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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不是兒戲。稍有差池,他就會付出慘烈數倍的代價。
內侍再落杖時,那少年喉間終于溢出一絲極低的悶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額前兩縷碎發淌流下來,不到十杖,已經在玉石面上積成一小灘水。劇痛折磨下,九辰不敢再抓地,十根慘白的手指一時伸得筆直,一時又攥住顫抖,手背更是青筋暴突,連帶着骨節都咯咯作響。
巫王似是想起什麽,随手将榻上的一副簡冊卷進袖中,眉峰展開,凝視着湘妃明豔的臉龐,道:“這裏沒什麽好看的,孤已命人在大殿備好了午膳,去嘗嘗新貢的柑橘罷!”
晏嬰聽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前面引路。
湘妃任由巫王握着她手,緩步向外走去。當所有人都暗暗引袖擦汗、以為這場風波總算了結之時,這個始終對一切無動于衷的女子,忽然用力擺脫巫王的鉗制,轉身向後撲去,一直撲到那正默默受刑的少年身上。
這場□□,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掌刑內侍根本來不及收手,連着兩杖,先後落在了湘妃背上。
巫王在場,內侍落下的每一杖,都不敢有絲毫放水,湘妃只覺肺腑震蕩,嘴角緩緩流出一道血色。
兩名杖刑內侍立刻吓得扔了刑杖,伏地請罪。
“湘兒!”
巫王攥緊袖中簡冊,滿是震顫的望着眼前的情景,只覺一股熱流從心頭竄上頭頂,喉頭似有某種滾燙的東西在翻湧。
“再打!”
湘妃柳眉一豎,大喝一聲,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勢驚住了。
“湘兒!”
巫王聲音擡高了一分,顯然也沒料到她會做出如此行為!
湘妃眸若碎冰,指着兩名掌刑內侍,容色铮铮道:“再打!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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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娘娘饒命!”
兩名內侍吓得不停的磕頭,幾乎顫不成音。
“湘兒!你鬧夠了沒有?!”
巫王陡然爆喝一聲,面色鐵青、整個垂文殿都在一瞬間凝滞了下來。
殿內殿外所有人盡皆伏跪于地,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次,是真正的君顏大怒了。
湘妃仰首,擡袖擦掉唇邊血色,綻出她入宮以來,第一抹明豔笑容:“我只是想知道,這刑杖打在人身上,到底有多痛。王上可知,剝皮割肉、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巫王踉跄一步,臉色刷得變作慘白。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巫山,阿語拖着火紅色嫁衣,雙目血紅的走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問:“阿啓,你可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如今,十六年過去,他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當日當時。他一定會告訴她,他知道,在她決然沉入漢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品味到了這世間最長久最刻骨的痛。
如果不是那人戰死的消息傳來,阿語,定會遵守諾言,與他攜手而歸,為他出謀劃策、陪他指點江山、同他策馬揚鞭、共攬九州山河,而不是,獨留他一人,在這空曠孤冷的宮殿中,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承受這漫無邊際的寂寞。
每每想到這些,他就不得不恨那個打碎他一切美好期許的罪魁禍首。若非她暗施毒計,阿語又怎會與他反目成仇,不惜以死相抗。這種恨意,折磨了他十六年,幾乎要将他的心髒炸裂。
湘妃伸手摸了摸肩上傷處,滿目憐惜的望着被她護在懷裏、正劇烈嗆咳的少年,道:“他還小,肯定很怕疼,王上別打他了。”
巫王終于緩緩松開了袖中的拳頭,他默立片刻,目中血色與怒火漸漸褪去,有些疲累的吩咐:“停杖,都下去罷。”
兩名掌刑內侍如蒙大赦,立刻撿起木杖告退了。
九辰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單手撐地,咬緊下唇,努力擡起沉重酸澀、被汗水粘濕的眼睛,想要看清那綽約紅影,究竟生了副什麽模樣,又長了副什麽心腸。她不惜忤逆巫王,也要幫他,究竟存了什麽目的?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情誼。
可惜,他實在是沒什麽力氣了,只費力撐了一會兒,就眼前一黑,軟軟跌回到了地上。
巫王俯身挽起湘妃,款款邁出書閣,冰雕玉刻般的俊臉上毫無溫度:“潑盞茶,讓他跪好。”
湘妃還欲再言,巫王驟然握緊她的手,道:“中途停杖,已是破例,這是孤的極限。”
湘妃回首,最後看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少年,才肯移步離開。
午膳之後,巫王獨自返回了書閣,身上,已經換了件深青色的龍衮常服。
九辰面色慘白的跪在正中央,背脊挺得筆直,額前幾縷碎發,依舊在不停的淌流冷汗。
巫王負手看了片刻,才問:“還能走路麽?”
