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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背對着石門,赤腳站在地上,正舉着根火折,仔細打量石屋裏一輛輛積滿灰塵的巨大連弩車。
九辰見這弩車足有一人高,以車為架,車上連着一面床弩,長十尺有餘,以彈簧絞盤引弦。弩上機匣,可裝十多支□□,□□尾部,則連着彈簧絞盤。
“據說,真正破雲弩,一弩可放二十五矢,所用箭矢,最細也有碗口粗,最厲害的機匣,甚至能把一顆榆木樹幹直接裝進去。”
九辰托起下巴,有些狐疑不定道:“這并不是破雲弩,你為何執意毀掉它?”
延陵的嘴角、眼睛、鼻孔,開始慢慢的流出細細的血絲。
他伸出手,一點點撫摸着眼前的弩車,無限諷刺的笑道:“五年前,他們為了得到那張破雲弩草圖,屠戮我延氏滿門。為了保住那張圖,父親不惜以命相搏,最終,也只搶回來半張。我們四處逃亡,為了永絕後患,父親在臨死前燒掉了那半張圖,并囑咐我,一定要找回另外半張圖,徹底毀掉。我聽說,威虎軍中已有人造出破雲弩,為了一探究竟,才來到這裏。卻沒想到,我的仇人,也在這裏。”
九辰隐隐意識到什麽,嗓子忽然有些發幹。
“當年,我全族死于血刃之下。而我,就要和父親一樣,死于幻血掌下。”
延陵慘然一笑:“你猜的不錯,害死雲棠的人是我,現在要毀掉弩車的人,也是我。我延氏一族的心血,決不能落在這樣的小人和昏君手裏。”
說完,他用盡全身力氣,猛一揮手,把火折抛向了弩車。
蒙塵已舊的弩車,乍然感受到火的氣息,開始熱烈的回應,很快,就被裹卷在熊熊烈火之中。
延陵踉跄轉身,慘白的臉上,是死灰般的平靜。
他忽然開懷的大笑起來,笑得是那麽真切、自然、舒暢。
九辰沒想到他如此決絕,無端有些惱怒道:“你即使毀了弩車,只要他們有圖,照樣可以再造出來。你縱使能燒毀一輛,日後,難道能燒掉百輛千輛萬輛嗎?!這麽做,只會引火燒身而已!”
延陵笑得更加厲害,他露出一抹詭谲笑意,道:“你知道嗎?那日,雲棠威脅我交出草圖時,我才知道,那半張草圖,只在他手裏待了三個月,便被別人搶走了。他和那個昏君手裏,連半張草圖都沒有。只有雲棠死了,那昏君就不可能再造出破雲弩了。”
說到最後,他竟是笑得流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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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聞言一震。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手裏的那半張破雲弩草圖,很可能就是這世上僅存的破雲弩草圖了。
那麽,當年從雲棠手裏搶走草圖的人,又是誰?如此重要的東西,怎麽會兜兜轉轉,落到南市的鐵鋪裏。
大火很快驚動了正在谷內鑄造兵器的匠人,九辰猛地收回思緒,混亂間,他清晰的感受到,四股內力,正以超出他想象的速度,朝這裏靠近。
延陵對這滿耳喧嚣,只譏诮一笑,仿佛一個殉道者一般,轉身就朝火海中走去。
九辰大驚,點足掠起,直接從半空攥住他的手臂。
延陵卻并不回頭,第一次,用平靜的語調道:“左右不過一死,何必攔我?”
“替我……照顧好延山。”
說罷,他緩緩運起內力,任嘴角血流如注,向着火海而去。仿佛,只有那個世界,才能讓他得到浴火重生。
眼見着延陵一只腳就要踏入火海,九辰無計可施,只能運起更多的內力拉住他。
幾乎同時,四道血影,鬼魅般飄進石屋,四散排開,漂浮在半空。
烈烈火焰,投射在他們手中的血刃之上,流轉翻旋,妖冶無雙。
龍首四大血衛?!
