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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很多屍體和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的馬匹。其中一匹馬兒,被一刀斬斷了肚子,血水流的滿地都是,馬的鼻翼劇烈的翕動着,想要努力的留住最後一口氣息。

頭戴鬥笠的少年,拿着劍半蹲下去,伸手合住了馬兒的雙眼,那馬兒似有所感,鼻翼又劇烈翕動了一下,便癱軟下去、徹底睡過去了。

其餘銀刀死士,都沉默的找尋着曾經并肩作戰的同伴,仔細的将他們的屍體收起來,在附近的山谷埋葬了。這樣的情景,他們已見經歷過太多,以至于很難在他們臉上找到悲傷的神色。死士營的男兒向來如此,不求魂歸故裏,不計身後榮光,只求青山埋骨、馬革裹屍,留一縷忠魂長存世間。

穆寒将所有馬兒檢查了一遍,見九辰依舊對着那匹死馬出神,便走過去禀道:“這些都是上等好馬,如果僅是吃壞了東西,不會如此反應,屬下懷疑,這些馬被人下了毒。等剖開馬腹一查驗,便可知曉答案。”

說完這些,他關切的問道:“将軍背上的刀傷,可有大礙?”

“無妨。”

九辰一笑帶過,便默默凝視四周,忽問:“依你看,來搶雲弩的,有幾方人馬?”

穆寒眉心一跳,嘆道:“屬下看過了,十輛車的車轍,是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走了。至少,有兩方人馬參與了此事。”

九辰又問:“依你看,下毒的是哪一方?”

穆寒想了想,沒吭聲。

九辰冷笑了聲,道:“押送的車馬日夜兼程,要想下毒,半路上根本沒有機會。”

“莫非,軍中真的出了奸細?”

穆寒只覺寒意直竄背脊,不敢細思下去。

不多時,兩名銀刀死士分別從山道兩側探查歸來,均禀道:車轍出了山道之後,突然消失。

九辰并不驚訝,只道:“此事他們必然已經籌謀許久,又怎會留下蛛絲馬跡?”

一陣急促的馬蹄驟然傳來,朱袍紗冠,卻是宮中的傳令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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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九辰果然在此地,那傳令使忙勒住馬,急道:“王上命将軍速速回宮。”

穆寒急問:“敢問使者,負責押送雲弩的兩營統領,可在宮中?”

那傳令使嘆道:“聽說,王上大怒,三位将軍都已被下入內廷诏獄,恐怕兇多吉少。”

穆寒登時變色,再看九辰,只輕輕皺了皺眉,面上卻無太多波瀾。

雲弩被劫的消息傳回時,一白一綠兩個少女出現在了長林苑的門口。

苑中管事見她們皆是宮中女官打扮,便問:“兩位是?”

白衣少女秋波微轉,笑道:“我們是王後身邊的女官,奉王後之令,來給公主送晚宴上要穿的禮服。”

管事忙躬身行禮,謹慎的問:“兩位女史,可否出示王後鳳令?”

“諾,給你瞧瞧!”

綠衣少女下巴一臺,從袖子裏滑出一塊青玉令牌,上面刻着精致的鳳凰圖案。

管事這才點頭哈腰的将兩人請進去。

夜照公主所住的雲夢閣裏,公主依舊藍紗蒙面,正雙目無神的站在窗邊發呆。

冰兒和雪兒将兩位女官迎進來,隔着屏風俏聲禀道:“公主,巫國的王後派人送來了華美的晚宴禮服。”

公主恍若未聞,依舊滿目愁予的盯着窗外。

兩位侍女似也習慣了此事,冰兒笑道:“我們公主身體不适,恐怕不能當面謝過女史了,還請女史代為轉達謝意。”

白衣少女含笑應下,盯着公主背影看了片刻,明眸淺彎,忽道:“若臣女沒猜錯,公主定是在等一只蒼鷹。”

冰兒雪兒面面相觑,很是驚訝。站在窗邊的公主,嬌軀一顫,一抖,眼眸頓時煥發出光彩,猛然轉過身急問:“你、你是何人?”

白衣少女一笑,繞過屏風,緩緩走到公主跟前,從懷中取出一物置于掌中,道:“公主的病,可是因此物而起?”

夜照公主震驚的盯着那枚黑玉制成的玉佩,以及玉佩上的麒麟圖案,滿身寶石叮叮作響,顫抖着問:“你知道他在哪裏?”

