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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

巫王看起來心情不錯,欣然應下,便擁了吳妃朝她所居的蒹葭宮去了。

九辰垂頭喪氣的拎起包袱,撿了處離蒹葭宮最近的僻靜地,繼續靠着一棵樹閉目養神。

玉珪殿,文時候巫子玉一身嶄新紫袍,攜着巫王新贈的金刀,悠悠然步出殿外,問左右宮人:“方才,世子殿下來過?”

宮人低首應是。

巫子玉心情大好,眯起眼睛,對天感嘆:“他來的可真是時候!連蒼天,都如此開眼!”

說時,他狡黠的眸間,流轉着異樣的光彩。

一個時辰後,蒹葭宮內,依舊絲竹環繞,歌舞聲聲。

九辰困倦至極,不知不覺間,竟靠着樹睡了過去,等醒來時,已是午後,巫王早就不在蒹葭宮了。

今日當真是倒黴透頂!都是孟梁出的馊主意!

九辰在心裏将孟梁剁了千萬遍,把裝着兵器的包袱順道扔到了沉思殿內,一咬牙,索性直接到垂文殿去等巫王。

巫王日暮時方歸,一眼視見坐在殿外石階上的少年,微微擰眉:“你不在府裏補抄文章,來這裏做什麽?”

九辰本在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發呆,乍聞此言,騰地起身,垂目跟在巫王身後,道:“兒臣已經補抄完了。”

巫王顏色稍緩,負手問:“入宮究竟為了何事?”

九辰張了張嘴,瞥見巫王冰冷無溫的側臉,話在喉間,忽然有些說不出來。

巫王不耐煩道:“吞吞吐吐,孤何時教過你這樣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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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心一橫,暗道此刻自己怎麽如此膽小無用,便咬牙默默跪落,盯着地面,盡量理直氣壯的道:“兒臣有些——”

他剛開口,外面,忽然慌慌張張奔進來一個內侍,急聲禀道:“王上,不好了,湘妃娘娘舊疾發作,快不行了。”

“胡說!”巫王大怒,一腳踢開那內侍,喝道:“怎麽回事?什麽叫「不行了」?”

那內侍捂着肚子跪起來,眼中泛着淚花:“王上去瞧瞧就知道了。”

“立刻将杏林館的醫官都傳到栖霞宮!”

巫王揚聲下完命令,擡步便走,走了兩步,忽然發現九辰還跪在那兒,便回過身,擰眉問:“你剛才說何事?”

九辰擡起頭,不自在的牽了牽嘴角,道:“沒什麽重要的事。”

巫王未作多想,便疾步離去。

九辰默默站起來,目送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有些釋然的呼了口氣。

看巫王反應,并不知道那截枯枝的存在,也并不知曉鳴冤鼓的內情。難道,碧城背後的勢力,另有他人?

得此結果,他再無心理負擔,也不必再擔心被自己的君父瞧不起,至于病,只要咬咬牙,應該能挺過去的。只是,怎麽阻止孟梁撞牆,倒是件棘手的事。

想到這裏,九辰無端又有些煩悶,他并不想立刻回府聽孟梁的聒噪,便在王宮漫無目的的轉悠。

走了許久,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宮人往來穿梭的身影也都不見了。九辰擡頭一看,一座荒冷的宮殿矗立在不遠處,卻是西苑。

七歲那年,他第一次走進這裏,誤打誤撞遇到了素未謀面的兄長,也好像為人生找到了第一個看得見、摸得着的目标。

公子子彥被放出西苑後,西苑守衛撤去大半,進出也容易許多。

入威虎軍之前,九辰雖然很想再見一次子彥,卻不敢再去芷蕪苑擅自打擾他的清寧。他也知道,子彥是不會出宮去世子府找他的。

思及此處,九辰莫名有些失落,鬼使神差的就走進了西苑,一直走到思戾殿前。

階前荒草如初,殿內那盞似乎永遠不會熄滅的燭火,卻再不會亮起來了。

九辰随意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仰首,開始默默數着夜空閃爍的星子。

“殿下悶悶不樂,是有煩心事麽?”

