿,否則,昭陽殿所有宮人都要受到重責!”

“方才,王後氣得杖斃了兩名守門宮婢,公主可要替奴婢們說說情!”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可開交,巫茵茵聽得腦袋都快要炸掉了,一跺腳,捂着耳朵尖叫道:“都給本公主閉嘴!”

“整日瘋鬧,成何體統!”疾斥聲中,巫後分開衆人,緩緩步上石階,喝道:“跪下。”

巫茵茵縮了縮肩膀,吓得跪到了九辰後面。

巫後鳳目泛紅,花容更是沉澱着許多焦慮與疲色:“立刻回昭陽宮,将《女史列傳》抄寫十遍!跪着抄,抄不完,不許起來!”

巫茵茵急的淚水直打轉,悄悄扯了扯九辰袍角,軟聲哀求:“母後,兒臣的腿還沒好,您繞過兒臣吧!”

“身為王女,連基本的禮儀規矩都守不住,日後,如何能成為巫國表儀?!”

說到此處,巫後似是氣急了,吩咐女官:“去取宮規來,今日,本宮要教公主學規矩。”

巫茵茵驚恐的睜大眼睛,臉色白得如紙一般,立刻緊緊抓住九辰手臂,哭道:“王兄救我!”

九辰轉眸,見她如此情狀,恐怕是真得吓住了,垂目片刻,只能緩緩道:“是兒臣讓茵茵過來的。”

巫後冷冰冰的盯着地上的少年:“既然世子也不懂規矩,本宮便一起教!”

隐梅匆匆趕過來,在半道攔下那名捧着板子的女官,疾步行到巫後跟前,低聲道:“王後,他來了。”

巫後翹起嘴角,冷笑:“他總是會撿時候。”

隐梅看她心思轉向了此處,忙趁機勸道:“殿下和公主還小,難免任性,王後別再動氣傷身了。”

巫後不語,保持着冷笑,眼角更似溢出點點嫌惡神色。

淮王在國書當中,含蓄委婉的表達出其質子祜已滿冠齡,依淮國禮,須歸國行冠禮,并入軍中歷練兩載,特請求巫王念其年邁、準其質子歸國。

言畢,淮王又在書尾追加了一句:“若盟約不可廢,吾願不能達,願吾兄乞憐,收稚子入威虎軍中,善加錘煉,以保弟顏面不失。若成,淮國願以北關五城為獻。”

九州之內,對威虎軍的評價,向來只有六字:鐵血、好戰、嗜殺。自混戰時期幸存下來的老兵們,将其描述為“蒼鷹與野狼的結合”。

因而,左相南央與右相桓沖看到前半處,俱是暗罵淮王癡人說夢,待看到後半處,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淮國北關阮陵、籍陵、茂陵、江陵及昌陵五城,北接漢水,西鄰蠻楚,可橫截江流制四方,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歸巫國,無異于自開門戶、引劍自殺。

南央擡眼,掃了幾眼靜靜立在殿中的東方祜。他實在想不明白,這麽一個瘦瘦弱弱的青衣公子,合該吟詩作畫,拜個當世鴻儒修習文學。此等羸弱身軀,若入了威虎軍那等弱肉強食的虎狼之地,只怕會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能有什麽作為。

他更不明白,狡猾如淮王,為何願以五城為代價,換此子入威虎軍?

右相桓沖在一旁悄悄問:“此事,左相怎麽看?”

南央毫不客氣道:“其心可誅。”

桓沖笑道:“此言不虛。不過,王上似乎另有打算。”

此刻,巫王正拿手指輕輕敲着桌案,任由兩位肱骨重臣在下面交頭接耳。

而當事人東方祜,看起來更是淡然沖靜得如入化外之境,仿佛這等大事與他毫無幹系。

桓沖忽然道了聲:“可惜。”

他并沒有刻意壓低聲調,殿裏面的人都能恰巧聽到。

巫王果然開口問:“道濡有何見解?”