九辰挺了挺肩膀,極力掩住虛弱之态,道:“能。”
巫王唇邊擠出一絲涼薄笑意:“那就跟孤去趟昭陽宮,看看這五十杖是怎麽來的。”
九辰一顫,抿起嘴角,道:“是。”
巫王喚來晏嬰,道:“給世子找件披風裹上。”
昭陽宮外的玉階上,巫後靜靜伫立着。半個時辰前,巫王一道旨意将她宣來,她一直等到現在。
隔着守衛森嚴的重重殿門,她第一覺得,有些東西,開始有些抓不住了。
這時,一旁的宮婢悄聲提醒:“王後,王上過來了。”
巫後張目望去,果然見巫王穿着件黑色龍紋披風,乘坐着車輿向這邊來了。車輿後面,兩個內侍扶着一個少年,亦步亦趨的緊緊跟着。
待晏嬰扶着巫王下了辇,巫後已在階下相迎。
巫王面沉似水、嘴角抿成刀刻般的一條線,語氣淡漠的命巫後起身,便揮退一衆守衛,徑自入昭陽殿去了。巫後心中莫名一寒,不由将目光轉向車辇旁的那個少年。
九辰雙腿劇烈顫抖着,幾乎站立不穩,從垂文殿到昭陽宮,長長的宮道上,每一步,他都如同走在刀刃上。巫王也似乎忘了後面還跟着一個重傷的少年,一路上,都陰沉着臉,命令車辇快行。
九辰扶着車辇幹嘔了好久,才勉強壓制住胃裏的不适。此刻,他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嘴角的幾處血痂,混着灰塵,愈發幹結開裂,冷汗,順着黏在臉上的碎發,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個不停。
所謂狼狽,也不過如此了罷……自己的父王,永遠知道,該用什麽方式,折辱自己的母後。
他夾在他們中間整整十六年,非但沒能消除他們之間的那堵牆,反而成了他們相互抗衡的籌碼。
為人子者,混到如此地步,只怕這一生,他都注定與那個“孝”字無緣了。
季侯、阿劍、阿星、哥哥……在他長大的過程中,這些光亮曾照徹他的生命,又轉瞬即逝。他不知道,有沒有一盞燈,能陪他走到最後,更不知道,他心中始終未曾泯滅的那絲光明,究竟何時才能到來。
就像兒時,他坐在沉思殿的石階上,仰首望着漫天星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一顆挨着一顆的數着,卻始終無法确定,究竟哪一顆,才是屬于他的。
巫後挑起一雙鳳目,冷漠的看了那少年片刻,便轉身,頭也不回的進殿了。
晏嬰趕開那兩名小內侍,親自扶着九辰,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陪他走上臺階。
空空蕩蕩的昭陽宮內,含山公主一人抱膝縮在寬大的床榻上,眼睛瞪得滾圓,瑟縮的偷望着立在殿中的巫王。即使巫後緊跟着進來,也依舊沒能消除小公主的戒心。
直到九辰出現時,含山小公主才陡然從床榻上跳了起來,光着腳就沖到了那少年跟前,緊緊抱着他,肆無忌憚的大哭了起來。
這一日的驚懼、恐慌、害怕,早已在小公主的心裏積成一座高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有這個懷抱,才能讓她徹底松懈,任山洪在心中決堤,把所有情緒都傾瀉出來。
九辰沒有力氣回抱住她,只能費力把手臂擡起來,放在懷中少女的發頂上,輕輕撫摸,任由她在他懷裏發洩,釋放所有恐懼。這一刻,他終于感受到了,血脈相連的力量。
巫王負手立在殿中,不急不緩的壓沉聲音,道:“今早,威虎大将軍列英來報,東方祜私藏宮中物品,已被羁押起來。”
含山小公主渾身一顫,立刻止住了哭聲。
晏嬰捧着一物,呈到衆人面前,九辰一看,正是當日巫茵茵用禦貢蠶絲繡的一只香囊。
巫後毫無心裏準備,猛地見了這一幕,容色霎時雪白。
巫王撿起那香囊,只看了兩眼,便仍回托盤中。然後,他墨眸如電,冷冽無溫的盯着九辰,眉間滿是譏诮:“孤聽說,當日,這傳物之人,還是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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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以血為誓
巫後聽了這話,冰眸之中,立刻竄起一團火。
她渾身顫抖的盯着那個香囊,恨不得疾步沖過去,将它撕得粉碎。
她日日不敢懈怠、極力維持的一國王後尊嚴,連巫王都無法輕易撼動的尊嚴,沒想到,竟會被自己的一雙兒女,碾壓的支離破碎。
巫王果然将目光投向她,悠悠問:“南嘉,此事,你怎麽看?”