他從不同方向、将僅有的三十一顆星星反複數了許多遍時,一個溫潤聲音,忽然響起。

九辰依舊一動不動的望着夜空,亮似星辰的眼睛,卻漸漸熱了,浮起一層淡淡霧氣。

許久,他才敢将視線漸漸移下來,去看白衣如雪、獨立苑中的子彥。

子彥沖靜的雙眸,撞上石階上那少年的灼灼目光,立刻泛起一絲溫暖笑意。

“不知,臣這個兄長,是否能為殿下分憂?”

子彥緩步行來,在九辰旁邊,撩衣而坐。

兄長……

九辰默默的盯着子彥看了會兒,确信沒有聽錯,才眉毛一揚,挑起嘴角道:“當然能。別人入威虎軍,都能收到禮物,我卻沒有。你能不能送我一套兵器?”

子彥一怔,笑道:“當然可以。”

“好,我要南市鐵鋪現打的,很貴的,你別反悔。”

“不反悔。”

“明日一早,我在南市口等你。你帶好錢,不許失約。”

“好。”

一口氣說完,九辰忽然垂下了眼睛。

一滴冰涼的液體,直直墜入石階,很快沒了蹤跡。

九辰迅速掩飾好,揉了揉眼睛,擡頭,發現子彥正神色複雜的看着他,嘴角,暈着極輕極輕溫暖的笑意。

九辰有些尴尬,忙轉移話題,問:“你想喝酒嗎?”

子彥含笑點頭,等他說下去。

九辰立刻拽起子彥,黑眸灼亮,炫耀似的道:“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子彥由他拉着,避開宮人,一路飛奔,七拐八拐,最終停在了王宮南側區的一座十分僻靜古樸宮殿前。

這座大殿緊鄰藏書閣,以山水格局為框架,拾級而上,形成臺地景觀,足有三丈高。臺側,另起宮闕,厚重巍峨,上書“蘭臺”二字。

平日,太祝令常于蘭臺觀天象、蔔吉兇,史官則于殿中修史著書,替巫王草拟各種诏令。

他們皆喜清靜,便将守衛遠遠趕到藏書閣那邊,因而,九辰和子彥不費吹灰之力便避開了這裏的守衛,迅速攀上蘭臺。

蘭臺正中,放置着一座日晷,用以計時。子午方向,可見一物似軌,正是用來度量日影長短的石圭。圭面刻有雙股水道,水道南端有注水池,呈方形;北端有洩水池,呈長條形,東、西兩面鑿有洩水孔。

此刻,冷月當空,星明似雪,月光與星光落入兩側水池中,恰倒映成一副衆星拱月圖,湛湛鋪陳于水面之上,鬼斧神工、渾然天生。

子彥立在池邊,垂目一看,水如明鏡,滟滟流波,頓生擁明月入懷之感。

九辰卻輕車熟路的潛入了殿內,不多時,竟是抱了兩大壇酒,從窗戶翻了出來。

“刁龍大夫嗜酒如命,父王賞了他許多好酒,他都藏在這蘭臺之中。”九辰一邊扔了壇給子彥,一邊解釋道。

子彥拎起那壇酒,打開封蓋一聞,酒氣清香甘烈,醇厚綿長,至少是三十年陳釀。

“聽說刁龍大夫是個暴脾氣,你偷了他的酒,他怎會善罷甘休?”

九辰枕臂躺在水池邊上,随意把玩着酒壇子,黑眸閃過一絲慧黠:“他是個老糊塗,向來不記得自己有多少酒。況且,五年前,他還輸了我一盤棋,我正要找他讨酒呢。”

說罷,他抓起酒壇,咕咚咕咚的灌了兩大口酒。

子彥索性挨着九辰,坐在他旁邊的空地上,微微揚頭,抿了一小口,細品慢嘗這酒中滋味。

九辰見狀撇嘴:“這樣喝,也太不盡興。”

子彥只是一笑:“依殿下看,怎樣才算盡興?”

