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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十六年的真相,就那樣血淋淋的展露在他面前。從容處事如他,亦驚駭到遽然失色。

這應是一場計劃周密的行動,目的,就是要斷絕楚人對鳳神血脈的觊觎之心。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只怕連制定計劃的人都沒有料到,那把用來取血的匕首,早已被抹上了特制的迷藥。他敏銳的從那少年磕破的額角察覺出異樣――傷處的血積而不流,的确不符常理。果然,他循着這絲破綻,很快發現了易容痕跡。

那迷藥乃是西楚特有的七色曼陀羅制成,品種稀絕,一沾即倒,若是侵入血脈,藥力可增十倍不止。他本做足了兩手準備,若驗血之後,神枝複活,藥力之下,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子彥;若枯枝難複,甥舅告別,子彥在驿館歇上幾個時辰,也不會令人生疑。

可惜,天意弄人,他萬萬沒料到,陰差陽錯之下,竟揭開如此憾人真相。

滄溟之行的所有謎團,都豁然明朗。連冷酷寡情的父親,都難得動容,險些從輪椅中站起來,并當機立斷、放棄了強制帶走那個孩子的計劃,而他也終于明白,那日在南山寺的佛室裏,巫後緣何能那般有恃無恐,任他軟硬兼施都不肯放低姿态。

灼灼日光,在眼睛裏渙散成五彩斑斓的色彩。一時間,情景陡換,他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幕,熊熊燃燒的佛室外,一身碧衣的阿鸾,輕輕翹起嘴角,将最後一支火箭抛到潑滿油的窗棂上。她一雙靈目,映着烈火,裏面,沒有絲毫恨意,卻有比恨比怨更加強大的武器。

泷歌,原來,我們的女兒,已經不屑于恨我……

正閉目養神的黑袍老者察覺到車內微妙的情緒波動,哼道:“是擔心那個替人數錢的小子,還是操心那個養不熟的丫頭?”

西陵韶華難掩慘然,嘆道:“父親真能安心離開滄溟?”

老者目中逼出一道寒芒,氣定神閑的道:“強扭的瓜不甜!将計就計、一勞永逸,方是上策。”

西陵韶華一震:“父親不打算戳穿此事?這可是能讓巫國朝堂大亂的絕佳時機。”

老者微露不屑,傲然道:“你記住,此後,這九州之內,再大的事,都比不上我西陵衍的外孫心甘情願離巫歸楚重要!”

西陵韶華自然明白這其中深意,卻始終疑慮未消,道:“父親棋高一着,孩兒佩服。只是,他毫不知曉內情,與風南嘉舐犢情深十六載,又身負國祚重任,怎會甘心歸楚?”

老者自袍袖中取出那根化碧的枯枝,握于掌中,一點點攥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巫啓的心思,我也瞧出幾分,他既蒙在鼓中,這出李代桃僵,我便陪他唱到底!”

說罷,他睨了眼西陵韶華,目光幽遠深邃,語帶警告:“此事,斷不可洩露出去!尤其是對離恨天。那是一把不容易控制的利劍,只有用對了,才能不傷人。”

“父親放心,孩兒知道輕重。”西陵韶華藏住諸般複雜心緒,恭敬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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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使驿館這場大火起的突然,等徹底撲滅時,已至日暮。幸而楚世子平安無事,才沒釀成大禍。

世子府,羽兵林立,燈火通明,內外皆籠罩着沉沉的肅殺之氣。

九匹通體肥美的駿馬,皆是玉勒雕鞍,拉着一輛四壁繡着黑龍的華貴青蓋馬車,停在府門之前。內侍宮婢分作兩列,魚貫而立,俱低眉垂目,神态端重。

正廳內,巫王坐在主位上,正接過晏嬰新續的暖茶,不緊不慢的品着。

中間空地上,跪着一個渾身濕透的黑袍少年,嘴角緊抿,背脊挺得筆直。

這般僵持,已有小半個時辰。晏嬰整了整朱袍,躬着腰,小心翼翼的勸道:“王上,天冷地寒,最是傷身,何不讓殿下起來回話?”