巫後深吸了一口氣,轉首,聲音鎮定輕寧的喚道:“茵茵,過來母後這裏。”
含山小公主立刻吓得往九辰懷裏縮了縮。
巫後神态自若,平靜道:“既如此,以後,母後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含山小公主身體一顫,片刻後,終是一點點把手松開,垂首絞着裙角,慢慢挪到巫後跟前,帶着哭腔喚了聲:“母後。”
巫後俯身,看着受驚的女兒,目中浮出柔軟之色:“茵茵,告訴母後,這件事,是不是一個誤會?”
巫茵茵抽動着雙肩,把頭埋得更深。
巫後伸手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肩頭,柔聲哄道:“別怕,告訴母後,這是不是真的?”
含山小公主抽泣了兩聲,猛地擡起臉,攀住巫後的衣裙,祈求道:“母後,求您成全我和阿祜吧!”
正輕輕安撫巫茵茵的那雙手剎時僵住,血色緩緩從指尖褪去。
巫後別過頭,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兩行淚,無聲滑落。
一直冷眼旁觀的巫王終于露出譏諷之色:“王後倒真是替孤教出來一雙好兒女!”
袖中,巫後指甲深深刺入肉裏,直到刺出粘稠溫熱的液體。
然後,她從容拭掉淚痕,容色端靜的伏跪于地,道:“懇請王上下旨,将此事交給臣妾全權處理。”
巫王哼了聲,擠出一絲冷笑:“孤如何再信你!”
巫後雪容昭昭,開口,是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只要王上答應不插手,明日日落前,臣妾會讓此事永遠沉入地下。”
“若是王後做不到呢?”
“那――臣妾便用自己的血洗淨含山帶給巫國的恥辱!”
巫王眸底尚有疑慮,不過一瞬,他唇角已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孤答應,不插手。”
“謝王上恩典!王上既信臣妾,臣妾絕不相負!”
巫後以額觸底,恭敬一拜。
禮罷,她從容起身,款款朝殿門而立,揚聲問:“侍衛何在?”
兩名內廷帶刀侍衛迅速入殿,高聲應道:“屬下在!”
巫後鳳目如炬、容色凜然,冷冷道:“立刻撤去昭陽宮守衛,将公主送到章臺宮歇息。”
“諾!”
見那兩名侍衛逐漸逼近,要強拉自己起身,巫茵茵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躲到九辰身後,瑟瑟道:“兒臣不想去章臺宮。”
巫後厲聲喝道:“帶公主回昭陽宮!”
兩名侍衛道了聲“得罪”,便一個箭步沖過去,欲捉住巫茵茵的手臂,拖她出來。
驚恐之下,巫茵茵急聲呼道:“王兄救救我!”
電光火石間,一支暗箭,倏然刺出,堪堪格住那兩名侍衛伸出的鐵臂。
二人一驚,只見那少年正黑眸冷冽的盯着他們,宛如暗夜裏要殺人的野狼。
他們立刻呼吸一窒,不敢再前進一步。
僵持間,巫後卻揚袖走了過來,徒手握住那支暗箭,道:“帶公主走。”
九辰不由握拳,攥緊了箭尾。
巫後感受到這股力道,挑眉冷笑:“怎麽,世子要弑母麽?”
九辰一震,雙頰泛白,緩緩松開了手。
兩名侍衛再無顧忌,立刻大步上前控制住了還欲再躲的含山公主。
巫茵茵奮力掙紮,哭得梨花帶雨,急的不停的看九辰。
巫後舉起那只暗箭,忽然轉首,目光犀利的盯着站在她背後的虛弱少年,道:“跪下!”