“自然是「縱馬長歌,醉夢山河」。”九辰掂了掂手中酒壇,揚眉道:“這點酒,只夠潤喉而已。”

“還有,今夜,你不許再稱我為「殿下」。”

九辰滿意的發表完自己的意見,繼續咕咚咕咚的灌起酒來。

子彥沒有回答,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替旁邊的少年将頰上散落的幾縷黑發撥到耳後。

臉上癢癢的不适感頓時消失,九辰偏過頭,一動不動的看着子彥,忽問:“明日,你是不是又要去見西陵韶華?”

子彥一怔,卻目色如常,點了點頭。

“等打完兵器,我和你一起去。說不準,他們和父王一樣,要驗你的血脈。”

“好。”

許久,那白衣少年淺笑應下。

子彥沖靜的眸間微起波瀾,他感受着舌尖甘烈泛苦的滋味,緩緩仰首,望着空中那輪皎皎涼月,思緒翻飛。

這一夜,蘭臺之上,一黑一白兩個少年,就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一坐一卧,喝光了手裏的一壇烈酒,直至月上中天。

他們都沒看到,一襲青衣,隐在殿檐之上,袖中長劍如泓,始終注視着他們。

兩人酒盡時,那青衣人的目光,最終卻是落在了那容色如雪如玉的白衣少年身上。

他認真而專注的掃過那白衣少年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從五官到身量,從背影到側顏,似在尋找什麽,神色緊張而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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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鳳神之血

栖霞宮,陰郁氣息籠罩着整個內殿,宮人們從內到外瑟瑟跪了滿地。

湘妃躺于緋色紗帳之中,面牆而卧,神色痛苦。

巫王側顏冰冷,沉眉立在帳外,墨眸深處,一股戾氣洶湧翻滾。

面對君王震怒與質問,最終,還是白芷鬥膽擡首,紅着眼回禀:“昨夜回宮後,娘娘就突然心口疼痛。奴婢們本欲請醫官過來,娘娘卻說無妨,怕消息傳出去,驚擾王上休息。誰知,今日午後,娘娘渾身上下都開始竄着疼,氣都有些喘不勻了。”

巫王臉沉得似要滴出水來,負手于帳前踱了兩步,忍不住轉身,神色緊張不安的問正跪地診脈的景衡:“怎麽樣?湘妃可有大礙?”

景衡忙垂首答道:“娘娘脈象紊亂,忽虛忽實,忽弦忽洪,只怕,是風邪入體之兆。”

巫王皺眉,又命其餘幾名資質較深的醫官上前診脈,所診結果皆是風邪入體、原因難辨。醫官們聚在一起商量了半晌對策,最後,都表示必須做進一步觀察,才可确認發病緣由、辯證開方。

巫王最看不慣這些推诿之辭,便将目光投向景衡,景衡認命般嘆了口氣,慚愧點頭。

連景衡都束手無策,必是真遇到怪症了。

巫王神色頓時郁郁起來,煩躁的掃視一圈,正待發火,湘妃忽然掙紮起身,掀起紗帳一角,露出慘白玉容,冷聲道:“王上不必費心了。這是臣妾從娘胎裏帶的病根,本就藥石無靈。”

“幼時,臣妾外出玩耍,不慎發病,幸被一游方僧人所救。那僧人說,臣妾天生福薄,命犯火厄,須日日進露水于觀音佛像前,方可保住壽數。歸家後,臣妾依言而行,果然沒再犯過病。可是,入宮以來,臣妾便荒廢了此事,再無去佛前進過一滴露水,這一遭犯病,只怕,是觀音大士降罪來了。”說罷,她便攥緊紗帳,劇烈的咳了起來。

巫王踢開兩名宮人,猛地掀帳,心疼不已的湘妃攬在懷裏,滿目愧疚:“都是孤考慮不周,害你如此。孤立刻命人去采集露水,供于觀音像前。”

湘妃卻搖首,玉容之上,透着看透生死的通達:“且不論,此事,須臣妾親為,他人斷不可代勞。那觀音像,須是金身才行,鑄成至少要半月。宮裏尚儉,最忌浪費金銀,哪裏有現成的金身觀音呢?”