巫王輕睨他一眼,冷笑:“你何曾見過,孤在罰跪的時候問話!”

晏嬰只得讪讪閉嘴。

已近酉時,院外秋風乍起,吹的檐下鐵馬撞在一起,叮叮作響,愈發襯得廳內安靜的詭異。

巫王敲了敲茶盞,神色喜怒未定,道:“帶他們進來。”

晏嬰低聲應“諾”,便揚起拂塵,朝外面去了。片刻後,卻是帶了孟梁和碧城進來。

巫王雙目如炬的掃過他們,冷冷道:“為奴為仆,首先要懂得忠心護主。日後,世子若再擅自涉險,孤先拿你們問罪!”

孟梁與碧城皆惶恐告罪,伏跪于地,不敢擡首。

巫王命孟梁擡起頭,盯着他一只獨臂,哂然笑道:“丢了只胳膊不要緊,若連腦子也丢了,孤留你何用?”

“老奴知罪!”

孟梁吓得面無人色,額頭重重砸在地板上,血流如注。

一旁的碧城見了這慘烈情景,也吓得六神無主,跟着磕起頭來。

巫王冷眼旁觀,直到那血流到腳邊時,才皺眉道:“這次,幸未釀成大禍,孤不深究。明日,各去內廷領五十杖,好好長長記性。”

孟梁血流滿面,已不成人樣,聞言,又磕了個頭謝恩。

九辰偏過頭,默默看着這個因他失了一臂的長者,黑眸湛湛如星,流過一絲異樣光澤。

巫王皺眉,直接将手中一盞徹底涼透的茶水潑到那少年臉上,厲聲斥道:“三心二意、規矩盡失!你再走神試試!”

九辰垂眸,陡然扣緊拳頭,倔強的直視前方某處,任茶水流過眼睛、順着下巴淌進衣袍,單薄的背脊,跪的愈加筆直。

果然是――野、性、難、馴!

巫王目中浮起沉沉郁怒,尚未發作,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緊接着,一人朱袍博冠,怒氣沖沖的奔入閣內,匆忙行過大禮,便轉首喝道:“逆子,還不跪下!”

晏嬰見這情景,暗道今夜真是都亂到一起了,眉心一跳,忙好意勸道:“左相息怒。”

南央不理,滿目皆是沉痛。

他身後,南隽僅穿着件素色單衣,默默跪着,清俊的面上透着慘白、布滿細密汗珠。他半邊臉都是腫的,背上血痕遍布、衣衫破碎,嘴角尚挂着血,顯然是剛挨了重罰。

巫王擱下茶盞,臉一沉,問:“左相,這是怎麽回事?”

南央強壓着勃勃怒火,垂手,恭敬回道:“在使臣驿館縱火買兇,乃是觸犯國法的大罪,臣明日便将這逆子交由有司處置,是生是死,都與臣沒有半分瓜葛!”

說完,當朝左相尤不解恨的道:“都是臣管教無方,才讓他造此大孽啊!臣還有何顏面再立于朝堂!”

南隽波瀾不驚的聽罷,深深一拜,平靜道:“孩兒知罪,任憑父親處置。”

又是一記硬拳打在了棉花上!

南央狠狠一甩袖子,偏過頭,顯然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九辰忽然側眸,道:“左相錯了。此事是我一手策劃,與阿隽無關。”

說罷,他輕揚嘴角,悠悠補充道:“買兇的錢,也是我掏的腰包。”

這――成何體統!

南央被嗆的說不出話,不知是氣得還是堵得,一張臉,生生漲成醬紅。

“放肆!”