九辰盯着地面,默了片刻,依言跪落。
巫後複道:“把出箭的那只手伸出來。”
九辰暗暗盤算着後果,猶豫片刻,沒有動。
巫後勃然大怒,喝道:“手伸出來!”
默立在旁的晏嬰,甚是擔憂的望着不遠處的少年。而巫王,則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飲茶,仿佛此間之事,與他并無半分幹系。
“好!世子長大了,主意也大了,連我這個母後都管教不了你了!日後,世子也不必認我這母後了。”巫後刻薄諷刺,自嘲般笑了。
這話實在太重,九辰黑亮的眸間終于起了一絲波瀾,僵持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了右手。
巫後冷笑,“唰”得抽出侍衛腰間寶刀,一點反應的時間都不給衆人,揚起刀背,便照着刀下那只手用力砸了下去。
毫無防備間,九辰的手被砸到地上,掌間,立刻腫起一道深紅色的血楞子,紫色砂點散布其間,仿佛一碰就要流出血來。
晏嬰扭過頭,不忍再看。九辰疼得鑽心,下意識想要縮回手,剛彎了彎指頭,巫後立刻落下更狠的一記。
兩道半寸高的腫痕橫貫手掌,呈黑紫之色,觸目驚心,腫痕上那薄薄一層皮膚幾乎是透明的。九辰痛極,欲要抽出壓在刀背下的手,巫後故意将刀背往下一剌,那兩道口子立刻破了皮,流出黑紫色的淤血和一些淡黃色的膿水。他不敢再亂動,只能拿左手扶地,抵消痛楚。不出十下,九辰整個右手已然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粉嫩的新肉。
巫後卻并不打算放過他,撿着傷口最重的地方,毫不猶豫的狠狠落刀。
九辰身體猛然繃直,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滾滾落下,全靠咬緊下唇,才死死堵住了破喉而出的慘呼。
又一刀落進掌心嫩肉裏。
噬心之痛,幾乎能将整個人都撕碎,九辰拿左手死死纂住右手手臂,口齒間慢慢彌漫出血腥氣,已然呼吸粗重、面無人色。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小指指節有一處露出了白骨。
巫後仿佛沒看見一般,舉起沾了血色的刀背,又要砸下去。
她,真的要廢了自己的手麽……
恐懼感越積越強,九辰忽然用盡力氣喚了聲:“父王!”
巫王摸着茶碗的手一頓,轉目,将視線落在那已經狼狽不堪的少年身上。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目光灼亮兼冷汗淋漓的道:“三日後,兒臣就要去威虎軍報道。若這只手廢了,如何保護自己和子玉王兄?”
巫王掃了眼九辰血肉模糊、尚在滴血的右手,墨眸間,多了幾分難測之意。
他沒料到,風南嘉為了向他表明決心,竟真的肯對九辰下如此毒手。思及此處,他又将幽深目光轉到了巫後身上。
又意味不明的想了片刻,巫王果然擱下了茶盞,淡淡道了句:“王後,留他這只手,孤還有用。”
巫後一怔之後,恭敬的欠身為禮,道:“王上說過,不插手。”
巫王輕飄飄睨了自己的王後一眼,才恍然大悟般慨嘆:“是孤糊塗了。不過,一國世子,總不能是個廢物,王後該手下留情。”
“臣妾遵命。”
面不改色的說罷,巫後便決然扔了那把刀,橫眉指着扶地喘息的少年,道:“罰抄《孝經》五十遍,明日日落前,我要看到。”
九辰眼睛明亮的盯着刀上血沫,恭敬回道:“是。”
巫後置若罔聞,只淡漠的揚袖吩咐:“送公主去章臺宮。”
言罷,她亦輕施一禮,道:“臣妾告退。”
待巫後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巫王才不急不緩的敲擊着茶杯邊緣,問:“你說,她究竟是假戲真做,唱了出苦肉計給孤,還是另有所圖?“”
這話,顯然是問侍立在旁的晏嬰。、
晏嬰謹慎答道:“老奴看王後的臉色,倒是真被殿下給氣着了。”
巫王不置一語,目光愈加幽深,現在對這說法不屑一顧。
晏嬰不敢再多嘴,忙走到殿中央,将九辰扶了起來。
九辰咬着牙,費力擡起右手,額上,又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察覺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正漸漸逼近,将他籠在陰影之下,九辰仰起頭,果見巫王正負手立在他跟前,居高臨下的問:“孤保住了你一只手,世子就沒想過,要如何報答自己的父王麽?”