白衣少女微傾身體,在公主耳邊輕道:“這些年,他也從未忘記公主。”

出了驿館,綠衣少女蹦蹦跳跳的問:“幽姐姐,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我們這樣騙那個夜照公主,會不會忒不厚道?”

幽蘭素衣飄飄,迎風而立,聞言,展眸輕笑道:“兵不血刃而制敵兵,這已是阻止夜照和巫國結盟的上上之策。”

和說罷,她揚眉瞪着一旁的綠衣少女:“更何況,這夜照公主與巫國世子,至多算個偶遇,拆婚之說,簡直是牽強至極。”

綠衣少女拍掌,嘻嘻笑道:“沒錯!若論緣分,他們之間,哪裏比得上風國幽蘭公主和那位黑雲騎主帥在劍北對戰三載來得精彩!”

幽蘭但笑不語。阿鸾忽然指着天空道:“幽姐姐,那不是侯伯伯傳信的彩鴿麽?”

語罷,她綠袖輕展,旋身飛起,在半空轉了個圈,便把那只彩尾鴿子輕松兜入袖中。

阿鸾取下竹管,遞給幽蘭。幽蘭看完信,神色凝重:“據侯溫查探,雲西大道上死的那人是江湖有名的刀客方白雲。此人,似乎與楚國绛衣衛關系深密。”

阿鸾一想起那日所見情形,就覺得毛骨悚然:“也不知這方白雲跟人結了什麽仇,竟然死得那麽慘。”

幽蘭引火燒掉密信,嘆道:“此事,只怕不止結仇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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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106

兩營将領被下诏獄的消息傳到東陽侯府,季劍大驚,不顧柔福長公主的阻攔,便要進宮面見巫王。

長公主決然擋在門口,斷然道:“不能去!王上正在氣頭上,你貿然前去,無異于火上澆油,說不定會害了他們。”

季劍哪裏還坐得住,一腔意氣被激發出來,憤憤不甘道:“這半年,為平浮屠嶺之亂,他們深入險地、苦戰半載,個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如今,還未查明原因就将他們貿然下獄,實在令人心寒。”

季宣負袖踱進屋內,嘆了聲,伸手按下兒子的肩膀,正色問:“你若真到了殿前,就打算這樣質問王上麽?”

“并非孩兒魯莽無狀,孩兒只是,替他們不平!”季劍咬牙捏拳,紅着眼睛道。

長公主卻寬慰一笑,美目中閃過一絲睿智的光芒,從容道:“劍兒,依我看,此事自有轉機。”

季劍眼睛霎時一亮,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向來足智多謀,有時連王上遇到難以決斷的事,都會詢問她的意見,便迫不及待的問:“母親這是何意?”

長公主笑而不語,看向季宣。季宣會意,不急不緩的撩袍坐下,與妻子對視一眼,目光沉着冷靜的分析:“第一,王上暴怒之下,也只是下令将他們打入诏獄,沒有立刻下斬殺令,說明你想到的問題,王上也想到了。第二,我聽說,這次兩營護送雲弩回滄溟,由死士營牽頭、世子統一調派指揮。負責押運的三員大将,有兩人出自死士營。此刻,只怕世子殿下比你更坐立難安。”

“不錯。”長公主颔首,輕撫着兒子手臂,柔聲道:“以世子的個性,必會在君前力争、想盡辦法保住他們的性命。就算……最後事不能成,王上也不會拿他如何。可劍兒你不同,若行事稍有不慎,可能會給整個東陽侯府都帶來滅頂之災。”

季劍緩緩擡起頭,雙目震驚,難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親、當朝長公主:“母親的意思是,讓我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兄——旁人在前面沖鋒陷陣,自己卻縮頭烏龜一樣,躲在侯府,坐享其成。我若如此行事,日後,還有何顏面面對滿營将士?”

“劍兒!”長公主第一次如此疾言厲色,痛心道:“你何時才能明白,你身上肩負的,不僅是一營主帥的責任,更是整個東陽侯的榮辱興衰。身為侯府孫侯爺,若因你一時魯莽,把整個侯府陷入險境,你又如何面對季氏的列祖列宗?!”