巫王咬牙斥責了一句,倒是忽然氣定神閑起來,他慢慢擱下新添了熱茶的青盞,似笑非笑的與南央道:“左相消消氣,若論起「管教無方」,孤可比你罪孽深重的多,若回回都生氣,十條命都不夠氣的。”

南央哪裏敢接這個話茬,忙惶恐道:“王上不必替臣和臣的逆子開脫,臣汗顏!”

巫王擡掌截住他話頭,随意掃過地上二人,喜怒不定的道:“你們兩個,都不必争着往自己身上攬責,今日之事,孤只想知道真相而已。若答得好,孤既往不咎,若敢隐瞞,今日這頓罰,誰也逃不掉。”最後一句,他特地加重了語氣。

孟梁、碧城和随行護衛皆已被遣出去,晏嬰聽了這話,也悄悄退了下去。

九辰知道,巫王肯如此,已是極大的開恩。若換做平日,按父王的規矩,定是不問緣由,先罰夠了再問,絲毫不會給自己思考與喘息之機。

南隽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意與利害,兩人對視一眼,只能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原委說了出來,獨略過了阿鸾那段。

南央立刻倒吸了一口氣,顯然,他雖有防備,也沒西陵韶華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子彥約到驿館內,親自驗證鳳神血脈。照此推理,楚使來滄冥的真正目的,果然不是求娶含山公主,而是尋找鳳神血脈,複活象征楚人榮耀的神女樹。

幸而,事态并沒有發展成最壞,如果楚人真的驗出鳳神血脈能複活神女樹,只怕,子彥公子真的沒有機會走出楚使驿館。

巫王神色複雜的盯着九辰:“你如何知道,他們約定的時間與地點?”

九辰默了默,道:“是兒臣大膽,擅自跟蹤兄長。”

巫王目光一閃,似在斟酌什麽,忽問:“西陵韶華可察覺出異樣?”

“取血前後,西陵韶華神色如一,始終把兒臣當做兄長。”

巫王卻疑慮未消:“你取完血,便昏倒在佛室,如何知曉後面之事?”

“阿隽可以作證。”

南隽始終垂眉斂眸,聞言,接過話茬,不緊不慢道:“王上明鑒,那把匕首上有楚人特制的迷藥,一沾即倒,殿下确實不知後面之事。但屬下的人救出殿下時,殿下所戴□□完好如初,沒有破損痕跡。”

巫王稍稍放心,轉頭寬慰南央道:“此事,他們雖膽大妄為,終是功大于過,再說,多虧隽兒相助,世子才能脫險,左相就不要再追究了。”

南央諾諾應下,又再三告罪,才肯帶南隽告退。

剛出世子府大門,南央便回身給了南隽一巴掌,怒不可遏的道:“你以為,王上真的會相信,那些刺客是你們花錢買來的嗎?!”

南隽閉目,一點點消化掉面上火辣辣的痛楚,才勾起一抹涼薄笑意:“難道,父親以為,我與端木族一刀兩斷,把所有端木族人趕出滄冥,王上便會相信,相府與端木一族毫無牽連麽?”

“你――!逆子!”

南央氣得咬牙,揚掌又要打,南隽卻睜開一雙鳳眸,道:“沾了墨跡的白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複原如初了。父親即使打死孩兒,也永遠都無法斬斷相府與端木一族間的恩怨糾葛,更無法掩蓋您曾愛慕過端木族女子的事實。”

說到此處,南隽自嘲般一笑:“當然,更無法改變,我這個相府逆子,背負着一半端木族血脈的事實。”

世子府

巫王恢複冷淡神色,喚道:“晏嬰。”

晏嬰疾步回到正廳,恭聲應道:“老奴在。”

“傳醫官進來。”

“諾。”

一個年輕的醫官緩步而入,行過禮後,徑自走到九辰跟前,動作娴熟的擱下藥箱,捉起那少年的手腕,開始摸脈。

摸完脈,那醫官轉向巫王,恭敬回禀:“殿下病體虛弱,氣力不足三成,實在不宜貿然入軍中試煉。”

九辰黑眸刺出道利光,死死盯着那醫官,宛如被人搶了領地的野狼。

年輕的醫官莫名有些發怵,不着痕跡的避開那少年一雙攝人星目。

巫王細細摩挲着掌中青盞,眉間涼薄,問:“當初,孤在軍中,怎麽給你定的規矩?”