說時,他眉間眼梢,挂滿冰冷淡漠。
九辰仰着頭,倔強的同巫王對視了一會兒,才挑起嘴角,道:“只要父王能擋住母後,日後,威虎軍中,兒臣會替父王看住東方祜的命。”
巫王眸底意外之色一閃而逝,竟也緩緩勾起了唇角。
果然,是個聰慧至極的……
父子兩人相視一笑,達成了屬于他們之間的協議。
昭陽殿外的守衛已經悉數撤去,九辰裹緊披風,掩蓋住一身傷痕和滴血不止的右手,一步一踉跄的朝文德門方向走。為了避開宮人,他特地選了偏僻的采綠湖小道。
時值暮秋,花木多半凋零。
一株楓樹下,恰有一襲白衣,翩然而立,正眸平如水的看着他。
九辰沒想到會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又毫不費吹灰之力的遇到子彥。
他們之間尚隔着三丈之遠,這個距離,子彥還看不到他的狼狽。
之前那段時間,他日日纏着子彥不放,每到此時,子彥早已恭敬疏離的對他行過大禮,然後逃得遠遠的,總不肯耐心聽他講話。可今日,子彥似乎并沒有逃走的打算。
九辰默默立了片刻,然後嘴角微挑,沖子彥釋然的笑了笑,便轉身去找別的路,以示自己并無打擾之意。
誰知,他剛走五步,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溫潤聲音:“殿下留步。”
九辰黑冷的眸間,閃過一絲詫異。
他發怔的時候,子彥已經疾步走了過來,問:“聽說,殿下要入威虎軍?”
九辰轉頭,眼睛已恢複了往日的明亮:“對啊,以後,我不會總煩你了。”
子彥卻緊盯着九辰咬破結痂的下唇和滿面慘然,皺眉道:“你受傷了?”
九辰不以為意的置之一笑,道:“擦破了點皮而已。日後,你若想念我了,記得給我寫信,嗯,每月不能少于三封。”
子彥不答,突然抓住身旁少年的披風,道:“讓我看看你的傷。”
九辰迅速避開,一邊往後走,一邊道:“這兩日,你閑的時候,要是能出宮找我就好了。我在院子裏埋了新的箭陣,捉麻雀最好用了,還有我養的那些馬兒,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你要是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南市的鐵鋪訂做趁手的兵器。身為兄長,你都沒送過我一件像樣的禮物。”
于是,子彥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越走越遠,無計可施。
然後,他低下頭,看着草木上遺留的點點血跡,一顆心,如裹冰火。
一刻後,垂文殿內,巫王靠在躺椅上,聽晏嬰喜逐顏開的回禀:“王上,今早,子彥公子帶着暗血閣又拔掉了修羅兩處重要據點。”
巫王微微眯着眼睛,問:“他人呢?”
晏嬰又是樂呵呵道:“就在殿外候着呢。”
“讓他進――”話到一半,巫王忽然改口道:“讓他回去歇着吧。”
晏嬰應下,正要去傳話,巫王又叫住他,吩咐:“讓司膳房給芷蕪苑加兩道菜,一道清蒸茄子,一道蓮子羹,蓮子羹不要加蜜。”
晏嬰大是吃驚,擡頭一看,巫王正出神的盯着窗外某處,向來冰冷犀利的眉間,是難得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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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似是故人
栖霞宮內,落紅如雨。
湘妃點足落于芙蓉樹下,收起最後一招劍式。
貼身侍婢白芷忙捧上新茶,請湘妃解渴。
湘妃在樹下的藤椅裏坐了,抿了口茶,問:“昭陽宮出了何事?”
白芷見四下無人,稍稍俯身,在湘妃耳邊私語幾句。
湘妃凝眸,面似寒霜冬雪:“你是說,王後險些廢了世子一只手?”
白芷點頭稱是。
湘妃低頭,用茶蓋輕輕撥開茶末:“我怎麽聽說,王後對世子和公主可疼愛的緊。”
白芷笑得隐晦,輕道:“王後寵溺含山公主不假,但對世子,自小就嚴苛的很。聽說,以前,世子去給王後請安,每次都要在章臺宮外跪滿半個時辰才能入殿,寒冬臘月亦不例外。王後詢問課業,世子稍有差池,便是重罰加身。有一年,王後壽辰,世子偷偷溜出宮去買禮物,王後知曉後,不僅将禮物摔的粉碎,還傳了藤杖,險些将世子兩條腿打斷。”
湘妃手一頓:“這些事,王上都知曉麽?”
