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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滾多遠!”

青岚宛如一只遭受圍攻的獵豹,警惕的退了兩步,目露狠色:“從來沒有人,敢從護靈軍手裏搶東西。縱使你是西楚第一劍客,也不例外!”

語罷,他咬住垂在肩頭的一縷黑發,騰出來一只手,拔出腰間石斧,作出要拼命的架勢。

他并沒有注意到,對面的青衣男子,怒火噴薄的眼睛倏然陷入癡怔。

離恨天擡頭,雙目在沉沉夜空間逡巡着,一股久違的酸澀,從心底深處,溢滿肺腑,令他幾欲落淚。

當年,雲都未滅,茂竹猶在,漢水周圍還長着茂盛的竹林和大片大片的萱草。那個初入雲都、便盜走了他君子劍的紅衣少女,獨立于漢水之泮,白紗遮面,唯露一雙明眸,也是如此不可一世的說:“從來沒有人,敢從護靈軍手裏搶東西。”

十幾載已過,浮雲蒼狗,他早已回不到從前,她亦再也沒有睜開過、那雙明眸。

青岚終于察覺出異樣,他正欲尋隙逃走,離恨天卻陡然回神,袖間劍光散盡,瞬間身影已閃至他眼前。

“你來帶路,我背着他。”

這令他捉摸不透的青衣男子如是道。說完,也不等他反應,便把氣息微弱的九辰奪過去、負在了背上。

“哦。”許是被此人氣勢所折服,青岚鬼使神差沒有反抗,又偷偷瞄了幾眼離恨天,才肯去前面帶路。

離恨天功力深厚,翻山越嶺間,縱使背了一個人,亦如履平地,青岚沒有了負擔,速度亦快的驚人。

大約一刻之後,他們在這蒼茫群山間、一個不起眼的山洞口停了下來。

離恨天已然感受到,一股渾厚霸道的內息,将整座山洞都包裹的嚴嚴實實,他打量了幾眼,看似随意的問:“這是何處?”

青岚緊抿着嘴,沒有回答,反而輕車熟路的去點亮了洞口的一盞油燈。

離恨天注意到,點燈時,青岚的整個身體,都是緊繃的,手指,甚至微微顫抖着。難以想象,這山洞裏,究竟住了何等人物,竟讓這魯莽小子如此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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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黑黢黢的洞口,從裏面折射出一道光線,似是在指引方向。三人沿着這抹微光,在洞裏穿行,每遇小洞或岔口,光就會分散成很多道,供人選擇,青岚不費吹灰之力,就破解掉了這層層小陣法,想來對此地是相當熟悉。

這一線光亮,最終彙聚于一盞懸于石壁的油燈上。

油燈旁邊,是一間密室。隔着微開的兩道石門,隐約可見,一黑袍老者,正背對着他們,坐在密室中央。

聽到動靜,老者轉動着身下的輪椅,轉過身,笑道:“離俠,許久不見。”

離恨天似隐隐猜測到一般,并無太多驚訝,如常般展袖為禮:“見過主公。”

老者含笑受下這一禮,精光四射的雙目,先掃了眼青岚,最終落在那個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年身上。

自從來到密室,青岚便跟老鼠見到貓似的,身體繃直、雙手垂于身前,大氣不敢出的站在一旁。感受到那道淩厲目光掃過自己,他吓得噗通跪到地上,有些難以啓齒的道:“孫……孫兒無用,沒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務,請爺爺降罪!”

孫兒?

離恨天不由多看了青岚一眼,難道,是那個孩子……若真是如此,他口中的「任務」,又是什麽?西陵衍突然出現在此地,難道,也與這個「任務」有關?

老者哼了聲,似也懶得與他計較,只道:“此間事畢,自有護靈軍的軍法治你,再不濟,還有你王叔的家法。”

青岚暗暗撇了撇嘴,露出委屈之色。

黑袍下,老者眼睛一眯,複看向離恨天:“你來這裏,是打算讓我救你背上的小子?”

離恨天目光坦蕩:“不錯。”

向來不可一世的楚王西陵衍,此刻卻笑了,問:“我記得,你對巫啓恨之入骨,為何要救仇人之子?”