九辰依舊死死的盯着那醫官,不答。

巫王眉峰一皺,微有不悅:“回話!”

九辰轉過頭,倔強的抿起嘴角,依舊不答。

巫王倒也破天荒的未起怒意,唯獨眉梢挂着絲絲深入骨髓的寒意。

擱下茶盞,他負袖起身,竟是準備離去。

巫王只需一句話,就可以阻斷他所有通路。

九辰負氣之外,終是有些害怕,敗下陣來,抿嘴道:“父王說過,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誤、逃避訓練,生病期間,體力保存低于五成,直接淘汰出軍。”

說時,他黑亮的眼睛,頓時失了光彩。

巫王冷冷勾起唇角:“呵,體力不足三成,明日,你不必去報道了。”

這下,九辰真有些害怕起來,脫口急問:“若兒臣不去,誰來保護子玉王兄?”

巫王哂然:“言不由衷!”言罷,負手握拳,大步流星的朝外走了。

九辰呆了呆,猛然驚醒過來,立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巫王已帶着晏嬰走到了府門口,淡而冰涼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長。

“父王!”

九辰追至院子裏,撩袍,重重一跪。

巫王皺眉止步。

九辰有些無措道:“兒臣知罪。兒臣不該拿子玉王兄做借口,其實,是兒臣自己想入威虎軍。兒臣是怕父王生氣,才不敢說出來。”

“兒臣自小愚笨頑劣,自知沒資格乞求父王的寬恕與垂憐。但兒臣可以保證,明日去新兵營報道前,一定恢複到五成體力。父王可以再派醫官查驗。”

巫王負手立了許久,才冷着臉問:“為何一定要入威虎軍?”

九辰一怔,道:“兒臣從五歲起,便呆在那裏,每日所聞所見,皆是忠肝義膽、熱血報國。兒臣也想成為那樣的男兒,橫刀立馬、縱橫沙場,青山埋骨、天地為墓,劍北五年,也讓兒臣更加明白自己究竟想幹什麽。”

“兒臣知道,這不是一國世子該有的志向,可若有機會,兒臣還是想放手一試。”

說到這些,九辰一雙黑眸,霎時灼亮起來。這些話,他從未想過在自己的君父面前吐露,他們之間,疏離而冷漠,他沒想到,有一日,巫王會像一個尋常的父親一樣,站在他面前,心平氣和的問他為什麽要做一件事。

巫王沉默良久,道:“複驗體力就不必了,按老規矩,向孤證明你有這個本事。”

語落,四道身着血色雲紋衣的人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暗夜之中。他們腰間,皆懸着一把通體泛着血色光芒的長刀,刃上,隐有血霧萦繞。

是――龍首四大血衛!

九辰目色一凜,起身,從院中的兵器架上摸起一根鐵槍,橫于身前。

他右手傷勢未愈,一摸兵器,立刻有暗紅的血,從纏了數層的布條裏滲透出來。

那些漂浮在半空的血衛們,卻仿佛是嗅到了鮮血的氣息一般,掌間化出血霧,血影如幻,齊齊撲向院中的少年。

電光火石間,一道凜冽寒光撕裂夜空,九辰提槍躍起,瞬間卷身血霧之中。

晏嬰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裏,急道:“王上,殿下手上還有傷,哪禁得起惡戰?”