九辰大吃一驚,電光火石之間,再顧不得什麽,直接飛起一腳踢向延陵腦門,趁他栽倒的瞬間,把他從火海裏撈出來。
四大血衛卻并不急着動手,無數密密麻麻的血絲,卻從他們掌間散發出來,在半空結成一張血網,恰困住石屋裏的兩個少年。
九辰知道,這些血絲裏含有劇毒,沾上一點,就會內力全失。這些血絲看似起一碰就斷,其實比最上等的冰絲還要柔韌。
以前,巫王曾用這個方法來審訊犯人。他起初不屑一顧,直到一個不懂武功的內侍,因為不小心觸碰到一縷血絲,當場暴斃後,他才真正的對這種東西産生了恐懼。
血絲越來越多,血網越來越密,九辰心一橫,看準血絲最密的地方,撿起腳邊一根燃燒的木條,就扔了過去。
血網果然被燒斷一片,出現了缺口。九辰大喜,又連踢了幾根燒得正旺的木條過去。奇怪的是,這次的血網雖然破了更大的口,但很快就被源源湧來的血絲重新結好。可第一次被他打破的那個地方,依舊是個缺口。
九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腳,然後又看了看纏着黑色布條、正在滲血的右手,忽然有些明白過來――這血網,難道怕血。
想到這裏,他立刻解開手上的布條,用右手悄悄碰了碰腳邊不遠處一片血網,血絲果然消失了。
密不透風的血網,很快被他用抹出一個大洞,浮在半空的龍首血衛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九辰已經帶着延陵從血網下逃了出去。
四大血衛立刻拾起血刃,纏殺過去。
幽蘭從暗處閃出,扔給九辰一柄彎刀,急問:“對付他們,用什麽招數?”
九辰捉住刀柄,背靠着幽蘭,黑眸異常灼亮:“他們每一個招式都是血絲結成的劍陣,要打敗他們,必須破了他們的血陣!”
說罷,兩人同時出刀,卷入血舞之中。
由于他們均是夜行衣裝扮,四大血衛只能依稀從身量辨別出對手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心中不免多了絲不屑和輕蔑。
直到十招之後,刀光血光絞在一起,血刃依舊沒能壓制住那兩柄彎刀時,面具下,四名龍首血衛的神色才漸漸凝重起來。
十招還解決不了的對手,就真的是對手了。
九辰和幽蘭卻不想戀戰,龍首四衛心思動搖的一瞬間,他們看準機會,破陣而出,架起延陵就朝石屋外飛掠而去。
夜冷,月寒。
原本匠人穿梭的谷內,已經空無一人,唯獨谷中央,站着一個身披鬥篷的人影。
後面,血衛們已經浮在夜空中,重新結陣。
九辰和幽蘭都明白,如果他們合力攻一側,勝算雖大,延陵必會落到一方手中。
唯一的辦法就是――
“我打前,你打後!”
“我打前,你打後!”
異口同聲的說完,兩人立刻看了對方一眼,同時露出怪異的表情。
龍首血衛雖然難對付,但畢竟熟悉招數,可前方的神秘人,竟讓他們感受不到任何氣息,才是最危險的。
沉默片刻,九辰又重複了一遍:“我打前,你打後!”
待幽蘭反應過來時,他已攜刀刺向前方那道披着鬥篷的人影。
幽蘭放下延陵,出刀轉身間,只來得及清,那始終靜若處子的神秘人,袖中猛然飛起道道沖天劍氣,将他五步之內的東西,都吸卷了進去。
劍氣流轉中,九辰感覺整個身體都要被撕碎,手中彎刀也一節節碎掉,他拼起全部內力,将手中僅留的刀柄飛速震出,刺向前方那個人的心髒。
那個人始終一動不動,仿佛不知道危險的降臨,卻在殘留的刀刃劃破鬥篷一角時,袍袖一揮,輕松震碎整個刀柄。
九辰只覺心口一涼,低頭,那人袖中隐藏的一截玉簫,不知何時已刺入自己的胸口。
側眸間,鬥篷下的人,也終于看到了那一雙亮似星辰的眼睛。
漫天劍氣毫無預兆的消散掉,靜夜中,兩道人影相對而立,一個搖搖欲墜,一個袖藏殺器。
下一瞬,那人靜如雕像的身影,幾不可見的晃動了一下,觸電般把玉簫收回袖中。
沉悶的山谷中,猛地平地炸起一個個□□,待煙霧消散,谷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延陵,早沒了其餘兩人的蹤跡。
列英帶人急急趕來,見狀,忙命人先把延陵看押起來,滿是遺憾道:“可惜讓那兩人逃了!”