白芷搖頭:“事關王後,又是宮中秘事,誰敢亂嚼舌根子呢。再說,當着王上的面,王後倒極是疼愛維護世子殿下,王上還常常告誡王後不可太過寵溺世子呢。”
湘妃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個長着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的少年。
那雙眼睛――
湘妃心頭劃過一絲異樣的情愫,便問:“世子生于幾月?”
白芷斟酌了會兒,方答道:“聽說,是九月。”
九月……莫非,真的是自己多想了……湘妃仰首,定定的凝視着滿樹落英,無端有些失望。
白芷察覺到她神色間的變化,忙問:“娘娘可是不适?”
湘妃搖首,随口問:“如今正是九月暮秋之季,想來,世子的生辰快到了罷?”
許久無人應答。
湘妃察覺到不對,眉尖緩緩蹙起。
白芷這才垂下眼簾,道:“世子沒有生辰。”
“為何?”
湘妃有些詫異的看着白芷。
白芷複警惕的掃了眼四周,壓低聲音道:“聽說,王後有孕時,恰逢楚國那位九州公主墜水而亡。王上傷心不已,竟去巫山為楚公主結廬守墓,整整一年,連封問候的書信都沒寄回過。王後當時還是世子側妃,傷心之下,便住到了南山寺,禮佛養胎。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郁結,王後懷胎整整一年,都沒能生下孩子。等王上從楚國輾轉歸來,已是九月,正撞上王後難産。聽說,世子出生時,天降暴雨,一道雷電,直接擊碎了南山寺的鐘樓。南山寺乃國寺,那鐘樓是先王下令敕造,當時,在裏面為王後敲鐘祈福的和尚,皆埋屍其中。王上聽說後,視之為不詳,不僅封了鐘樓,還奏禀先王,懇求每年的那一日,都要在南山寺做場法事,超度亡魂。如此兇煞之日,連王上王後都要齋戒,哪裏還有人敢提世子的生辰?”
湘妃緩緩閉目,梳理着這繁雜的線索,複問:“那子彥公子又是生于幾月?”
白芷吃驚道:“娘娘真會為難奴婢。九州公主既然死于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八,那子彥公子若真是楚公主所出,定是生于六月了。”
湘妃若有所思:“這麽說,子彥公子比世子長一歲有餘?”
白芷道:“許是吧。子彥公子出西苑前,這宮裏,除了王上和雲妃娘娘,倒真是沒人見過他。”
雲妃?
湘妃美目含冷,摸着腰間軟劍,道:“白芷,你去查查,當時在南山寺,是誰為王後接生?”
白芷踟蹰片刻,略有擔憂:“娘娘,公子給的任務,并沒有這一條。”
湘妃輕飄飄道:“你若是不滿,盡可以去告訴他。”
白芷懼于她懾人目光,不敢多言,諾諾退下。
巫王宮外,朱雀大道拐角處,九辰靠在牆上,一邊踢石子,一邊思索脫身之計。
他沒想到,這一日,自己會如此倒黴,剛出宮,便撞了上心情似乎很不好的離恨天。
離恨天臉色極是陰寒,雙目凜冽的逼視着被他困在牆角的少年,挑眉問:“怎麽不跑了?”
九辰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彌漫的強烈殺氣,生怕激怒他,不敢說話。
離恨天冷笑:“還知道怕?”
九辰鬥着膽子擡起頭,問:“我又沒得罪你,怕什麽?”
離恨天目光愈加陰森吓人,盯了九辰片刻,道:“是你,将暗血閣的人引到了山上?”
九辰聽得一頭霧水,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山上”,是指昨日他們所去的那兩座荒山。
念及此處,他心中大快,不由悠悠挑起嘴角:“原來,你的老窩又被人燒了,難怪惱羞成怒。”
離恨天沒想到,做出此事,對面這少年,還敢露出此等挑釁的态度,當即氣得咬牙:“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麽?”