桓沖不緊不慢道:“臣是替淮王可惜。”

巫王微微颔首,示意他說下去。

“九州之內,若論兵家重地,除卻巫山和劍北,便數得上淮國這五城了。可惜,淮國空占五城,非但沒能借漢水之利拓寬疆土,反而因漢水之惡喪失了許多土地。”

此言,亦合了南央心中的另一層顧慮。桓沖說完,他便補了句:“夭黛之禍,實久矣。昔日,四國合滅雲國,誰能料到,雲滅後,竟無人能侵占其半分故土。那裏本是山明水秀之地,孕出俊傑無數,而今,卻滿目荒蕪、寸草不生,如同燒幹的骨頭般,實在令人痛心。”

桓沖忍不住低聲提醒:“左相說遠了。”

南央無奈嘆息,閉了嘴。

巫王聽罷,卻是輕松笑道:“兩位愛卿所顧慮之事,無非是夭黛之禍讓五城變作了雞肋之城。可在孤眼中,世上從無怨靈鬼神,有的,是人的野心與信念。總有一日,孤會親手斬掉那些夭黛,還漢水清明長流。到時,巫國國界将南越漢水,孤何樂而不為?”

淮質子祜入威虎軍之事,便在君王毫不避諱的野心之中一錘定音。

遣退衆人時,巫王特地留住桓沖片刻,笑問:“孤聽王後提起過,右相家有女名桓莼,是個才貌雙絕的,可有許配人家?”

桓沖忙道:“王上王後謬贊。臣那女兒,整日裏就喜歡啃舊書,認不得幾個字,不曾許配人家。”

巫王似是松了口氣,斟酌着道:“文時候甚是鐘情于你這女兒,整日央着孤給他賜婚,不知桓相何意?”

當朝右相有些為難得消化了下這個消息,才憂心忡忡的道:“不瞞王上,臣這女兒,仗着讀了幾本書,自視頗高,凡事最有主張。此事,臣做不得主,恐怕還得問問她的心意。”

巫王撫着他肩膀大笑道:“你說的不錯。小兒女之間的□□,還得他們自己拿主意。”

桓沖告退後。巫王便直接去偏殿召見了司天監派來的兩名星官。

兩名星官一人手捧龜甲,一人呈着寫了蔔辭的竹條。

巫王如往常一般,沒動龜甲,只拿起竹條,只見上面寫着一行字:“燕燕于飛,向于季秋,水出于東,鳳折于西南。”

那是巫國太殷三十五年,孟冬之季,巫王孟親臨司天監,求問巫世子啓與楚九州公主婚事。太祝令蔔算整整三日,雙目泣血,終于解出卦辭:

“燕燕于飛,向于季秋,水出于東,鳳折于西南。”

巫王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雙目漸漸泛出血紅顏色。而那團血紅之中,往事如洪,怒吼翻滾,吞噬着愛,更吞噬着恨。

“咔嚓!”兩名星官詫異擡首,只見那支竹片在巫王掌中折為兩段,而後化作齑粉。

同樣的蔔辭,在巫國歷史上,也僅出現過這兩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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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青衣文弱

這一次,巫王巡查威虎軍的決定得十分突兀,幾乎稱得上是随性而起。

戍衛營只能匆匆為巫王安排了車駕及随行護衛,并臨時抽調鐵營鷹衛于沿途護駕。

午後,晏嬰按巫王旨意,親自到了沉思殿,傳令世子随駕。

筆直跪在烈日下的少年,面白如紙,連汗都流不出來,顯然忍得極為難受。

晏嬰舉袖替他擋住烈日,一面去扶他起來,一面急着臉道:“殿下快起來,王駕馬上要出發了,耽誤不得!”

九辰跪着不動,忽然仰首問:“有吃的嗎?”