離恨天嘆道:“他還小,本性不壞。”

“本性?”西陵衍念着這兩個字,眉峰一豎,哼道:“老夫竟不知,離俠還會讀心術!”

對于這些冷嘲熱諷,離恨天并不在意,反而淡然一笑:“我已收他為徒,無論他以前本性如何,今後,本性就是我說了算。我、必須對他的生死負責。”

“你――竟然收他為徒了!”西陵衍頗感意外,愣了愣,忽然大笑起來。

笑罷,他用手撫摸着廢掉的雙腿,道:“老夫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我幫離俠救徒,離俠要如何報答?”

離恨天道:“想必主公心中,已有答案。”

西陵衍極是贊賞的颔首,道:“聽說,巫啓已經安排好了督造官,去制造破雲弩。想辦法,把草圖和延氏後人帶回楚國。”

“我女兒耗費心血創造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

說最後一句時,他霸氣淩人的語調間,染滿滄桑與不甘。連枯木般的雙腿,都因主人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起來。

誰都沒有注意到,離恨天背上――那個黑衣少年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次日,九辰醒來,果然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石室裏面。石室內只亮着一盞油燈,離恨天早已沒有蹤跡,只有那個曾在浮屠嶺上給他設圈套、行蹤詭谲的黑袍老者,正坐在燈下,雙目如隼的看着他。

昨夜,他隐約聽見,這老頭讓離恨天把破雲弩草圖帶回楚國,離恨天還稱呼他為「主公」,想來,此人在西楚,也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他搜腸刮肚想了一圈,都記不起,楚國王室中,有哪號人物是雙腿殘疾的……

難道,這兩條腿,是他剛摔斷的?

西陵衍何等精明,見那少年一直盯着自己的雙腿發呆,阖目笑道:“怎麽?可有猜出我的身份?”

九辰被他撞破心思,才慢慢把眼睛移開,轉盯着洞頂看。

如今,落入離恨天和楚人手中,就算他僥幸活了下來,又該如何逃出去?

西陵衍瞥了眼他緊攥在身體兩側的拳頭,道:“不必害怕,等你能下地走路時,我自然會放你回去。”

睜眼時,九辰就已感覺出,原本被攪碎般的髒腑間,被一股溫潤綿長的氣息包裹着,不再悶的喘不過去,不再疼得窒息,喉頭,也沒有翻湧不止的腥甜了。連帶着整個身體,都變得輕了起來。

昨夜,離恨天和這老者一起為他運功療傷時,他只清醒了片刻,便疼昏了過去。現在想想,這老者的功力,着實令人咋舌,只怕連父王和離恨天都比不上。

思及此處,九辰悄悄擡起手臂,想感受一下自己還剩多少體力。可餘光不經意掃過手腕時,他卻驚住了。

一個青木狀的淡綠色圖案,隐隐浮現在他的腕間,一根根綠絲,從青木中散發出來,沿着他手臂一路爬上去,并漸漸,消失在皮下的血肉之中。

“這是護靈軍的神木圖騰,與神女樹相連,待神木複活,你就可以從中汲取內息。這可是,無數護靈軍将士,夢寐以求的東西,旁人,想求都求不到。”

黑袍下,老者以一種得意兼驕傲的口吻,徐徐說道。

九辰卻遽然變色。

見狀,華發已生的楚王,又似乎恢複了昔日不可一世的霸道:“終有一日,你會感謝這份力量的。”

說完後,他雙掌用力一合,九辰手腕間的青木圖騰,徹底隐去了形狀。

九辰用力想要掙紮開,可手臂,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般,根本不聽他的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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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再遇故人

石室之中,不辨晝夜

那老者離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連青岚也失了蹤跡。

九辰漸漸恢複了一些體力,便盤膝坐在石床上,調理混亂的內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離恨天終于從外面歸來。

他神色間依舊是慣有的涼薄,見九辰醒來,也沒多大反應,只目光微動,嘆道:“巫啓派出的影子,很快就能找到這裏。”

這個山洞極為隐秘,洞內又暗設了重重機關,若非知情人,斷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入口。即使是――擅于追蹤的影子。

更何況,以楚人的狡詐手段,也不可能選擇一個這麽容易暴露的地方作為秘密據點。

那麽,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

九辰看着離恨天,黑眸冰冷,輕笑:“是你們故意将影子引過來的。”

聞言,那青衣男子只是靜默的凝視着壁上一盞油燈,不屑多言。

九辰打量着這間石室,他并不能确定,楚人究竟在下一盤什麽棋,可如果影子找到這裏,他就算有一千張嘴,也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麽會被楚人所救。

思及此處,他不由把視線移向自己的手腕,淡青猶在,這個詭異的「青木圖騰」,日後,又會給他帶來什麽無法預知的禍患?