為首的血衛哼道:“無妨。他們之中,有一人被閣主的玉簫所傷。只要大将軍下令搜營,自然能找出他們。”
列英點頭稱是,他正想請教子彥,今夜之事,如何向王使和巫王交代,卻發現,這位閣主大人只是對着夜空出神,絲毫沒有善後該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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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命懸一線
龍首四衛收回血刃,老大「血鳳」鷹隼般的眼睛逡巡一圈,然後走到爆出□□的地方,撿起一枚碎片,眯眼問道:“列将軍可識得此物?”
列英近前一看,驟然變臉:“是騎兵營特制的彈皮。”
血鳳倒像是發現了極為有趣的游戲,啧啧嘆道:“還真熱鬧啊。列将軍,還等什麽,立刻下令搜營!”
下一瞬,那枚碎片,已在他掌間幻化成一團血霧,飄散入黑夜更深處。
列英早已習慣此人強硬态度,也并不計較。他召來随侍的副将,正要下搜營令,一個沉着溫潤的聲音忽然響起:“且慢。”
不輕不重,卻不容置喙,竟是始終沉默不語的子彥。
血鳳微有不悅,哼道:“閣主這是何意?”
子彥随意擺弄着袖中滑出的一截玉簫,緩緩而笑:“他們既敢冒死闖入這裏,就一定想好了退路,搜營又有何用?”
老二「血燕」冷冷譏诮:“不知,閣主有何妙計?”
“以延氏為餌,釣出他們。”
子彥負袖,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這确實是一出好計,血鷹和血燕沒有反對,老三「血鷹」忽然插嘴道:“你們有沒有發現,那二人,似乎對咱們的招數很熟悉。第一招,就破了咱們陣法。”
鬥篷下,子彥握簫的手,驟然攥緊。
老四「血狐」懶懶道:“猜來猜去真無趣,等抓到人了,我要喝他們的血來解恨。”
山谷外,九辰和幽蘭确定已經成功逃脫血衛追蹤,才敢暫時停下腳步。
九辰視線有些模糊的盯着前方不遠處的白袍少年,輕揚起嘴角:“謝謝你,阿劍。”
季劍始終背對着他們站着,聞言,只是握緊拳頭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幽蘭犯愁的,卻是怎麽善後:“明日一早,他們定會搜查所有營帳,這傷,是瞞不住的。”
“他們要找的,只是被玉簫所傷的人,如果我不是被玉簫所傷,他們也不會拿我怎麽樣。”九辰偏過頭,低咳了幾聲,異常冷靜的道。
幽蘭看他額上已經出了一層細密汗珠,還欲再言,九辰已經黑眸灼灼的沖着季劍道:“阿劍,明日一早,還要麻煩你再幫我一次。”
于是,次日晨練,騎兵營的新兵季劍和步兵營的新兵九辰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新兵營。據說,那位脾氣火爆如雷的季小将軍,一怒之下,直接朝 那個步兵營新兵的心口捅了一劍。
自雲棠死後,步兵營暫時由鷹擊将軍接管,和騎兵營一起點卯操練。兩營雖然時有摩擦發生,但如此惡劣的打架鬥毆事件,還是頭一次。
最後,還是鷹擊将軍親自出面,罰兩人各自回營思過、寫自省書,才算解決了這事。
不過,令九辰和幽蘭感到奇怪的是,直至上午操練結束,都沒有人過來搜營,昨夜雲棠所造破雲弩被毀之事,也沒有透出半點風聲。
列英為了方便查案,直接在新兵營搭了個臨時的營帳,乍聽說此事,忙讓人帶了軍醫過去給九辰瞧傷。
畢竟,這位小殿下雖然是隐姓埋名呆在軍中歷練,若真有好歹,巫王那邊,他一百個腦袋都不夠交代的。
彼時,子彥和龍首四衛皆在列英帳中商量下一步計劃。
聽了這件稀奇事,老四血狐露出抹狡猾的笑:“咱們小殿下傷的倒是時候。”
血燕哼了聲:“老四,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血狐嘿嘿一笑:“老大都沒急,你急什麽。小殿下自有王上和閣主「疼愛」,你說你 ,老湊個什麽勁兒?”
老三血鷹不耐煩道:“老四,你閉嘴!咱們在商量抓逃犯的事,你老扯上小殿下做什麽?”