晏嬰一愣,換做以往,他悄悄送的吃食,從沒進過這位小殿下的嘴。這次,九辰主動問他要吃的,倒令他措手不及。

過去的大半生裏,他已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暗潮急流,然而,此刻心中的悔恨,卻是前所未有的。

晏嬰猶豫片刻,從懷中拿出個油紙包,有些為難的道:“這是昨日剩下的餅子,奴才怕浪費,今早就帶上了,已經硬了――”

他話未說完,九辰已将東西奪了過去,撕開油紙,跪在那兒,直接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這副情景,就這樣刻入了晏嬰的心底。直到許多年之後,垂垂老矣的巫國內廷總管偶爾經過這個地方,都會忍不住擡頭去望天空,以掩飾禁不住渾濁的蒼目。

晏嬰眼睛一熱,再不忍心催他,不住提醒:“殿下慢點吃,會噎着的!”

九辰三兩下就啃完了一張大餅,然後迅速抹幹淨嘴巴,自己扶着晏嬰起身,邊走邊道:“父王車駕在何處?”

晏嬰驚覺他手心滾燙的厲害,只是時間太緊迫,他顧不得問,疾步追着他,慌慌忙忙從懷中掏出一副濕帕,一邊替他擦掉嘴角敢凝的血跡,一邊道:“在文德門前。”

九辰忽然駐足,想了片刻,反問:“随駕的,可有其他人?”

晏嬰點頭:“淮國的祜公子。”說完,他還想再問,九辰卻點足将他甩到了後面。

文德門外,儀仗莊嚴,鐵騎肅穆。大将軍徐暮正親自帶人檢查儀駕安全。

九辰害怕誤了時辰、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一路飛掠到文德門,才停了下來,問徐暮:“哪匹馬是我的?”

徐暮見這位小殿下半邊臉都是腫的,先是吃驚,後是尴尬:“臣不知殿下也要随駕――。”話外之意,便是并未準備多餘的馬匹。

說時,他望了望天色,愈加犯愁:“王駕馬上要出發了,趕不及去馬場了,臣讓人給殿下勻匹馬出來。”

“不必了!”晏嬰氣喘籲籲的跑過來,叫住徐暮:“殿下随王上乘坐青龍車,将軍不用麻煩了。”

九辰聽了,大是失望,抿起嘴站着,不肯往車駕方向走。

晏嬰索性拽起他,來到青龍車旁,對着車門,恭敬道:“王上,殿下來了。”

片刻後,一名小內侍将車門從內打開,裏面傳出巫王笑聲:“讓世子進來罷。”

九辰暗覺巫王語氣怪異之極,跳上車一看,便被眼前景象驚住。

青龍車內,正中央擺放着一面棋盤,巫王正與另一位身着青衣的文弱公子對弈。棋盤旁,放着茶爐,爐上的茶鍋滾得正厲害。清淡茶香彌漫其中,令人心曠神怡。

見九辰進來,巫王笑着招呼他到身邊,道:“車駕未行,孤便輸了半局。剩下的半局,世子替孤下罷。”

在九辰的印象中,巫王還從未對他如此和顏悅色過,這樣的氣氛與情景,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一襲青衣的東方祜正捏着一枚白字低眉凝思,聽到動靜,他立刻起身,溫雅兼恭謹的緩施一禮。

他目光清澈沉靜,仿佛并沒有看見九辰的狼狽模樣,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會面。

九辰點頭回禮,不由心生感激。

一路上,巫王都在閉目淺睡,九辰除了服侍他喝了幾回茶水,剩餘時間,便與東方祜在棋盤上消磨。

纏殺數個回合,雙方各有勝負。九辰驚訝的發現,東方祜表面看起來雖然溫文柔弱,棋路卻是狠辣老練、詭變難測,與他本人相差甚遠。

與往日巡查不同,這一次,巫王直接點名要進破虜營。

威虎大将軍列英面露難色:“那邊營盤鬧得正亂,末将怕驚擾王上。”

巫王鼻間冒出一聲冷哼:“孤不講究這些。”