如今,他身負重傷,孤立無援,唯一的希望,恐怕就是眼前這個令他拿捏不準的青衣男子了。

離恨天似是瞧出他心思,便從容的展衣而坐,眉梢冷诮:“我只管撿命,其餘閑事,與我無關。”

說到此處,他忽然定睛看了看對面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譏諷道:“是怕了?還恨我?”

“不敢。”

“我這條命,撿來甚是費事,理應給你們回報。”

“我只是覺得,這樁交易,還可以再談談。”

離恨天擰眉,毫不掩飾目中厭惡:“為求自保,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籌碼,倒像極了巫啓的做派。”

九辰并不在意,只是微挑起幹裂的嘴角:“沒錯,如果被影子發現我在這裏,父王定會懷疑我與楚人勾結,回去後,也是死路一條。蝼蟻尚且貪生,我惜命怕死,有什麽錯?離俠救人,難道是為了再殺一次麽?”

離恨天目光游移不定,似在考量。

許久,他略一挑眉,道:“你說的不錯,這樁交易,是可以再談。”

九辰大喜過望,道:“除了為楚人做事,離俠難道沒有自己的心願要完成麽?或許,我可以幫你。”

離恨天目中波光微動,似悵惘,似思索。

再看向九辰時,他已恢複了滿面霜色,語氣也異常清寒:“這樁交易,只需再加一個條件――從現在起,你正式拜我為師!”

“這是我們師徒間第一個交易,也是,最後一個交易。”

九辰面色倏地慘白,斷然道:“這太荒唐,我不能答應。”

離恨天冷笑:“那你就去找別人談條件。”

說罷,他霍然起身,毫不猶豫的朝石門外卷袖而去。

眼看着那襲青衣就要消失在視線內,九辰終是有些絕望的咬牙道:“我答應!”

離恨天悠然停步,回身,輕勾唇角:“為師知道,你向來識時務。”

“我只管送你到威虎軍駐地,至于怎麽跟巫啓解釋,你自己想辦法。”

彼時,夜色正深。

巫王耗費了一日一夜的時間,總算為文時侯巫子玉徹底逼出了體內殘存的夭黛之毒。此刻,正在王帳內一杯又一杯的灌着烈酒。這兩日,他徹夜難眠、頭痛欲裂,唯有這最粗粝的燒刀子,能緩解一二。

當王使匆匆而來,告訴他九辰歸營的消息時,他幾乎疑是聽錯。

巫王握盞的手,微微顫抖,許久,嗓音黯啞的問:“你說什麽?”

王使再難維持平日的鎮定,面具後,目中水光閃動,道:“殿下回來了,就在帳外。”

巫王騰地站起來,剛要往外走,又突然停步,側目問:“在哪兒找到的?”

王使斟酌道:“是殿下自己回來的。”

“他自己……?”

巫王擰眉,扔了手中杯盞,大步流星的掀帳而出。

王帳外,果然跪着一個黑衣少年。

聽到動靜,九辰立刻恭敬行過大禮,道:“兒臣有罪,雖立下軍令狀,卻未能如期歸營複命,請父王責罰。”

許久,無人說話。

巫王有些失神,這是第一次,他清晰的感受到,對面少年的消瘦與虛弱。

雖然,九辰的聲音,在極力的維持平穩。

他本有很多疑問,此刻,忽然覺得有些疲乏,不想問了。

九辰不明何意,只能繼續解釋道:“兒臣被急流卷走,失去了意識,幸好,遇到了一位高人相救,才僥幸活命。這位高人――”

不等對面的少年說完,巫王便「嗯」了一聲,道:“孤知道了,起來吧。”

九辰有些愕然,一路上,他絞盡腦汁,已經把「這位高人」的底細來歷編的滴水不漏。本以為,以巫王的性情,會追根究底,沒先到,這麽容易就放過了自己。

巫王目光凝視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九辰看他确無追究之意,才敢起身,道:“兒臣謝父王寬宥。”

“不必再回新兵營了。”

“這幾日,先在王使帳內養傷,等徹底好了,就去死士營報道罷。”

巫王并沒有看九辰,墨眸深處,卻暈着一團意味不明的光芒。

這話太過突兀,九辰一時沒反應過來,懵了懵,才喜出望外的道:“父王答應了!”