季劍見慣了軍中男兒的豪邁灑脫與重情重義,對季宣和長公主這番明哲保身之辭甚是反感,卻又無法直接出言反駁,只能生着悶氣,悶聲道:“若今日,死士營的統帥是子彥公子,母親也會讓孩兒冷眼旁觀麽?”

柔福長公主目光一顫,不由露出悲色:“巫後在宮中一手遮天,豈會讓自己的孩兒吃虧?可子彥不同,他生母亡故,雲妃妹妹又勢弱無依,若觸怒王上,誰來庇護他?”

季劍雖不懂自己的母親與雲國有何瓜葛,但每每提起雲妃母子,她總是悵然動情,如今見長公主如此形狀,不由有些後悔自己把話說重了,傷到了母親。

可三員大将前路未蔔,如一塊巨石般壓在他胸口,令他喘不過氣,更無心為自己的失言向長公主道歉。

這時,府外突然傳來了勒馬停車的聲音,季劍大喜過望,直接從椅子裏跳起來,大步流星的朝院子裏奔去。

東陽侯卧病以來,除了朝中有要事,平日基本上在家閉門謝客,極少出門。今日巫王去南山寺祭祖,本來特許東陽侯在府中休養、勿再勞頓,可季禮身為武官之首,卻堅持要去,以盡為臣之本,并一大早就命下人備好了馬匹,準備騎馬去文德門。

長公主與季宣再三阻攔,也沒能擋住老侯爺一顆久不握缰、躍躍欲試的心。只是沒想到,東陽侯興沖沖的翻身上馬後,還沒暖熱馬鞍,便在府門口墜了馬。

府中下人慌作一團,季宣心驚膽戰的扶起滾落在地的父親,忙讓人牽走了那匹馬。季劍聽到動靜,急急從演武場跑出來,奔至爺爺面前,可擔憂的話語還沒說出口,就看見年邁的東陽侯正凝視着侯府門前一顆半枯的老槐樹,目光渾濁的感嘆:“霜催木葉,塵染青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那一刻,季劍心裏,說不出的難受。腦海裏,無端想起來當日在月城,東陽侯擊筷而歌的場面,以及,九辰說的那句話:

“待你戎馬一生之後,便能知道山河猶破,将軍已老的遺憾、悲壯以及……不甘。”

那時,爺爺豪情未滅,還能提刀殺敵、忠心報國。那時,他年少無憂,快意恩仇,整日和阿辰縱馬長歌、醉卧山河。

不知不覺,爺爺老了,阿辰,也不再是他曾經相約劍指九州的好兄弟。而他,也日日被提醒着要心系東陽侯府的榮辱興衰,不可妄動,不可妄言。他的心,就像包裹在寒冰裏的一顆火種,明明想要掙脫束縛,卻只能一點點被擠壓,被冷水澆滅。

東陽侯最終還是坐着馬車去了文德門,因而,季劍一聽到停車的聲音,便知道是季禮參加祭典回來了。他惶惶不安的心,也仿佛有了着落。

季宣也攜着柔福長公主迎出府外,見季禮微阖雙目,端坐車中,神色間滿是疲憊,長公主忙道:“柔福已經命人準備了藥浴,父親一路勞頓,快些下車歇息吧。”

“唉。”

季禮長長嘆了口氣:“多事之秋,我需立刻入宮,為王上分憂。”

季宣見事态不尋常,急問:“發生了何事?可是與雲弩被劫有關?”

季禮神色沉重:“今日南山寺祭典,有刺客埋伏在涅槃殿,傷了王上。幸好子彥公子及時發現情況、沖入殿內救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柔福長公主與季宣俱是變色,季劍先是一驚,而後目光急切的道:“劍兒想陪爺爺一同入宮。”

季禮緩緩點頭:“也好。”

垂文殿,燈影幢幢,黑金色大理石地面泛着森冷的幽光。

內廷總管晏嬰看着緊閉的殿門,如熱鍋螞蟻一般,拎着拂塵,急得團團直轉,不停的踱來踱去。

他沿着垂文殿前長長的石階,走下去又走上來,走上來聽聽殿內的動靜,又惶惶不安的走下去,如此反複了十來趟,都沒能冷靜下來。

這時侯,他的小徒弟六子,喘着大氣從遠處跑了過來,晏嬰立刻焦急的問:“人呢?怎麽就你自己回來了?”