說到此處,她慘然一笑:“臣妾福薄,只怕,這一世無緣相伴王上了。”

“不許胡說。”巫王更緊的攬住懷中女子,嘆道:“孤知你素來剛烈,可世間事,不試試,怎能輕言放棄。這宮裏雖沒有現成的金身觀音,可不代表別的地方沒有。”

湘妃眸間終于綻出一縷光彩:“何處?”

“南山寺。先王曾鑄觀音金身于大雄寶殿。”

巫王若有所思,緩緩道。

湘妃驚得咳了起來,道:“聽說,南山寺乃國寺,專鎮四方妖邪鬼魅。臣妾出身卑賤,以蒲柳之軀侍君,已被垢為禍水,豈有資格入國寺祭拜?”

攬着她的寬厚手掌立刻緊了一緊,湘妃仰起頭,只見那向來俊朗沉穩、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竟輕勾起唇角,刀鋒劍刻的眉峰暈着一團柔和,道:“上天垂憐,讓孤得遇佳人,便是娥皇女英,又如何與之相比?別說區區南山寺,就是雲宮天闕,孤也陪你去闖。”

“謝王上。”

湘妃緊捂着心口,黛眉颦起,偎入巫王懷中,頰上泛起一抹淡柔模糊的笑。

酒盡,已近子時,寒月懸于中天,流徹而下,照得整個蘭臺如積水般空明。

子彥輕整雪衣,眉如淺墨,靜立在日晷之旁,目視沉沉夜空,似有所觸。

南山寺夜半鐘聲遙遙傳來,沉重悠遠,回蕩在天地之間,打斷了他翻飛的思緒。

子彥輕閉雙目,扣了扣袖中玉簫,一道黑影立刻從暗處現身,伏地聽命。

“世子有傷,你暗中跟随保護,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閣主。”

離開蘭臺,子彥一路緩行,繞至芷蕪苑後門時,才突然停步,垂眉淡淡道:“閣下既不肯離去,何不現身一見?”

一道青影,輕如飛羽般落下,袖中劍氣凜然。

數名影子,立刻将他團團圍住,正待動手,子彥卻素袖一揮,淺聲吩咐:“都退下。”

他聲音清潤溫緩,卻自有不容違逆的力量,影子們皆恭敬領命,一瞬消失。

離恨天微有動容,隔着昏黃宮燈,細細打量起子彥眉目。

子彥不驚不動,任他看遍,才禮貌一笑,問:“閣下一路相随,卻并無惡意,不知,是哪一路客人,有何賜教?”

離恨天恍若未聞,自顧嘆道:“你不似你的母親,更似巫啓。”

“是麽?”

子彥擡目,隔牆望着芷蕪苑內那一縷明亮,許久,道:“聽閣下口音,并不似楚人。”

離恨天傲然負袖,略有不屑:“我只是你母親的故人,與楚人何關?”

子彥輕笑,眸底純淨溫善:“青衣落拓,一劍驚虹。若在下所料不差,閣下便是劍挑九州的西楚第一劍客――離恨天。離俠既為楚王賣命,怎能說與楚人無關?”