破虜營,營如其名,巫王進營時,營中士兵正在進行騎射考核。

校場開闊,位于半山腰,正中央跪着一排身穿囚服的人。這些囚犯的前面,各有一頭黑牛,牛尾上,綁着漬滿油脂的蘆葦。兩條鐵鏈将犯人們的雙手與牛身綁在一起。

考核開始時,士兵會點燃牛尾上的蘆葦,牛受驚後拖着這些囚犯沒有方向的狂奔。參加考核的士兵,必須在指定的時間□□殺所有的牛和囚犯,漏一人一牛,考核不通過。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被拖行的囚犯整個身體俱被磨得血肉模糊,牛群負痛狂奔亂撞起來,更不知踩碎踩爛多少四肢軀骸。

而背負弓箭的士兵卻是眼睛光亮的盯着囚犯與牛群,敏捷迅速的射出手中之箭。

東方祜畢竟沒有見過如此血腥殘酷的場面,起初只是臉色慘白,強迫自己看了半刻,便忍不住跑到一旁的石壁後面幹嘔了起來。

随駕的戍衛營将士,本就對這位羸弱不堪的淮國質子心存蔑視,見此情景,俱是露出鄙夷之色。

淮王欲遣其質子入威虎軍之事,列英已經得到些消息,見此情景,他毫不留情道:“此子羸弱膽怯,若從軍,性命尚且堪憂,斷無将路。”

巫王眉峰稍稍一揚,沒有評論。

一旁的九辰忽然挑起嘴角:“原來,威虎軍中也講究以貌取人。”

列英渾不在意,冷靜如初的斷定:“貌相可騙人,骨相卻騙不了人。臣家中三代相骨,少有看錯。”

九辰頓覺有趣,上下打量他幾眼,認真道:“依列将軍看,我是什麽骨相?”

列英深深一笑:“殿下骨骼清奇,自非常人可比。”

九辰拉高聲調揶揄:“看人下菜,也是相骨之道麽?”

“住口!”巫王輕咳一聲,皺眉斥道:“再敢胡言,孤立刻命人傳軍杖。”

這句話倒有些威懾力,九辰果然不再說話,将頭轉向了別處。

校場上,背負弓箭的将士點足跳躍在山壁之間,身姿敏捷,出手狠辣利落,火牛與囚犯已經被他射殺了大半,直引得巫王連聲喝彩。

空氣中的血腥越積越厚,東方祜恨不得将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九辰走到他身後,解下腰間水壺遞過去,俊顏無溫:“現在,你還想入威虎軍麽?”

東方祜複幹嘔了好一會兒,才撐着石壁直起身體,灌了幾口清水,笑道:“當然想。一個人,如果總是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該多有趣。”

“有趣?”九辰冷笑:“一個連血腥和殺戮都不敢面對的人,怎會懂得其中趣味?茵茵要嫁之人,應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不是只會動動嘴皮子的怯懦之徒。”

東方祜臉色霎時慘白,迎風立了許久,自嘲道:“祜卑如塵芥,自配不上公主。”

話音未落,他便生生挨了九辰一拳。

東方祜猛地吐出口血水,唇齒之間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他閉起雙目,默默的感受這股陌生而又狂野的氣息,忽得慘然而笑:“公主适楚,乃為聯姻;下嫁臣子,稱為降;若嫁與祜,便也只剩下贻笑大方了。”

九辰雙眸陡然竄起怒火,猛地揪起東方祜衣領,一拳将他掄到了石壁之下。

東方祜痛苦得蜷縮在地,吐出數顆混着血水的碎牙,嘴角面上,卻還是挂着笑。

附近偷偷瞧看的将士起初不以為意,後來見這情況實在不妙,忙報至列英。

列英立刻黑了臉,皺眉計較完畢,就要去一探究竟。

巫王本是專注盯着校場情況,聽得動靜,便叫住列英,問道:“發生了何事?”