巫王倒是面無波瀾:“君無戲言。孤既允了你,豈會食言?”

“不過,死士營幹系重大,你又無掌管經驗,行事務必謹慎。營中小事就算了,涉及大事、要事,必須先報給孤,才可決斷。”

九辰早料到巫王會留有後手,只是沒料到,巫王沒有派人過來,而是親自插手營中事務,只能垂眸應道:“兒臣遵命。”

“孤已拟下密令,由季劍去擔任破虜營主帥。死士營與破虜營向來協同作戰,互為羽翼,遇事,你們要多商量。”

九辰一驚。

巫王只當沒瞧見他這反應,意有所指的道:“其餘事,皆可商量,唯獨軍國大事,不可兒戲。若有逾矩,就不是一頓板子的事了,能聽明白麽?”

“是。”

九辰明白,巫王是在提醒他,壁亭之戰,他和季劍一起假傳軍令之事,臉色立刻又白了幾分。

之後的幾天,九辰就沒日沒夜的在帳中昏睡。

內傷已無大礙,最棘手的,是胸口那道舊傷。幸而離恨天及時替他清理了膿血和屍毒,恢複起來,倒容易多了。

爐神祭禮結束,巫王已經在準備回宮事宜,各營都怕巫王突然巡查,日常操練,更不敢怠慢。

養傷期間,九辰清淨了許多,唯一牽挂的,就是子彥。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本應住在王使帳中的子彥,自從他回來後,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直到有一日,失蹤許久的青岚突然冒出來,他才知道,新兵營早已不複存在。

騎兵營的人多被季劍帶去了破虜營,步兵營和騎兵營剩下的那部分則被派出督造破雲弩,由文時侯調遣,新組成了督造營,延陵、延山和青岚皆在其中。

青岚滿腔怨氣無處發洩,只能來找九辰唠唠。

九辰有些無語的看着他:“你是哪兒來的自信,篤定我不會拆穿你身份?”

青岚一臉生無可戀:“好歹我也救了你一條命,你忍心看着我橫屍軍前麽?”

九辰冷冷一笑:“在這個地方,觊觎破雲弩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青岚嘿嘿道:“我早說過,我的任務是保護你,不是保護那把破弓。”

九辰實在懶得理他。

不過,從青岚口中,他倒是得到一個重要信息,子彥竟然主動請纓,去督造營協助文時侯鑄造破雲弩去了。

所以,養傷期間,九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督造營轉了一圈。

巫子玉還不知道九辰已經平安歸來,因而,乍見九辰出現,先是驚呼,而後眼睛一紅,道:“幸好殿下無事,否則,為兄死一萬次都不夠謝罪。”

九辰無謂一笑:“王兄言重了。”

巫子玉立刻熱絡的拉着九辰到帳中休息,招呼人端茶端點心,半盞茶後,有些心虛的笑道:“我都跟王上說了,能尋回紫衫龍木,全是殿下的功勞。可王上非要讓我來當這個督造官,為兄也愁的緊。以後,殿下可要多多幫我出主意。”

九辰聞言,微挑唇角,道:“這督造營中,都是巫國百裏挑一的工匠,王兄必定能得償所願。”

巫子玉立刻耷拉下臉:“什麽得償所願,殿下這意思,是怪為兄了?”

九辰卻已經把目光移向別處:“聽說,子彥王兄也在督造營中。”

“沒錯!”