他性情雖不似阿語慧黠灑脫,但周身散發的純善無争之息,卻是随了阿語。

思及此處,離恨天目中劃過一絲痛色,略有癡怔道:“十七年已過,我仍陷身泥淖,只是,想完成你母親的遺願,替她守護這九州太平。”

“遺願?”子彥面上頓起波瀾,卻極力克制,道:“但有人告訴我,她還活着。”

“定是你的外祖,楚王西陵衍罷!”離恨天露出譏诮之色,冷冷道:“他們費盡心機想帶你歸楚、複活神樹,自然不惜拿你母親做誘餌。”

“記住,這世上,能帶你去見你母親的,唯我一人。”

子彥一震。

“神女樹一旦複活,以楚王虎狼之心,九州必将動蕩,天下必将大亂。巫啓既傳你蒼龍七十二式,又将暗血閣交你掌管,日後,必是打算讓你承他志向,劍指九州,以血斬路,稱霸天下。更何況――”

離恨天忽然嘆了聲,道:“巫啓對阿語,用情至深,巫國未來王位人選,非你莫屬。可為君為父,他都不該拿一個孩子為另一個孩子擋箭鋪路。巫國這位小世子,争強好勝、又不肯服輸,怎甘心把囊中之物輕易讓人?待真相揭破,你們兄弟之間,必有一戰,無論誰輸誰贏,巫國朝堂,皆會血流成河。”

子彥容色霎時雪白,對面的青衣男子緊緊逼視着他,毫不避諱的問:“你,可願随我離開巫國,離開巫王宮,徹底遠離這些争鬥與殺戮?”

見子彥沉默不語,似有動搖,離恨天悵然道:“阿語寧願以死明志,也不願看到楚王憑借神女樹,勾結巫國,為了所謂的争霸天下,肆意屠戮無辜生靈。你是她的孩子,身體裏流着她的血,你可願,代她守護神女樹,不讓狼子野心之人觊觎?”

子彥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輕問:“她還活着麽?”月光傾瀉在他雪白俊顏上,徒留一片冰冷。

離恨天眼神有些迷離,一張慣于譏諷與冷笑的冰臉上,竟浮□□點溫柔笑意:“她已經睡了整整十六年,無息無脈,容顏靜好,無人能喚醒她。死生于她,已毫無意義。”

芷蕪苑內,乍然亮起一盞明燈,伴随着,輕而急得腳步聲。

離恨天神色一動,意緒複雜的追着那移動的燈火看了片刻,而後青袖一揚,留下一句:“若想好了,可去城南燕來客棧尋我。”便點足消匿。

雲妃披衣出來,餘光雖只來得及掃見一角青衣,仍舊驚得退了一步,渾身顫抖得問:“那是何人?”

子彥将一切情緒皆斂入眸底,輕聲回道:“是一名江湖人士,企圖入宮盜竊,兒臣見他并無惡意,就讓暗衛放他離去了。”

見雲妃依舊急切的盯着離恨天消失的方向,素指緊攥着胸口衣物,似在極力壓制某種情緒,子彥惑然問:“母後怎麽了?”

雲妃這才回過神,猶有怔忪:“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人。”

說罷,她握緊子彥雙手,滿是擔憂:“你這麽晚回來,連個招呼都不打,母妃都急壞了。現在,一定又餓又冷吧,我讓珊瑚備了熱水點心,趕緊進去。”

子彥心波微起悸動,沖靜眸間,透出溫暖笑意:“多謝母妃。”

次日,東方初白,九辰便到南市口去等子彥。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下時,子彥果然不負約定,帶足了銀兩、按時出現在路口。

九辰大喜,忙拉着他朝南市最火的「湛盧」鐵鋪飛奔而去。

鐵鋪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頭發花白的老人,見兩個少年一靜一動,俱是鐘靈毓秀、貴氣非凡,便撫須笑問:“兩位小貴客,是買劍還是鑄劍?”