血狐扶了扶被血燕打歪的血紋面具,賠笑道:“二哥三哥別生氣,我又沒說小殿下是逃犯――”見血燕又要給他一拳,血狐忙捂住嘴巴,悶聲道:“我不說,我不說就是了。”
一直沒說話的子彥,突然扶案站起,正色道:“各位叔伯跟随父王多年,當知「禍從口出」的道理,這等戲言,豈可亂說!”
相處以來,對龍首四衛,子彥始終态度謙恭,從不擺閣主架子,如此疾言厲色,倒是頭一次。血狐趕緊識趣的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沒有人注意到,老大血鳳詭谲難測的眼睛裏,驟然閃過一絲精光。
趁着「思過」的間隙,九辰來來回回在新兵營裏轉了好幾遍,都沒能打探出延陵被關押的地方。夜裏,幽蘭又出去探查了一遍,也是一無所獲。
延陵一失蹤,延山幾乎是陷入了崩潰狀态,不是忽然呼天搶地的大哭,就是瘋瘋癫癫的要出去找延陵。
青岚不厭其煩,但想到他們兄弟确實很可憐,也只能忍着。最後,還是巫子玉神秘兮兮的揣測道:“聽說,今日夥頭營送到王使帳中的膳食,同樣的飯菜,都是送兩份。那帳中,肯定還住着一個人呢。”
向來榆木疙瘩似的延山這次反應超快,激動得從床上跳起來問:“你是說,小陵住在那裏面!”
巫子玉無辜的攤攤手:“我可沒這麽說。”
次日,訓練休息時,九辰特意留意了王使帳中動靜,果然發現送進去的膳食是雙份。而整整一上午,除了王使偶爾出來透透氣,那營帳裏再也沒有出入過第二個人。
見九辰心事重重的回來,幽蘭湊過去,問:“要不要我夜裏再去探探?”
九辰卻搖頭,道:“這位王使,本就是暗血閣的人,龍首四衛把延陵關押在他帳中,的确方便掩人耳目。”
午時,操練結束,衆人各自回營用飯休息。
九辰一邊啃着大餅,一邊思索下一步行動。今日,已是延陵中幻血掌的第六日,若再找不到解救之法,他就真的要性命不保了。
以龍首血衛的精明和手段,只怕,很快就能查出雲棠死亡真相,亦會發現延陵手中并沒有破雲弩草圖。
還有,那個身披鬥篷的神秘人,他也要盡快搞清楚,究竟是什麽來路。只聽命于君上的龍首四衛,為何會甘心聽他操控?
他雖不是什麽熱心腸的人,但延氏一族,畢竟是被巫王所害,他不能再眼睜睜的看着延氏僅存的這點血脈被迫害。
他正努力出神的時候,一名管事的副将,忽然掀帳而入,四下掃了幾眼,問:“誰是九辰?”
難道是――他們開始懷疑了麽?
九辰驀地攥緊手中幹糧,緩緩擡眸,道:“是我。”
“哦,外面有人找你!”
那副将沒頭沒腦的甩了句,便放下帳門出去了。
九辰一怔,這個時間,誰會來找他。若是阿劍或幽蘭,不會找人傳話的。
他計較片刻,收好餅,以便回來繼續啃,才狐疑不定的走出了帳門。
現在正是午休時間,除了各處守衛,營中行走的人并不多。
從昨夜開始,九辰眼睛又開始間歇性的眩暈,因此,剛邁出營帳,九辰就下意識擋了擋明亮的光線。
隔着手指縫,他隐約看到,帳外不遠處,靜靜立着一個眉目清極的白衣公子,正含笑望着他,仿佛深秋裏最溫暖的那一寸陽光。
九辰僵在原地,張了張嘴巴,卻硬是說不出一個字。
子彥負袖,一步步走過來,面上是煦如春風的笑意:“怎麽,才在軍中呆了幾日,連我這個兄長都不認識了?”
九辰聽到這熟悉的溫潤聲音,腦袋懵了一懵:“哥,你怎麽過來了?”
“這段時日,父王讓我跟着右相學習戶籍土地之事,此次,正好有糧草之事需要和列将軍交接。”子彥幾乎是寵溺的揉了揉他腦袋,道:“我想順道看看你,就請旨過來了。”
“算你知趣!”九辰抱臂,輕揚起嘴角,顯然對這話很是受用。
子彥看對面的少年唇色異常蒼白,聯想起那個消息,便問:“你病了?”