巫子玉熱忱的道,說完,立刻懂了九辰的意思。

子彥擅畫,此刻,正在營地裏協助工匠們繪制草圖。

見九辰來了,他并未表現出過多的情緒波動,只恭敬的施了一禮,便繼續忙活手頭的事了。

這樣事不關己的冷漠态度,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态。

九辰正困惑不解,便聽旁邊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見過殿下。”

這聲音隐隐有些耳熟,九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面目清雅的士兵,正對着他,恭敬作禮,卻是許久未見的東方祜。

原來,夭黛流入軍中的事,雖被王使和列英極力壓制了下來,但文時侯中毒昏迷的事,還是在各營間悄悄傳開了。何況,文時侯中毒期間,又有幾名新兵莫名其妙的昏倒在營地,據傳,也是因為中了一種怪毒,只不過,比文時侯症狀要輕得多。

軍醫束手無策,幸而,跟着列英歷練的淮國質子東方祜提供了一種驅毒的藥粉,才救了這幾名新兵的性命。

原來,淮國毗鄰雲國,漢水便是經由淮國北關入海,夭黛毒素,難免侵入邊關一帶。當地的淮國百姓,便用那裏生長的一種紅藍花來辟毒。

東方祜所提供的藥粉,正是紅藍花研制而成的。

巫子玉服了這種藥粉後,病情恢複的奇快,立刻将這位淮國質子引為知己,還軟磨硬泡的去求巫王,把東方祜調到督造營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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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請君入甕

他們說話間,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朗笑,原來,是巫王帶着列英等人過來了。

督造破雲弩,事關重大,巫王幾乎每日都要過問一遍進度,閑暇時,便會親自過來看看。

聽到動靜,巫子玉立刻一溜煙兒奔過去,馬虎行了個禮,便攀住巫王手臂小聲抱怨道:“王上,這差事又苦又累,每天都要起早貪黑,連覺都睡不飽,您還是交給旁人去做吧!”

巫王倒似是聽慣了他這些「怨詞」,只笑着撫慰了幾句,便走過來查看匠人們的進度。

九辰随衆人行過禮,便默然站在一旁。

巫王掃視一圈,最終越過子彥,将目光停留在垂首屏息的東方祜身上。

在外人看來,巫王對這位長年被他幽禁在西苑的長公子視而不見,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

“祜兒,在這營中,可還習慣?”

東方祜沒料到巫王突然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面色一紅,嗫喏道:“祜手腳文弱,承蒙侯爺不棄,收于麾下,只望,能不給王上和侯爺添麻煩。”

巫王笑着撫了撫他肩膀,道:“好的将軍,從不只依靠武力取勝。薛衡一介書生,照樣坐鎮中軍,為風國開疆拓土。孤聽聞,你自小博覽群書,尤擅天文算術,若能将所學用于雲弩鑄造,孤不會虧待你,更不會,虧待淮國。”

「淮國」二字,巫王特地加重了語氣。

果然,東方祜原本畏縮的面上,微微出現了一絲悸動。

九辰本就困惑,督造破雲弩,本是巫國秘事,巫王為何會僅僅因為巫子玉的幾句話,就把淮國質子調進督造營。如今看來,巫王是打算與淮國結盟。

結弱抗強,是順理成章的事,與楚人的蠻橫相比,巫國待淮國質子,還算禮尚有加。可這樣的結盟,真的值得巫王用破雲弩來展示誠意麽?

九辰思考的間隙,一名士兵卻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直接跪倒在巫王和文時侯腳邊,急聲禀道:“王上、侯爺,延氏兄弟突然暈倒了,好像也是中了怪毒。”

這無異于晴天霹靂,巫王幾乎是遽然變色。

作為雪嶺延氏的嫡傳血脈,延陵,是這世上唯一能畫出破雲弩草圖的人。自打督造營建起,巫子玉便把延氏兄弟當祖宗一樣,好吃好喝的供着,只盼能早早感化了他們,讓延陵心甘情願的繪出雲弩草圖。

也許是因為祭爐神時,被當衆割血,熔血于爐,延陵受到了極大驚吓。祭禮結束後,他便變得有些癡傻呆滞,比如,他經常盯着某個地方,可能是一片葉子,也可能是一朵雲,一看就是一整天。巫子玉在巫王的授意下,小心的伺候着這位延氏傳人,裏三層外三層的保護着,生怕他磕着碰着,影響了智力的恢複。

他萬萬沒想到,延氏兄弟,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根據軍醫的判斷,這怪毒的來源,是一盤精心準備的糕點。而做糕點的老師傅,用一把菜刀,在夥頭營外抹了脖子。