九辰随手拿起擺在外面的一把銅劍,彈了彈劍刃,嘴角微揚道:“劍是好劍,只可惜,劍身太硬,少了一點靈性。用力過猛,便有斷刃之危。”

說完,他擱下銅劍,又從旁邊撿起另一把長劍,吹落劍身灰塵,贊道:“劍脊韌性強,不易斷折,乃低錫青銅淬煉,劍刃鋒利,吹毛即斷,乃高錫青銅鑄就,剛柔相濟,當是好劍。”

老人但笑不語,轉身從鋪裏拿出另一柄用布包着的長劍,興致十足的問:“小公子再看,此劍如何?”九辰接過,打開布包,只覺那古樸無華的劍身青光耀眼,寒光逼人,眼睛劃過雪刃的一剎那,黑眸立刻燃起一團火焰。

“霜鋒雪刃,光芒如電,是絕世好劍!”

老人哈哈一笑,道:“小公子眼裏不淺。此劍名「追星」,仿古劍魚腸制法,用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經雨灑雷擊,得天地精華鑄成,昨日剛剛開刃,只待有緣之人。”

追星……

九辰默默放下劍,随意道:“我是去參軍,又不是比劍,你用普通生鐵給我現鑄一把就行。”

鋪主也不計較,只是有些遺憾的收起劍,然後取出鑄造樣式圖供兩人挑選劍的規格。

子彥卻盯着壁上挂的一副鹿皮弓,問:“這弓怎麽賣?”

老人滿是贊許道:“公子好眼光,此弓用上等柘木做成,乃軍中标配三石弓,開如秋月,箭如流星,仿當今王上所用「青龍弓」制成。”

子彥讓九辰取下試了試力道,果真如鋪主所說,是标準的三石弓。

鋪主見那黑袍少年随手一試,便輕松拉滿弓弦,不由嘆道:“公子好臂力。”

九辰打量着弓身,毫不客氣的道:“平日,低于十石的弓,我從來不用。為了入軍中,也只能湊合了。”

鋪主咋舌一番,豪爽長笑:“今日遇到小英雄,老夫這劍也得仔細鑄才行!”

九辰已經看好圖樣,定下一把長劍,一把短劍,和一柄腰刀,子彥讓老板計算好三樣東西加一把弓的總價,先付了一百兩訂款,約定夜裏來取東西。

鋪主樂呵呵将訂金仔細收好,看着子彥道:“有公子這樣耐心細致又闊氣的好哥哥,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氣。”

九辰本在把玩其他的兵器,聞言,手一頓,轉眸一看,子彥正溫和淺淡的望着那老人,眉間彎彎,盡是溫暖笑意:“謝謝老伯。”

在九辰印象裏,自出西苑,子彥對人對事,一直是清淡如水,至澈至淨,從不展露半分情緒,他雖溫和淺笑,骨子裏,卻仿佛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冷。這樣由內而發的溫暖氣息,他還是第一次在子彥身上感受到。

看來,他還是有當兄長的自覺的!

九辰心情大好,愈加有興致的把玩起手中一把精致的短匕。

出了南市,時辰尚早,商販們次第擺攤開鋪,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子彥駐足街頭,目視如血般的朝霞許久,忽然伸出手,揉了揉身旁少年的發頂,唇邊笑意溫然。他的目光,卻始終注視着那遙不可及的天邊,任漫天緋色染上白衣。

這樣寵溺的動作,令向來處事不變的九辰直接呆立原地。

“今日正午,楚使驿館。”

許久,子彥含笑道,眸間已恢複往常的沖靜。

九辰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亂糟糟的發頂,暗暗盤算,怎麽盡快把子彥“拐”進世子府中。

他抱臂犯愁間,一個溫潤嗓音,乍然在他耳邊響起:“在下久慕殿下府邸,不知是否有幸一觀?”

九辰猛地擡起頭,喜出望外的看着子彥,立刻道:“可以,當然可以!”

對于子彥的突然來訪,孟梁顯然毫無準備,連院子都沒來得及打掃,更別提被自家小殿下搞得烏煙瘴氣的書閣。

九辰卻不以為意,興致勃勃的帶着子彥把世子府逛了個底兒朝天,一會兒啓動他新發明的箭陣,一會兒展示他新配制的硝石粉,一會兒又帶子彥去後院看他喂養的幾匹神駒,一副恨不得把所有私藏寶貝都端到子彥跟前的架勢。

孟梁撫額,叫苦不疊,自家小殿下搞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當真是被子彥公子瞧了個遍,若是傳出去,成何體統?!