九辰挺直肩膀,故作輕松道:“我身體好得很,哪裏會跟你一樣。”
子彥心中無端一痛。
九辰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轉了轉眼睛,試探着問:“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
子彥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九辰清了清嗓子道:“那個離恨天,你跟他熟嗎?”
子彥微怔了怔:“你怎麽知道,我認識他?”
九辰一攤手:“我還知道,他和西陵衍那個王八蛋一樣,想拐你去楚國。”
子彥撫額,無奈笑道:“你要找他?”
“我有個朋友受了重傷,必須有內力極高深的人替他逼出體內淤毒,才能活命。除了父王,我只能想到他了。”
九辰怕子彥生疑,便含含糊糊的一帶而過。
本以為,子彥會追問幾句,沒想到,聽完之後,他很爽快的說了聲“好!”
九辰大喜過望,這才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你何時回去交差?”
子彥笑道:“過兩日才走,我暫時借宿在王使帳中。”
王使?
九辰眼睛一亮:“王使帳中,可還有其他人?”
子彥似是仔細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道:“內帳,似乎是躺着個人,像是生了重病……莫非,那人就是你的朋友?”
離恨天果然來的很快。
次日清晨,他踏着一地清寒,來到了威虎軍中,恍入無人之境。
延陵所中幻血掌,已到了第七日。
龍首四衛一直在等,等着他用那半張草圖來換取解藥。
怎奈,延陵死水般毫無波瀾的雙目,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帳頂,連正眼都不肯瞧他們。
偶爾把視線移向他們手中血刃時,亦是眼底充血,恨不得焚盡那刃中血焰。
夜幕将至時,延陵依舊沒有松口。
血狐嗅着這個瘦弱少年體內獨特的內息,貪婪的舔了舔嘴巴,道:“我看,咱們不用點手段,他是不知道世上還有種東西,叫「生不如死」。”
延陵面露嫌惡,直接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血狐也不生氣,耐心的抹掉面具上的血沫,掌間,已緩緩浮起無數根細如牛毛的血針。
血燕臉色一變,正要阻止,外面忽然飄進來一個影子,單膝跪地,禀道:“閣主請諸位大人到帳中議事。”
血狐遺憾的收起那些針,啧啧道:“閣主可真會煞風景。”
龍首四衛離開後,離恨天潛入帳中,順利的将延陵擄到了谷中的石屋裏。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即使發現延陵失蹤,四衛也絕不會想到,延陵敢躲在出事的石屋裏。
兵器庫失火後,谷中的匠人暫時被轉移到其他地方,這地方變得極其清靜。
九辰對離恨天在他腿上戳洞的事,還記恨在心,索性直接靠在石屋外,等着他們。
延陵血毒攻心,情況十分兇險,離恨天耗費了一夜時間,也才堪堪将血線逼退到他腕間。
若要徹底祛毒,只怕,還需至少三夜。
九辰是在肩頭一陣刀剜般的疼痛中醒來的。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石屋裏的一塊木板上。
延陵則和他并肩躺在另一塊木板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
九辰迅速爬起來,急問:“他到底怎麽了?”
離恨天本在閉目調息,許久,才睜開眼,冷笑道:“他的事先不說,先說說你的事。”
九辰嗅到危險氣息,本能的退了一步,警惕道:“關我何事?”
離恨天不緊不慢的起身,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根青藤。
“比如,我們先來聊聊,你胸口的傷,是怎麽回事?”
這種氣氛,讓九辰莫名覺得厭惡,他向來不喜歡別人多管閑事,尤其是插手他的事。此人卻屢屢厚臉皮的以師名自居,管他各種閑事。
九辰悄悄往左邊挪了兩步,瞅準時機,就腳底生風、向外跑去。
可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虛弱到了何等地步。
一道潋滟劍光,自那截青袖中滑出,不費吹灰之力的将他絆倒在地。
離恨天輕松反擰了那少年雙臂,将他按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奚落道:“現在,該老實交代了吧?”