巫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仿佛悶雷滾滾下,随時可能爆發的傾盆大雨。

這時,東方祜開口道:“王上,不如讓祜去試試。”

東方祜用一種特殊藥粉救了中毒将士的事跡,在軍中是傳開的。文時侯也是因為此事,才與這位淮國質子結為「知己」。

巫王同意了東方祜的請求。

九辰忽然覺得,也許,真的是這次的中毒事件,讓巫王對東方祜、甚至于淮國刮目相看了。

畢竟,巫王看向東方祜時,那種探究的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

即使是面對再棘手的軍國大事,巫王也極少露出這樣的眼神。

另一邊,伴随着陰沉欲滴的側顏,巫王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直攥得關節咯吱作響。

在夢裏,他曾無數次夢到過那一朵朵破水而出的淡青色花朵,它們像一根根毒刺一樣,穿透他的血肉,紮進他的骨骼,那樣真實的——提醒着他的痛苦,他的屈辱。

他雖然還不能确定夭黛是如何流入軍中,但他可以肯定,主謀之人,了解他的一切,更知道,怎麽簡單粗暴的揭開他的傷疤,讓他心煩氣躁、自亂陣腳。

他腦子裏浮現出的第一個人影,就是離恨天。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離恨天絕不會拿雲國故土和西陵語的死來開玩笑、來報複。

那麽,幕後操縱此事的,究竟是誰呢?

但無論是誰,此人擾亂軍心的最終目的,必定也是指向破雲弩。

破雲弩……

他已布好了局,待收網之時,無論牛鬼蛇神,都是逃不掉的。

思及此處,巫王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在了尚抱臂沉思的九辰身上。

也許,真的到了動用「死士營」的時候了。

死棋擱置太久,若再不動,就真的是「死棋」了。

東方祜過去之後,延氏兄弟的症狀很快緩解了下來。

巫王自然又對這位淮國質子贊賞不已,東方祜依舊謙虛的把此事歸功為文時侯的明察秋毫,然後小聲禀道:“王上,依祜看,此事,頗有些蹊跷。”

巫王颔首,似早有預料,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東方祜道:“延氏兄弟所中之毒,跟此前中毒的其他人相比,要輕很多,大抵與普通迷藥的分量相當。想來,這下毒的人,并不想要了他們性命。既然不想要他們性命,為何又用選擇如此烈性的毒呢?”

巫王驟然冷笑:“他們這是在向孤示威。”

東方祜垂下了頭,不敢接話。

倒是巫子玉搖頭晃腦的道:“兵家常言:「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王上,依子玉看,這些惡賊如此嚣張,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巫王有些意外的看着巫子玉,滿目欣慰:“沒想到,掌管督造營這些時日,子玉大有長進,連兵家大道都爛熟于心了。”

巫子玉抓了抓腦袋,苦惱道:“那些話繞得很,子玉也是一知半解。”

巫王見狀笑道:“不急。接下來,孤先教你一招「請君入甕」”

九辰明白,巫王這話的意思,就要利用延氏兄弟,來揪出向軍中流毒的幕後主使了。只是,此人既能不動聲色的在軍中潛伏這麽久,又如何會輕易露出馬腳呢?

他正想着,便聽巫王道:“追兇之事,由死士營負責。”

九辰猝不及防,大是震驚的看向巫王。

巫王墨眸間幽光攢動:“夜間作戰,是死士營最擅長的。子、醜、寅、卯四營,皆可調遣。”

死士營依照十二時辰,劃分為十二營,其中,子、醜、寅、卯四營是夜戰中戰績最出色的四支死士。這些死士,在孩童時期,就被帶到死士營中進行特殊訓練,連平日裏吃的食物和水都是由專門的醫官配制的。

他們夜視能力超群,大多時候只憑借耳朵,就能準确判斷出「獵物」的方位和實力。遇戰,他們雖然極少擔任先鋒的角色,卻是最優秀的「夜間捕食者」,往往能在敵人防守能力最薄弱的時候,無聲無息的将對方瓦解。

“你不是一直都想找機會證明自己可以勝任這個主帥麽?這次,孤給你機會。”

“希望,世子不會令孤失望。”

說時,巫王面上挂着一抹溫和的笑意。

九辰愈發覺得難解,只能先應道:“是!兒臣定會竭盡全力。”

正專心繪圖的子彥,卻是幾不可見的皺起了眉。

日暮時分,子彥才和東方祜一起從督造營的工地出來,回各自的營帳休息。

子彥在帳中喝了兩盞茶,待天色徹底暗下去後,卻是悄然出帳,往兵器谷方向去了。

一人青衫卓然,隐在山石之後,聽到腳步聲,才緩緩現身而出。

子彥撩衣跪落,鄭重一拜:“多謝離俠,救阿辰性命。”

“阿辰?”