最後,九辰拉着子彥去了書閣,指着窗邊擺的棋盤道:“平日裏,我閑極無聊,都是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不如,你陪我玩上一局?”

子彥含笑應下,落座後,卻緩緩打量起這間書閣,除了一桌一案、堆了滿架滿地的各色書冊和一些奇怪盒子,整個屋子古樸簡單到極致,沒有一點少年人的花哨玩物。唯一特別的物品,就是懸挂在書架上的麒麟劍。

他收回目光,眸光複雜的看着對面随意斜坐的少年:“你平日裏,只玩這些嗎?”

九辰不明他所指,揚起嘴角道:“我喜歡書,喜歡箭,喜歡馬。從小到大,它們一直陪着我,從未離開,它們是我最好最忠誠的朋友。”

說完,他已抓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

子彥微怔,壓下諸般心緒,亦落下一子,如此一來一回,兩人皆不再言語,不知不覺已至中局。

九辰暗暗觀察着天色,盤算着時機已到,扣着棋盤默數了三下,子彥果然閉目倒地。

孟梁驚得張大嘴巴,九辰卻扔掉棋子,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冷冽的盯着他:“照顧好他,我回來前,不能讓他醒過來。”

一襲青衣,獨立在房檐上,看着閣內情景,漸漸皺緊眉峰。

出府之後,剛走了一條街,九辰便察覺到被人跟蹤了。他刻意提足了全部內力,加速前行,那股氣息卻依舊如影随形,難以擺脫。

隐隐意識到來人是誰,九辰皺眉停步,揚聲道:“沒想到,堂堂離俠,竟喜歡玩這種無聊的游戲。”

離恨天冷着一張寒鐵似的臉,無聲落在那少年跟前,雙目如炬,也不說話,揚掌便将九辰扇倒在地。

“我說過,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自制力向來很好的青衣男子,此刻,幾乎是暴怒說出此話。

可惡!

九辰一懵之後,迅速抹幹嘴角血跡,爬起來就跑。

離恨天冷冷一笑,袖中青光一閃,一道劍氣,直接沒入前方少年的左腿。

九辰撲倒在地,依舊迅速咬牙撐起,向前飛奔。

不出兩步,另一道氣劍,又沒入他右腿。

九辰再次撲倒在地,掙紮許久,才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跑已然不可能,他只能拖着染血的雙腿向前走去。

快要走到街道盡頭時,兩道氣劍,同時沒入他雙腿。

九辰咬牙,重重跌跪在地上,雙目模糊的盯着地面,一邊喘着粗氣,一邊來回摸索,尋找能幫他站起來的憑借物。

一角青衣,緩緩出現在他視線裏,居高臨下、語氣冰冷的問:“在棋子上抹迷藥,毒害自己的兄長,如此卑劣行徑,難道也是巫啓教你的麽?”

九辰不肯示弱的仰起頭,雖看不清那青衣男子面容,依舊挑釁般揚起眉毛:“我也說過,我從未答應拜你為師,你憑什麽管我的事!”

離恨天俯身,捏起那少年下巴,冷面如冰,毫不留情的警告:“記住!我可以不管你的事,但我絕不允許你再傷害自己的兄長!再讓我看到,我就直接廢了你兩條腿。”

說罷,他青袖微揚,直接将九辰甩翻在地。

九辰扶地劇烈咳了一陣,也不再理會他,憑感覺摸着一面牆,艱難起身,一點點向前挪動。

腿上穿肉擊骨之痛,撕裂着每一寸神經,九辰用右手上纏的厚厚布條抹掉滿面冷汗,咬牙扶牆走了一小段路,才發現雙腿血洞正往外冒血,在地面留下兩道血線。幸而此處僻靜,若到了鬧市區,就算不暈過去,他恐怕也會被官府盯上。