巫王卻擡掌止住他,默默凝視着長夜。

四名血衛分布四方,手中長刀铿锵,血刃猙鳴,結成翼陣,困住中央少年。他們身形如一,動若鬼魅,一招一式,縱橫交錯,皆是一道血網,幾乎将世子府上空染紅。

陣內,槍影朔朔,如寒霜落雪、游龍舞蛇,翻攪着血陣,激起道道烈焰寒火。

巫王始終背對着院子,直至血霧消散、鐵槍墜地。

四名血衛長刀皆斷,複隐回暗處。九辰扶着槍,單膝跪地,一陣劇咳後,偏過頭,無聲得吐出一口血。

孟梁滿額是血的奔過去,哽咽道:“殿下還好麽?”

“無事。”

九辰說完這兩字,又轉頭吐出口血。

孟梁早已老淚橫流。

九辰卻堅持扶着槍站起來,揚起嘴角,倔強的盯着巫王背影,道:“明日,兒臣能去軍中報道麽?”

巫王深深閉目,片刻後,卻喚來那年輕醫官,道:“今夜,你留在這裏,務必照顧好世子。”

那醫官恭聲應“是”。

巫王沒再多言,便舉步上了車駕,由晏嬰陪着回宮去了。

王駕離去後,九辰立刻扔了槍,急問孟梁:“現在什麽時辰?

孟梁來不及細算,忙道:“大約,剛到酉時。”

九辰暗道糟糕,再晚一步,只怕南市的鐵鋪就要關門了。

孟梁虛驚一場,自顧念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幸而平安無事。”

九辰惦記着取兵器的事,根本無心聽他聒噪,只問:“子彥公子醒後,去了何處?”

提起此事,孟梁就來氣,滿口抱怨道:“殿下剛離開,那位離俠就闖入府中帶走了子彥公子。此人出入世子府,如入無人之境,着實可惡!”

“那就好。”

已是暮秋,街上秋風乍起,行人零落,煞是清冷。

南市商鋪大半已經關閉,唯有幾家老字號還亮着燈。

九辰顧不得傷重和孟梁阻攔,一路飛奔趕到湛盧鐵鋪,見鋪主正在收拾擺在外面的兵器,不由大喜,道:“老伯,我來取白日訂做的兵器。”

老人哈哈一笑,道:“我一直等着小英雄呢。”說罷,他轉身進了鋪裏,取出新鑄成一把長劍、一把短劍、一柄腰刀和那副挂在壁上的鹿皮弓,悉數交給九辰。

九辰試了試刀劍,無論手感還是力道皆是上乘,當即贊道:“老伯好手藝!”

老人也不謙虛客套,只精神奕奕的道:“好刀好劍方能配得上小英雄,今日,老夫可專門命夥計将爐火燒得旺了些。”

九辰道了謝,臨走時,那鋪主忽然叫住他,從裏面捧出一個鐵匣子,道:“傍晚,那位公子來付餘款時,将這把追星劍也買下了,說是補給小公子的生辰禮物。”

九辰怔住,默默接過鐵匣,打開,盯着匣底那柄古樸無華的長劍,眼睛忽然有些發熱。

長街對面,一個白衣少年,隐在暗處,靜靜打量此間情景,沖靜的眸底,褪去了些許荒蕪,似有月華沉澱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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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山間初遇

次日,一大清早,九辰便到文德門外去等巫子玉同去報道。

巫子玉大小包袱裝了足足一輛馬車,哪件都舍不得扔下,宮人們只能硬着頭皮往車裏塞。

馬車旁邊,晏嬰躬身而立,巫王正牽了巫子玉的手,含笑囑咐着什麽。

兩名青衣內侍各捧了托盤過去,是巫王特地命尚衣坊為文時候裁制的便袍。

九辰拎着僅有的一只包袱,靠在宮牆上,百無聊賴的看着他們“話別”。

行囊收拾完畢,巫子玉越過巫王,悄悄沖九辰擠眉弄眼,用口型比劃:“殿下快過來。”

九辰雖嫌他累贅事多,也只能過去,沒好氣的道:“王兄是要将整個玉珪殿都搬到軍中麽?”