九辰眼睛愈加眩暈,視線也模糊起來,卻不肯示弱道:“我的事,與你無關。”
“是麽?”離恨天玩味一笑,眼神倏然轉冷,手中青藤,對準那少年身後,挾風落下。
“恩……”刀割般的鈍痛,在身後驟然炸裂開,九辰咬緊牙關,臉色蒼白的幾近透明,一縷縷冷汗,順着他額角,淌流到下巴,又淌流到衣甲內。
見那少年并無老實交代的意思,離恨天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又快又狠的落下第二鞭。
九辰嘴角流出血色,失力的癱倒在兵器架上,大口喘息了很久,他才有力氣回頭,倔強的直視那個青衣男子,揚起一抹挑釁的笑:“我自生自滅慣了,你憑什麽管我?”
離恨天有一瞬間的癡怔。
他清晰的看到,說這話時,那少年的眼睛裏,竟是……灼灼燃燒的恨意,抑或,敵意。
趁他出神,九辰使勁全身力氣推開兵器架,向石屋外跑了出去。
天邊,已經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九辰用力吸了口氣,加快速度往營帳方向跑去。
此人明明恨母後,明明看不慣自己,卻非要裝出一副假慈悲的模樣,來多管閑事,實在可惡。
他獨自長到這麽大,早就過了,需要人引領着走上「正途」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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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攻心之計(補全)
為了避免龍首四衛察覺出異常,天亮前,離恨天又悄悄潛回騎兵營,把延陵送回了王使帳中。
帳內迷魂香還在燃燒,王使依舊在伏案而睡,對帳中動靜,一無所覺。
子彥枯等了一夜,見離恨天終于現身,總算松了口氣。
延陵尚在昏睡之中,子彥走過去,探了探他鼻息,訝然道:“毒還未解?”
離恨天淨了淨手,随手端起一盞茶,飲了幾口,方不緊不慢道:“還需三日。”
見子彥垂眸不語,離恨天關切道:“怎麽?你有難處?是不是他們起了疑心?”
子彥笑着搖頭:“我只是擔心,太耗費離俠修為。”
離恨天微微放心,甚是灑脫的道:“這點內力,算不得什麽。”
“多謝離俠相助。”
子彥輕施一禮,面露感激。
離恨天卻出手擋住他,正色道:“對我,你不需客氣。”
子彥仿佛被這道隐含期待的目光燙了一下,複垂下了眸子。
那抹青影消失在帳外之後,「伏案而睡」的金衣男子緩緩坐了起來,似笑非笑的問:“接下來,閣主打算怎麽做?”
子彥重新披好鬥篷,進入裏帳,指間寒光一閃,将一枚銀針刺入延陵的太陽穴內。
片刻後,延陵悠悠轉醒,有些迷茫的望着眼前景象。
子彥背對着他,輕道:“放心,你還沒死。”
延陵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死灰般的瞳孔裏,迸出熾烈的不甘和恨意。
子彥習慣性的把弄着玉簫,低聲道:“延氏三代單傳,皆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那張草圖,想必延少主早已默記于心。”
延陵瞳孔又張大了一分。
子彥似有所覺,語調一轉,道:“我知道,延少主視死如歸,但你那位義兄延山的死活,少主也不管了麽?”
延陵果然變了臉色。
過了會兒,子彥從裏帳走了出去。
站在大帳門口的金衣男子緩緩轉身問:“情況如何?”
子彥卻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昨夜,多謝副閣替我擋住四衛。”
金衣男子避而不受,只了然道:“閣主有事,但可吩咐。”
子彥這才起身,凝視着帳外隐隐透出的亮色,道:“子彥想請副閣以「王使」的名義,下一道指令。”
“何令?”
“以謀害雲棠的罪名,立刻羁押步兵營的延山。”
金衣男子會意一笑,而後展袖回禮:“屬下遵命。”
于是,這日點卯剛結束,睡眼惺忪的延山便被幾名士兵按倒在地,五花大綁的關進了掌刑的梼杌營。
消息傳到延陵耳中,他原本蒼白的臉龐,幾乎成了透明之色。
子彥通身隐在鬥篷之下,唯有袖間,露着一截冰涼如玉的手。
“延氏三代單傳,為了掩人耳目,保護唯一的延氏血脈,延族長從族中過繼來一個孩子,立為少主。九歲那年,這孩子的食物裏被人下了毒,雖僥幸活命,卻心智全失。這孩子,就是「延山」。”
延陵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子彥沉眉,不急不緩道:“延山雖然心智不全,獨視少主如命,少主只需一句話,便可救義兄于「危難」之中。投桃報李,更待何時?”