說罷,他捉起九辰一只手腕,便往巷子深處走去。
九辰感覺自己的那只手腕,幾乎要被離恨天捏碎,不由生了懼意。
離恨天冷笑一聲,加重力道。
此人憤怒之下,又背對着自己,是脫身的最佳時機。
九辰計較片刻,也顧不得右手傷重,捉起兩根暗箭便朝離恨天後背刺去。
離恨天察覺到後背一涼,大怒,側身間,一手反擰了九辰左臂,順帶着将他踢跪在地。
九辰不顧斷臂之痛,再次出箭,離恨天袖中青光一閃,直接從九辰右掌間穿過,斬斷那兩只暗箭。
那劍刃直接卷走了他右手上的一塊皮肉,九辰疼得吸了口氣,扶地喘息。
離恨天又驚又怒,想起剛才後背背心的那點涼意,那是……要取他的性命。
九辰眼睛灼亮的看着他,嘴角微揚:“我不會任你宰割的,你要殺便殺,若不敢殺,就放我走。”
離恨天雙目驟縮,揚袖,那道青光滑出一半,又生生停在半空。
餘光處,他看到,九辰壓着地面的右手,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滲着血跡,轉眼,已染紅一大片地面。
他收起劍,猛地捉起那只手,難以置信的盯着那掌間模糊的血肉與隐露的白骨,一字一頓問:“怎麽回事?”
九辰用力掙脫他的鉗制,把手藏回披風裏,問:“我可以走了嗎?”
說話時,他還不忘倔強的看着對面的青衣男子。
離恨天斷然道:“不行!”
九辰立刻睜大眼睛,殺氣騰騰的盯着離恨天。
世子府
離恨天拿着副鐵夾,耐心的替九辰拔掉紮進右掌的碎石子。
九辰別過頭,咬牙忍痛,冷汗淌了滿面。
孟梁在一旁瞧着,又是嘆息又是焦急,心一陣陣的揪着疼。
九辰聽得心煩意亂,擺手命令道:“梁伯,你出去晃行不行?”
孟梁忙替他擦了擦汗,好聲道:“老奴不晃就是了。”
離恨天正拔了根木刺出來,見這情形,拿鐵夾不輕不重的敲了敲那少年的手心,問:“為什麽又挨揍了?”
九辰立刻疼得吸了口氣,眼睛都擠出了水汽。
孟梁更是吓得捂住九辰的右手,急道:“大俠,您輕點,別弄疼殿下了。”
離恨天嗤的一笑:“他若是怕疼,就不會總那麽欠揍了。”
九辰立刻瞪了他一眼。
離恨天悠悠道:“你瞪我做什麽,別告訴為師,你這手是不小心擦傷的。”
說罷,他捉起九辰慘不忍睹的右手,認真分析道:“破皮處傷口齊整,內有紫黑色的淤血,可見這傷是一下下疊加上去的。血肉爛至半寸,隐可見骨,這兇器,只怕不是一般的戒尺、鎮尺之類,讓為師猜猜――是鐵棍,或者刀背。”
他氣定神閑的望着一旁臉色慘白的少年:“為師分析的對麽?”
九辰捉起案上的硯臺便朝離恨天砸了過去。
離恨天哈哈大笑間,側身避過,道:“怎麽,還不肯說實話,到底為什麽挨揍?”
九辰抿起嘴角,随口謅道:“我想多帶兩個朋友入威虎軍,父王不高興而已。”
離恨天頓時變了臉色:“你果真要入威虎軍?”
九辰甚是古怪的看他一眼:“關你何事?”
孟梁見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立刻在一旁幫腔道:“大俠有所不知,殿下不僅要入威虎軍,還要入最艱苦的死士營呢。”
九辰冷冷道:“住口!”
孟梁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再吱聲。
離恨天卻神色複雜的扣着案面,半晌,他開口,語氣是少見的嚴肅認真:“你不能入威虎軍,更別提死士營。”
九辰脫口道:“為什麽?”
離恨天喉結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又極力忍了回去。
九辰轉念一想,沒了自己這個人質,他自然會不高興,難怪會如此反應。
離恨天倒也沒再多言,替九辰包紮好右手後,便告辭離去。
孟梁一路送至府門口,問:“老奴看大俠似有難言之隐,可否相告?”
離恨天哼了聲,冷笑道:“他肺部舊傷,并未除根,随時可能發作。你們若嫌他命長,盡管由他性子胡鬧。”
孟梁一驚,聽出他言下隐有關切之意,心頭一熱,有些憂傷的嘆道:“此事,老奴無力阻止,能阻止住的人……也不會關心殿下舊疾如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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