巫子玉正拿着兩把良弓,左右為難道:“殿下快幫我看看,哪把更好?”

擡頭,他盯着九辰手中僅有的一個包袱,大是驚訝:“殿下只帶這麽點東西呀?”

九辰懶得跟他廢話,拿手指分別試了試兩把弓的弓弦松緊,道:“都是三石弓,但蠶絲弦堅韌,對臂力要求極高,王兄是生手,不如選張力大、延展性強的牛筋弦,還能用些巧力。”

巫子玉立刻喜滋滋的命人把那張牛筋弓小心收好,看到九辰試弦的右手,又是一驚一乍:“殿下的手怎麽了?”

說着就急切的要拉起九辰的右手查看。

九辰十分嫌棄的避開巫子玉伸來的魔爪,背過手,故作輕松:“試劍時劃傷的,不勞王兄挂念。”

巫王看在眼裏,給身後的晏嬰使了個眼色。

晏嬰會意,親自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九辰跟前,眯眼笑道:“這是王上命杏林館連夜配制的上等傷藥,請殿下收好。”

九辰皺眉,沒有接,暗想巫王此舉有何深意。

晏嬰在一旁催促道:“殿下該謝恩了。”

九辰狐疑不定的接過,恭敬道:“兒臣謝父王恩典。”

巫王微微颔首,掃了二人一眼,道:“軍中紀律嚴苛、賞罰分明,若出了差池,連孤都護不了你們。所以,你們務必恪守軍規、按時操練,給孤争口氣!”

“兒臣遵命!”

“臣遵命!”

威虎軍駐地位于城外,隐于群山之間,途中須經過許多艱險山道。

那輛滿載行李的馬車走了不到一半路程,便被颠簸的斷掉一輪,巫子玉痛心疾首的抱着斷掉的車輪,幾乎要大哭一場。

九辰嫌他磨蹭,跳上車揀出幾件衣物和兵器,便打發那趕車的宮人回去複命了。

時近正午,日頭正足,兩人各拎着一個包袱,攀山越嶺,皆是累得滿頭大汗。走到一個山道轉彎口時,半空中,忽然掉下一物,恰好砸在他們腳邊。

巫子玉吓得跳起來,連退幾步,九辰也煞是警惕的伸手扣住袖箭機關。

“哎呦!哎呦!不長眼的臭石頭,硌死爺爺了!”

道上,灰撲撲的滾起來一個人,正捂着屁股,慘呼不已。

見九辰和巫子玉皆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這人哀嚎的愈加慘烈,口中□□道:“喂!我說,路見不平,你們不該拔刀相助嗎?”

聞言,巫子玉又謹慎的退了一步。

九辰見他背負刀弓,手中還拎着把斧頭,料想也是去投軍的,便伸出了左手。

那人毫不見外的借力爬起來,燦然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道:“我叫青岚,曲城人,今年十九,是去威虎軍報道的,你們也是嗎?”

說話時,他一雙眼睛,不忘賊溜溜的打量巫子玉腰間的那把金刀。

九辰挑眉,道:“閣下對我兄長的腰刀,好像很感興趣。”

名叫青岚的少年呵呵一笑,撓頭道:“這麽好的刀,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呢。俗話說,刀斧一家,刀不離斧,斧不離刀,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他掄起斧頭,十分熱誠的竄到兩人跟前,雙目發光:“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在下九辰,這是我的兄長吳玉。”

介紹完,九辰大是好奇的瞥了眼他手中斧頭,道:“這石斧磨制粗糙,刃面已有斷齒,不似戰斧,倒像是鑽鑿伐木的普通斧頭。”

青岚啧啧嘆道:“呀!九辰,你眼力可真好,我上山砍柴、下水捕魚、養活八十歲老母,可都靠着這把神兵利器呢。”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伸出腦袋,扁嘴咕哝道:“就憑你這把破斧頭,也能入選威虎軍?”