列英斟酌着禀道:“像是世子殿下在與淮國的祜公子切磋武藝。”

巫王牽動嘴角,神态輕松随意:“年輕人湊到一起,争狠鬥勇是難免的。你去看看也好,別讓他們鬧得太出格。”

列英匆忙趕到時,正看到淮國那位文弱的青衣質子被九辰按在地上一通狠揍。

東方祜滿面青腫,喉間不斷湧出鮮血,眼看着只剩了一口氣在喘着。列英身旁的副将啧啧嘆道:“殿下出手這麽狠,這小子只怕小命難保!”

列英也索性攜劍觀望了會兒,隔着老遠,邊走邊朗然而笑:“麒麟弓蒙塵已久,殿下既然來了,可要去練練手?”

九辰果然停了手,側眸道:“也好。”

列英只當成功轉移了這位小殿下的注意力,忙命人去取。

九辰拿起弓,随意撫摸着弓身雕刻的麒麟圖案,忽然一把将東方祜從地上拎了起來,直接往校場方向拖過去。

列英猜不透他到底想幹什麽,也不好阻攔,便又跟了回去。

九辰徑自來到巫王面前,單膝跪落,道:“兒臣有事請奏。”

巫王淡淡掃過他手中的麒麟弓,以及,他身後狼狽不堪的東方祜,驀然沉了臉,高聲斥道:“在軍中,逞強好勝,私自鬥毆,成何體統?孤的顏面,全讓你丢盡了!”

巫王這番疾言厲色,語調确實出奇的高,周圍将官見君顏震怒,皆是噤若寒蟬,立刻起座跪成一片。

九辰抿嘴沉默,片刻,繼續道:“兒臣有事請奏。”

巫王怒道:“來人,傳軍杖!”

搖晃着立在風中的東方祜突然開口:“王上息怒,是祜初入軍營,心中有怯,一心要與殿下切磋武藝。若論私自鬥毆,祜才是首罪。”

巫王緩顏,将東方祜喚到身旁,撫着他手背道:“祜兒,孤的這個世子,自幼嚣張跋扈慣了,你不必跟他一般見識,更不必替他說好話。”

九辰看巫王果真不打算理會自己,垂目計較片刻,索性起身,直接掠到校場中央的點将臺上,高舉起手中麒麟弓,朗聲道:“淮國的祜公子想跟諸位兄弟比試一番,大家期待麽?”

“好!”“好!”

整個校場,一瞬靜止後,忽然爆發出熱烈的哄鬧聲。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校場外的青衣公子身上。

出乎大多數人的意料,東方祜沒有畏避,反而走出幾步,扯着青紫溢血的嘴角,道:“能與各位英雄交手,祜三生有幸。”

說完,他一撩青衣,果然緩緩走進了校場。

九辰盯着他羸弱身影,眸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列英不知何時已回到巫王身側,見這情形,俯身問道:“臣看這個東方祜并不懂武功,火牛陣實在危險,要不要派人護着?”

巫王雙目幽深的盯着前方,過了許久,面上忽然浮出一抹笑意:“世子既然有把握,就由他鬧去吧。”

九辰隔空将麒麟弓抛給東方祜,東方祜踉跄接住,摸了幾遍弓身,又彈了彈弓弦,滿是歉意的笑道:“殿下贖罪,祜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拉不動此弓。”

周圍,再次爆發出哄笑聲。

九辰立刻命人給他換了最輕便的小弓。

東方祜試着拉了一下弓,複慚愧道:“祜雙手實在無力,這弓,就不用了罷!”

此次明明是騎射考核,他卻一副凡事都好商量的口氣,許多将士,已經捂着肚子笑倒。

手執松火的十名士兵,已站定位置,準備點燃牛尾。

東方祜拿起一根羽箭,突然奔至西南方向的石壁,開始手腳并用得往上攀爬。

衆人只當他生了逃跑之意,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一聲鼓響,綁着犯人的牛尾被齊齊點燃,牛群立刻狂奔起來。

東方祜爬上高壁,忽然轉身,脫去一身青色衣袍。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他用箭劃破手腕,任滾熱的血浸滿那件袍子,将其染成血紅之色。然後,他用雙手将血袍鋪展在石壁側面上,讓其迎風飛舞飄揚。

發狂的牛群視見這片晃動的袍子,愈加憤怒,紛紛向石壁狂奔而去。

空氣如乍斷之弦,忽然靜止,吸氣聲此起彼伏。

轉瞬之間,十頭火牛齊齊撞壁而死,血染石壁。牛身上綁的那些犯人,也被這巨大沖力甩到石壁上,粉身碎骨。

一片死寂中,一人撫掌而笑,連聲贊嘆:“好!甚好!”