離恨天念着這個名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但願,日後你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子彥微怔。

離恨天伸手扶起他,道:“今日我來找你,是為了南山寺一事。”

子彥心頭一緊:“可是,華氏遺孤有了消息?”

離恨天颔首,卻沒有立刻回答。

默了默,他盯着對面的白衣少年,問:“當年,我随師父學醫時,華氏醫名聲遠九州。可惜天妒英才,而今九州百姓,早不記得華姓了。 ”

“你,為何會對華氏遺孤感興趣?”

子彥自然不能說是巫後的意思,更不能說是為了掩蓋當年南山寺巫後難産的真相,便模棱兩可的道:“是母妃托我查的。”

離恨天略感意外,問:“雲妃?她可有提起過緣由?”

子彥搖頭:“母妃未曾提起。她向來心善,興許,是有內情,或者不得已的苦衷吧。”

離恨天這才打消了疑慮,芷蕪的性情,他是了解的,不論是何原因,她都不會有害人之心。

“當年,南山寺一場雷火,侍奉巫後臨産的醫官,皆葬身其中,只有華氏逃了出來。随後,他換名改姓,攜妻子逃離滄溟,在風、巫邊界的一個小鎮隐居了下來,靠開醫館為生。可惜好景不長,幾年後,華氏卷入了一樁命案,死于獄中,他的妻兒,也被賣入當地長史府中為奴。那長史家的公子見華氏的妻女頗有姿色,便起了欺辱之心,誰知,還未得逞,便被華氏的幼子一刀砍死了。這本是要處極性的大罪,因為犯人年幼,便又充入宮中為奴了。”

離恨天道:“你只要去內侍監,調出昌平八年的內侍卷宗,看看誰是幽州籍因殺官入奴的,定能找出華氏遺孤。”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把華氏之事調查清楚,恐怕,也只有眼前這位神秘的西楚劍客,抑或說「修羅統領」了。

子彥目露感激,忙道:“子彥替母妃,多謝離俠。”

離恨天眼底展露一絲笑意:“對我,你無需客氣。”

許是被這青衣男子溫暖的眼神所感染,子彥忽然問:“有人在威虎軍中用夭黛害人,此事,離俠可知曉內情?”

夭黛?

離恨天瞬間變色,旋即冷冷嘲道:“能使出此等招術的,必定是極陰極險之徒。我雖與巫啓勢不兩立,倒也不至于用如此下三濫的伎倆去對付他。”

子彥暗松了口氣,道:“如此,子彥就放心了。”

與威虎軍其他各營不同,除了位于山腹中的訓練營之外,死士營沒有固定的駐紮地,十二營皆分布在高山深谷密林間。

他們長年累月的蟄伏在這些角落裏,觀察着連綿群山中的每一絲風吹草動,等時機成熟,其中的一些人,會被派到別國充當暗探,刺探情報。

與破虜營那群自視頗高的老将不同,死士營的死士們信奉「忠誠」二字,只有手握死士令的人,才有資格召喚他們、調遣他們、啓用他們。

傳說中的死士令,并不是普通的令牌,而是一根白骨制成的短笛,笛身刻着繁複的文字及古老的巫人圖騰。據說,這根白骨并非普通的骨頭,而是先王遍尋天下,才找到的一根千年龍爪。

巫王是以用晚膳的名義,将九辰召進王帳的。

用膳的間隙,巫王先是把這根骨笛交到了九辰手裏,然後問道:“追兇之事,你可有對策?”

九辰道:“下毒卻不殺人,此人的目的,一是擾亂軍心,二,恐怕是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這種時候,無論他是哪種目的,恐怕都與破雲弩有關。想要「請君入甕」,這個誘餌,也必須與破雲弩有關。”

“父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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