青岚一瞪眼,不服氣的道:“你怎麽瞧不起人呀?”

巫子玉看他躍躍欲試的要比拼一番,連忙擺了擺手,嘻嘻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如此神兵,你卻用來砍柴捉魚,實在是暴殄天物、大材小用、令明珠蒙塵,太浪費了,太可惜了。”

青岚露出得意之色:“算你有點眼光。”

巫子玉暗自撇嘴,嘟囔道:“一把破斧頭,能有什麽了不起!”

青岚拍掉滿身塵土,熱情的攀着二人肩膀,呲着滿口白牙道:“咱們如此投緣,結伴而行如何?”

見兩人面露猶豫,青岚神神秘秘道:“據說,今年有五百多人都通過了選拔,現在,報道的隊伍估計都把新兵營圍得水洩不通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舅舅是王上欽封的鷹擊将軍,掌管飛虎營,和威虎大将軍列英是過命的交情,連王上都敬他三分。等到了新兵營,我托他幫忙,讓咱們三個先插隊辦完手續,再分一個好的營帳。”

巫子玉如同吞了個雞蛋,張大嘴巴指着他,訝然道:“你……認識鷹擊将軍?”

青岚呲牙一笑:“我雖然不認識,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認識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認識了,我表哥的表哥自然就認識了,我表哥的表哥認識了,我表哥也就認識了。我表哥認識了,我不就認識了嗎?”

“哎——哎你們別走啊!”

九辰早已揚長而去,青岚趕緊撒腿追了上去,欲攀住落後幾步的巫子玉,巫子玉甚是嫌棄的扒開他的手,一本正經的道:“兄臺,窮,并不可恥,可恥的是,明明很窮,還非要學人家去攀親!”

說罷,他又是搖頭,又是嘆息,一臉悲憫的走掉了。

九辰和巫子玉一路趕到威虎軍駐紮地時,已是日落時分。新兵營外,果如青岚所說,正拍着兩列長龍,在等待核驗入營。

兩人皆累得幾近虛脫,排了足足一個時辰的隊伍,才核驗完身份名牒,被領到校場上等待分配營帳。

巫子玉何曾吃過如此苦頭,只覺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似的,叫嚣不已。

他扔下包袱,撿了塊長草的空地,舒舒服服的翹腿躺了,欲要阖目小憩片刻,上方,忽然出現了一雙虎虎生威的大眼睛,正目眦欲裂的打量着他。

這是……

巫子玉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去尋九辰。

可惜,他還來不及扭頭,忽覺衣領一緊、身下一空,身體竟是被人直接拎了起了。

那人拎小雞似的将巫子玉遠遠一丢,氣呼呼道:“哼!你占了俺兄弟的位置了!”

巫子玉摔的眼冒金星,幾乎要吐血,定睛一看,眼珠子險些掉下來。

丈遠處,正立着一個八尺大漢,形如黑熊,皮似鐵牛,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再配上額間橫亘的一字白眉,俨然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兇惡門神。

此刻,那“門神”正小心翼翼的将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抱到草地上,一邊用手替他打扇子,一邊嘿嘿傻笑。

那少年翹着腿,一副享受的模樣,不停地指揮着那漢子捏肩揉腿。

那漢子非但不惱怒,反而樂呵呵的忙前忙後,不厭其煩。

巫子玉揉着屁股站起來,疼得只吸氣,一瘸一拐的挪到九辰旁邊,望天興嘆:“阿辰,你兄長我命苦啊!剛到軍中就撞見這麽個活妖怪!那畫裏的門神都沒他逼真!”

九辰盤地而坐,正脫了靴子,認真的磕着靴子裏的碎砂石。聞言,他饒有興致的打量着那對兄弟,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兄長暫且忍忍。”

巫子玉默默比劃了一下那漢子的身量,悠悠哀嘆道:“為兄還是盡量以德報怨吧!”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興奮的高呼:“九辰!吳玉!”