卻是巫王。

下一刻,校場內外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點将臺上,九辰緩緩抱臂,看着東方祜,唇角漸漸浮起笑意。

考核完畢時,巫王正式宣布,準淮國公子祜入威虎軍,歷練兩載,以成其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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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針曰青梅

從破虜營出來後,巫王由列英陪着去巡視其餘營地。

通過考核的将士皆扔了弓箭,聚成一團,直接在校場中架起鐵鍋,毫不忌憚的啖肉喝酒,哄鬧疊疊,以示慶祝。

九辰掠上石壁,找到正席地休息的東方祜,将一個布包遞到他面前:“茵茵讓我轉交給你的。”

東方祜灰暗的眼睛陡然迸出一絲亮光,他仔細掃幹淨身上的塵污,才如捧珍寶般将那個布包緊緊貼在懷裏,青腫的面上,也慢慢彌散出寧靜的微笑。

九辰抱臂笑道:“今日這一招,你用的極妙。”

東方祜撩衣而起,深深一拜,聲音黯啞輕沉,溢滿感激:“斷絕後路,死地後生,祜多謝殿下成全。”

九辰閃身避開,迅速扶起他,輕道:“這是你的本事,不必謝我。況且,這也算不得絕路。我只是想順便告訴你,兩日後的國宴之上,父王便要宣布巫楚聯姻。”

東方祜雪容煞無血色,左手指節,下意識捏緊了那襲染血的青袍。

九辰将他的反應一分分看在眼中,忽然道:“你聞到味兒了嗎?”

東方祜也感覺到了鼻尖萦繞不去的濃郁香味兒,緩緩點頭:“是肉香。”

九辰閉目嗅着,繼續問:“味道如何?”

東方祜不得不承認,此間肉香的确比他吃過的都要濃烈誘人,縱使心情低落至極,他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民間有言:神仙站不穩,佛爺也跳牆。”他徐徐道出此刻真實感受。

九辰饒有興致的盯着他,笑吟吟道:“勝利者,将獵物分而食之,是破虜營的規矩。那鐵鍋裏煮的,不僅有牛肉,還有被射殺的死囚,自然香飄四溢。”

東方祜頓時面如死灰,“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水,無端的森森寒意,從他脊背直直竄進心底。

日光融融,惠風和暢,他卻覺得自己是身處無間地獄,鬼面獠牙遍布四周,皆張大血紅的瞳孔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連肉帶骨的吞食。

“人與人之間的争鬥,更甚于獵人與獵物。你若不懂得反擊,下場,只怕比獵物更慘。”說到此處,九辰忽然挑起嘴角:“當然,你可以一開始,就別在獵人面前暴露。”

東方祜愈加用力的攥緊懷中布包,唇邊溢出絲絲苦笑:“祜明白。今日,祜若不敢踏進校場,殿下是不會将此物轉交的。”

“不錯。”九辰盯着他,眉峰犀利如刃:“沒有勇氣和能力,就不要給茵茵任何希望。如果給了她希望,就不要辜負她。否則,即使你沒有死在獵人手中,我也不會放你。”

然後,他翻手抛出一個細靜的白瓷瓶,散漫輕笑:“我從五歲起就呆在這個地方,它的血腥、殺戮、黑暗、以及它能帶給你的力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當你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這東西,也許能幫到你。”

東方祜撿起地上的瓷瓶,拔開瓶塞,只嗅了一下,面上接連閃過震驚、慘然、悲哀、絕望等諸般神色。

等他猛然擡首時,九辰早已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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