六子一只眼睛挂着淤青,委屈兼氣憤的道:“子彥公子沒在芷蕪院,我打聽了好久,才打聽到公子去玉珪殿探望文時侯了。可到了玉珪殿,那裏守門的內侍兇的厲害,說侯爺養傷期間,閑雜人等不得打擾。我一着急,就隔着殿門喊了聲子彥公子,誰知那些內侍二話不說、就把我圍起來打了一頓。”

晏嬰聽得着急:“那後來呢?你見着子彥公子了嗎?”

六子嗯了聲,似是怕晏嬰失望,低聲道:“子彥公子聽到動靜,倒是從殿裏出來了。可聽我禀明來意後,公子他……他說世子是君,他是臣,此事,他無能無力,讓我速速離去。還說,若擾了文時侯清淨,定不饒我。”

晏嬰失望的長嘆一聲,這深宮中,他唯一能想到的救兵,看來也是無望了。

六子也替師傅感到難過,忽然,他指着宮門方向,疑惑道:“師傅,東陽侯不是病了嗎?怎麽這時候入宮了?”

晏嬰擡頭一看,果然見季禮正帶着季劍朝垂文殿方向走來,他一跺腳,如獲救星般,立刻揚起拂塵迎了過去,遙遙問道:“侯爺可是來觐見王上?”

季禮忙大步走過去,和晏嬰打了個照面,關切的問:“王上傷勢如何?”

“不妨礙,幸好那刀刺得不深,只傷了些皮肉,醫官已經上過藥了。”

晏嬰一邊說,一邊引着季禮往垂文殿走,嘴上不停念叨着:“侯爺來得可正是時候。”

季禮見天色未黑,垂文殿殿門卻緊閉着,心中詫異不已,略有困惑的問晏嬰:“王上可是在歇息?”

晏嬰趕緊搖頭,笑道:“王上精神尚好,此刻,正在問世子殿下雲弩之事呢。”

季劍一聽,立刻迫不及待的道:“還請晏公速速為我們通報。”

垂文殿內,巫王臉色陰沉、目光犀利的坐在龍案之後。兩名身披黑甲的鐵衛,一左一右架住跪在殿中央的少年的手臂,另一名鐵衛,握着根黑漆漆的木杖,雨點一般,又狠又準的砸在少年單薄的背脊上,不多時,那少年便噴了口血出來。

這是軍中才有的脊杖打法,以快準狠著稱。當那少年噴出第二口血時,握杖的鐵衛才停了手,另外兩名鐵衛也松開少年的手臂,退到兩側。

巫王鐵青着臉,幾乎是暴怒道:“死士營立營十幾載,還從未因為馬匹腹瀉這樣荒謬的理由而遭遇如此慘敗!你要如何解釋?”

九辰面無波瀾的聽完這番斥責,才咬牙道:“兒臣知錯。”

“知錯?”

巫王驟然冷笑一聲,目光寒得瘆人,冰冷的深眸鋒利的掃過殿中的少年,厲聲問:“兩年前,因為死士營的失誤,離恨天挾持文時候逃出升天,你是如何跟孤保證的?”

九辰緊抿嘴角,感覺胸口有些發悶,一字字,顫聲道:“若再有那樣的失誤,就不必,再做這個主帥了。”

“好!好!”

“世子既然記得如此清楚,那孤今日就成全你!”

巫王拂案而起,眼睛微縮,冷冷吩咐:“死士營主帥九辰,指揮失當,致使雲弩丢失。按規矩,脊杖一百,沒收死士令。立刻執行!”

殿中鐵衛高喝一聲“諾!”,兩名鐵衛立刻上前,重新一左一右鉗制住九辰的雙臂,九辰猛然擡眸看向巫王,黑眸顫動:“此事真相未明,兒臣願将功補過,尋回所有丢失的雲弩!”

“不必了!”

巫王輕哼一聲,斷然道:“追回雲弩之事,孤已交給暗血閣全權負責。”

說罷,他眉梢冷酷的掃過殿中鐵衛,恨聲道:“打!”

黑漆漆的梨木杖,複雨點般砸落到少年單薄的脊背上,巫王負袖轉身,兩只手掌捏成鐵拳,微微發抖。

九辰還欲争辯,可堅硬的木杖密集的砸在他後背那道新添的刀口子上,傷上加傷,他咬牙忍住那炸裂般的痛已是極致,根本毫無喘息之機。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斷斷續續吐了幾口血,起初,還能感覺到後背刀口流出的血濡濕衣袍,淌流而下,到後面,只感覺連骨頭都麻木了。

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晏嬰急促而尖細的嗓音:“王上,東陽侯攜飛羽将軍求見!”