這聲音——隐隐有些熟悉——

九辰皺眉,擡頭,果見青岚正拎着把斧頭,一邊用力招手,一邊旋風似的,朝他們快速飛奔而來。

片刻後,青岚已至眼前,他臉色泛紅,挂滿細密汗珠,毫不客氣的挨着九辰坐了,抱怨道:“你們也太不講義氣,抛下我就走!”

話雖這麽說,他面上卻無半分惱色,依舊呲着口白牙,笑得燦爛。

巫子玉把腦袋伸到他跟前,眼睛滴溜溜一轉,問道:“你見到鷹擊将軍了嗎?”

青岚擺手,滿是苦惱:“別提了,這裏的營口,個個都守衛嚴密,我費盡口舌、花了兩大袋銀子,都沒能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推薦信送出去。”

巫子玉立刻提起了興致,道:“你把這裏所有的營口都探清楚了?”

青岚一拍胸脯,得意道:“那是自然。這世上,哪裏有難得倒爺爺我的事。”

巫子玉将臉湊過去,問:“那你說說,都有幾個營口?”

青岚看左右無人,才悄悄豎起五指。

巫子玉眼睛一亮:“每個營口多少人把守?”

青岚道:“八人。一個旗兵,一個鼓手,外門、中栅、營門各有二人把守。”

忽然,他眼睛一眯,賊兮兮的盯着巫子玉:“你為何對這些感興趣,難道,你也要托人傳信給裏面的将軍?”

巫子玉笑嘻嘻道:“我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青岚臉色一變,哼道:“你要是吃不了苦,就趁早逃,可別連累整個新兵營的人跟你受罰。”

巫子玉不肯示弱的瞪回去,道:“誰說要逃了?”

青岚欲要再争,校場上,忽然響起一聲又一聲急促的號角聲,三長兩短。

角聲剛落,不遠處的大漢已背起地上的少年,腳底抹油般不見了蹤影。其餘人亦驚慌起身,向中央集聚。

青岚一骨碌彈跳起來,驚呼:“不好,要集合了!”

九辰迅速穿好靴子,同青岚和巫子玉一起朝校場中央跑去。

列隊完畢,已是夜幕初臨,校場周圍點滿火把,映得半邊天空都亮了起來。

遠處鼓點如雨,呼號震山,隐隐有地動天搖之感,想是別的營帳在操練行軍陣法。

數百新兵皆被這陣勢所攝,不知不覺間,全場肅靜。

一人攜劍披甲、戴着青銅面首,大步踏上點将臺,命副将清點人數。

副将取了名冊,剛要點名,校場外,忽然冒冒失失的沖進來一個人影,連聲高呼:“且慢!等等!”

這聲音如惠風盈耳,十分耳熟,九辰側眸,盯着來人面容,驟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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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一發不中

校場門口,一人氣喘籲籲的站定,挺直胸脯,高聲道:“新兵營,九幽報道。”

不同于軍中糙漢的粗犷大氣,也不同于一般少年的稚嫩飛揚,這聲音清澈空靈、不染半分雜質,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側耳傾聽幾句。

青岚悄悄拿胳膊搗了搗九辰:“喂,你叫九辰,他叫九幽,你們兩個該不會是兄弟吧?”

九辰直接踹了他一腳。

青岚疼得呲牙咧嘴,不怕死的嘿嘿笑道:“這麽惱羞成怒,該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

點将臺上,那副将略一皺眉,似有不悅,喝道:“入列!”

“是!”

九幽高聲應令,便一路小跑到隊末站好。

那副将按名冊點完人數,回身抱拳,朗聲禀道:“回鷹擊将軍,五百六十五人,無一缺漏。”

鷹擊将軍?!

烏泱泱一大片新兵,個個都倒吸了口冷氣。

傳說中随巫王啓南征北戰、無數次救護主君于危難之中、連威虎營大将軍和暗血閣閣主都要禮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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