九辰只能停下,靠坐在路邊,撕下四片衣袍,分別揉成一團,堵住腿上的血洞。

調息片刻,他視線終于一點點清晰起來,便繼續扶着牆往前走。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正午,他必須代替子彥,準時趕到楚使驿館。而在那之前,他必須先按約定時間到丹青坊,進行易容。

他寧願激怒離恨天,也不願與他多做糾纏。只是因為他害怕,離恨天和西陵衍一樣,都想帶子彥回西楚。這種怕就像藤蔓一樣,在他心中瘋狂生長,幾乎要絞的他窒息。

他很想告訴離恨天,他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只是想護住生命中最亮的那盞燈,不被人奪走而已。

正午,楚使驿館外,一排馬車滿載各色物品,準備啓程歸國。

離國日久,終于能踏上歸途,随行的楚國使臣們皆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只是,令他們不明白的是,眼看啓程時間将至,他們的世子殿下,卻依舊穩穩的呆在驿館中,不肯出來。

就在此時,一個白衣少年,翩然出現在了驿館門口。

衆人這才恍然,原來,他們的世子遲遲不行,是為了等待這甥舅一敘。

驿館外早有專人等候,見客人到了,那管事立刻引了那白衣少年進去,一路分花拂柳,直接往佛室內行去。

西陵韶華一身素樸白袍,木簪束發,立在觀音像前,聽聞動靜,緩緩轉身,溫和笑道:“你終于來了。”

白衣少年也不說話,只淺笑點頭為禮。

事已至此,西陵韶華倒也不再繞彎子,他指着觀音像前的一束枯枝和一柄匕首,道:“這是你母親的願望,也是萬千楚民的希望,你身體裏流淌着鳳神之血,理應傳其血脈、護佑楚國。”

見對面的白衣少年并不動手,反而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似在詢問,西陵韶華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此事,亦須看天意,若連你的血,都無法複活神女樹,也許,楚民,真的是窮途末路了。那時,我自不會逼你歸楚。”

得此承諾,那白衣少年眼睛驟然一亮,便越過西陵韶華,毫不猶豫的拿起匕首,割開手腕,任滾燙的血,一點點滴落到枯敗的枝葉之上。

西陵韶華隐隐覺得,今日的子彥,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是何不同,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待血色灑滿枯枝,白衣少年身體極輕的晃了晃,手中匕首猛然墜地。

西陵韶華及時的扶住他,關切道:“感覺不适麽?”

“無事。”少年掙開西陵韶華的扶持,欲向佛室外走。

“攔住他!”

一個黑袍老者,端坐在輪椅之中,自觀音像後緩緩現身,雙目冷酷如刀鋒。

白衣少年恍若未聞,依舊搖搖晃晃的向佛室門走去,西陵韶華欲要再攔,餘光掃過某處,立刻僵滞住了,再難移開眼睛。

此時,黑袍老者也将視線投向了觀音像前,死水般沒有溫度的蒼目中,竟跳躍着興奮饑渴的火焰。

枯枝遇血,寸寸逢春,一點點恢複到青碧之色。

鳳神之血,當是如此。

咚――!

重物墜地聲,打破死寂,西陵韶華猛地驚醒,才發現那白衣少年已自己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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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龍首血衛

午時将盡,秋陽正是明媚溫暖,數行鴻雁自天邊結群飛過,偶遺一兩聲雁鳴。

滄溟城外官道上,十餘名輕騎正護着一輛紋飾華美的紫蓋馬車徐徐前行。

白茫茫的日光照進車內,直晃得人睜不開眼。

西陵韶華依舊是蘭衣博袍、木簪束發,透過被風吹起的車簾,他微微有些失神的望着道旁漸次退去的青木繁花。

半個時辰前,在那間昏暗的佛室內,他親手揭開了那張設計精巧的面具,一個被刻意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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