巫王猛然回神,恍然發現,從頭到腳,冰涼徹骨,半晌,才從唇間擠出一個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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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107

垂文殿殿門終于緩緩打開,季禮攜季劍進來時,殿中鐵衛已經退下。巫王以手支額,坐在案後,面上略有疲色。九辰則一身幹淨利落的黑袍,侍立在巫王身旁,肩背挺直,黑眸犀利明亮,絲毫看不出剛剛受過脊杖之責。

兩名內侍很快擡了軟榻進來,請東陽侯落座。季禮卻堅持行了大禮,才敢坐下。

季劍行完大禮,仍舊單膝跪于殿中,急切的禀道:“王上,劍兒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若是和雲弩被劫之事有關,就不必開口了。”

巫王揉着額角,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他們皆是有赫赫軍功的大将,如此處置,有失草率,求王上三思!”

季劍大驚,忍不住急聲争辯,話到一半,卻被季禮一個淩厲眼神止住。

東陽侯沉聲斥了句:“放肆!”便離榻跪地,恭聲請罪:“是老臣教導無方,日後定嚴加管教,求王上切莫與他一般計較。”

“無妨,孤年輕時,也如劍兒這般直率,什麽話都不藏着掖着。”

巫王一笑置之,輕瞥了眼身側的黑袍少年,問:“此事,世子是何看法?”

九辰有些嫌惡的撥開擋住眼睛的一縷碎發,輕道:“兒臣不敢妄言。”

可惜,那碎發不斷淌流着冷汗,被他一撥,反而貼在了額上。

巫王擰眉,微有不悅:“獲罪的三人,有兩人出自死士營,世子難道沒有想法麽?”

九辰默了片刻,在季劍隐含期待的眼神裏,微挑嘴角,黑眸冷酷攝人:“他們該殺。”

乍聽這話,不僅季劍,連季禮都暗暗吃了一驚,偷偷瞥了眼站在王座旁的黑袍少年。

九辰眸無波瀾,神色極是冷靜的盯着案面,顯然剛才那話,是在極清醒的情況下說出來的。

季劍目中陡然竄起一團怒火,雙頰因震驚而泛着白色:“你、你胡說什麽?!他們可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為了保全自己,竟然如此冷漠無情,你怎麽可以說出這種話!”

東陽侯聽着孫兒越說越過火,血氣上湧,猛然咳了一聲,怒聲打斷:“住口!殿下面前,豈容你放肆!”

季劍紅着眼睛,扭過頭不發一語。

季禮生怕他再說下去引火燒身,忙岔開話題,道:“王上,南山寺之事,實在令人後怕。今夜晚宴,臣懇請――”

東陽侯話未說完,殿外,忽然傳來司禮焦急的聲音:“王上,臣有要事禀報!”

巫王皺眉:“何事?”

司禮惶然道:“事關重大,臣必須當面禀報。”

巫王這才沉聲吩咐:“進來。”

聽到通傳,司禮官一路疾步奔至殿中,伏跪在地,急聲道:“王上,方才長林苑掌事來報,夜照公主失蹤了!”

“這晚宴都快要開始了,臣、臣實在不知該如何應付了!”

巫王和季禮俱是驟然變色,若夜照公主在巫國出了任何差池,那夜照國與巫國,必将勢如水火。若風楚兩國再趁機挑撥,整個巫國都将面臨災禍。

季禮忙道:“王上,事不容緩,必須立刻封鎖城門,找到夜照公主。”

巫王沉眉,立刻宣來了戍衛營左右将軍狄申和懷墨,吩咐相關事宜。季禮自請從旁協助,巫王禁不住他再三懇求,便同意了。

安排好這邊,巫王又吩咐季劍:“劍兒,你立刻回威虎軍,和列英一起帶領各營在滄溟城外搜尋,就算翻地十尺,也要将夜照公主找出來。”

“是!劍兒遵令!”