見延陵雙目呆滞的盯着帳頂,子彥眸光一轉,道:“延山若是知曉,雲棠是少主所害,只怕,為了保護「弟弟」,他會心甘情願的伏罪。”
延陵十根手指,緊緊攥住身下的褥子,額上,已冒出一層冷汗。
許久,他暗啞着聲音道:“我畫。”
子彥輕笑,道:“少主果然是個聰明人。”
延陵眸中,卻是死灰複燃般的決絕和熾烈:“我有個條件。”
子彥十分客氣的道:“在下答應。”
延陵露出抹輕蔑之色,道:“我要回自己的營帳畫。在這種肮髒龌龊之地,我畫不出來。”
“好。”
子彥眸中漸漸沉出一點細碎冷光,只一瞬,便消散無蹤。
龍首四衛守在外帳,見子彥出來,血鳳微有不悅的問:“延氏族人,最是狡詐,閣主如何保證,他畫出的是真正的破雲弩草圖?”
子彥淡淡一笑:“他當然不會畫出真正的草圖。”
血鳳一驚,一怒,甩袖哼道:“事關破雲弩,并非兒戲,閣主怎可如此任性而為?”
子彥摩挲着手指,沉眸道:“他會把真正的草圖,留給其他人保命。”
血鳳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默了默,方道:“閣主既然如此有把握,屬下聽命便是。不過,莫怪屬下沒有提醒,五日之後,下元節,就是王上生辰。若誤了王上大事,誰也擔待不起。”
新兵營一處偏帳內,年邁的老軍醫伏跪在地,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着。
他眼睛始終死死盯着地面,根本不敢擡頭去看突然闖入的四個血衣人,以及,他們手中泛着血光的血刃。
血鳳半蹲至老人身前,陰鸷的雙目中,某種危險氣息悄然流動:“還記得嗎?前日,你曾去新兵營給一個叫「九辰」的新兵看傷。”
老人似是回憶了會兒,才顫顫巍巍的點頭。
血鳳眸光驟然一縮,沉聲問:“他傷在何處?”
“心口……偏左半寸。”
“被何物所傷?”
“聽……聽說是劍傷。”
血鳳饒有興致的眯起眼,問:“什麽叫「聽說」,你不是親手給他上藥了嗎?”
老軍醫吓得渾身抖如篩糠,許久,才敢擦了把汗,小心回道:“是列将軍說,那個新兵受了劍傷。但那傷口的形狀實在奇怪,老夫只能看見……看見……”
“看見什麽?!”
“那道劍傷上,有一個血洞,不大,但一直在流血。”
四人聞言,俱是神色一震。
出帳後,血燕見血鳳掌間化出了傳遞消息用的血鴿,皺眉問:“大哥真的要越過閣主,直接向王上奏禀此事麽?”
血鳳冷冷道:“閣主的态度,你們也看到了。殿下七歲起,就同我們拆招,對我們四人的武功套路再熟悉不過。若他真有意幫延氏兄弟,遲早會壞了大事。”
血燕疑慮未消:“非親非故,殿下為何要涉險去救一個不相幹的人?”
血狐嘿嘿一笑:“老二,你也忒天真。這世上,好東西誰都想要。想當年,為了匹馬,小殿下都敢拿劍指着王上,破雲弩這等稀罕寶貝,他只怕也垂涎已久了呢。”
他們拌嘴的間隙,血鳳掌中的血鴿子,已振翅飛入碧空深處。
偏帳內,方才還語無倫次的老軍醫卻已恢複冷靜神色,他從容起身,對着身後一層藥帳,弓身道:“尊者,人已經走了。”
猶豫片刻,他有些急切的問:“不知,我何時能見到小主人?”
藥帳後,隐約顯露出一個人影,聽了此話,悠悠笑道:“一字不差,你做的很好。主子得空時,自然會召見你。”
他話音方落,垂落于地的藥帳,忽然輕輕鼓動了起來。
年邁的軍醫似是意識到什麽,喉間涼意滾動,一雙腳,不由自主的朝後退了兩步。
藥帳後,一雙陰冷的眼睛,略帶戲谑的瞧着這一幕。
下一刻,寒光穿帳而過,老軍醫陡然睜大眼睛,砰地一聲,仰頭栽倒在地。
“呵,相見小主人,下輩子吧!”
黑衣蒙面的人影,從藥帳後現身,冷哼一聲,極有耐心将一瓶液體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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