季劍只能暫壓下心中憤懑,高聲應命後,又紅着眼死死盯了九辰會兒,才和東陽侯一起匆匆出殿去了。

司禮暗暗抹了把汗,小心翼翼的垂詢:“王上,那今夜晚宴……?”

“暫且取消!你立刻去驿館,穩住舒靖王子。”

“是,臣遵命。”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方才殿中那番激烈的争執,空空蕩蕩的垂文殿,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巫王和九辰兩個人。

巫王揉着額角,冷靜下來,忽然意味深長的問一旁的黑袍少年:“方才,世子說「當殺」,是為了故意激怒季氏、讓他們遠離這趟渾水,還是真的那麽想?”

九辰沉眸道:“他們身為死士營主将,無論身處何等險境,都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這次押送雲弩所用馬匹,個個都是上等快馬,師鐵騎得那匹「黑閃電」,半年前,從浮屠嶺北面上山、偷襲北嶺十寨時,在山間奔馳三日三夜都沒有倒下,這次一路緩行、未出三十裏,卻因腹瀉倒下了,實在匪夷所思。”

“兒臣已查驗過,那些馬兒口吐白沫、舌頭烏青、抽搐不止,是中毒才有的症狀。可文時侯為早日将雲弩運回滄溟,日夜兼程,中途從未休息,這能有機會給馬下毒的,只能是那些看不見的鬼神了。兩營大将,連一個暗中搗亂的小鬼都抓不住,自然該殺。”

巫王被他這麽繞了一大圈,細思之下,臉色越來越陰沉:“你說了半天,不過是想告訴孤,是軍中出了內鬼。世子心思缜密,倒是給孤分析分析,這內鬼到底是沖着誰來的?”

九辰不料巫王有此一問,脫口道:“自然是雲弩。”

巫王驟然冷笑,哼道:“既然是沖着雲弩,為何兩營大将毫發無損,唯一的一支冷箭,偏偏射到了文時侯身上?孤若沒記錯,威虎軍中,論起識讀用毒,只怕無人比得過死士營。”

九辰一時愣住,呆呆的看向巫王,忽然再也撐不住滿身傷痛,也再也掩飾不住一身的狼狽。他用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雙目,好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然後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什麽,嗓子卻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既酸脹又幹啞無力。

九辰只覺胸口悶的厲害,待偏過頭,抹掉嘴角溢出的一絲腥紅,才覺得有新鮮空氣,從喉嚨吸入,進入了胸腔,他才能緩過氣來,笑問:“父王是懷疑,兒臣監守自盜,蓄意謀害文時侯麽?”

巫王屈指袖中,神色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情:“等暗血閣查明真相,孤自有定奪。”

九辰眸底僅存的一點希冀,也漸漸褪盡,沉默許久,他若無其事的挑起嘴角:“若兒臣能自證清白,父王能否允許兒臣繼續留在死士營?”

巫王眸光倏地凝住,半晌,哼道:“那也得,你有這個本事。”

九辰行至殿中,恭敬的行了一禮,便決然轉身向殿外走去。他手中,尚捏着半張發皺的卷紙,正是死士營在雲西大道截獲的那半封血報。他本想呈給巫王,說出自己的猜測,并禀明龍首四衛死而複生、奪走另一半血報的事。如今看來,卻已無必要。就算說了,他也只會懷疑,這是自己為了邀功而自導自演的弑君之戲吧。

殿內,目送那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巫王才從堆壓如山的奏簡裏取出一冊朱簡,緩緩展開。朱簡裏,藏着一封匿名信,巫王取出信紙,即使不是第一次看信上的內容,手掌,亦微微顫抖着:無名者拜啓君上:世子妒文時侯已久,假借離恨天之手殺人未成,十月朝,又設毒計,劫雲弩,欲斃商君遺孤于野。

商君,乃對公子巫商的尊稱,商君遺孤,就是子玉了……

從南山寺祭祖歸來後,巫王在案上看到了這封被夾在朱簡裏、悄無聲息的送到了垂文殿的匿名信。算時間,它幾乎是與雲弩被劫的消息同時傳來的,甚至更早。

朱簡只奏軍務要事,只有能直接接觸到軍務的人,才有機會将匿名信藏到簡中。而商君這個尊稱,只有威虎軍中的一些老人才這麽叫,寫這封匿名信的,必然是軍中老人了。

晏嬰一直惴惴不安的守在殿外,見九辰安然走出來,心中頓時卸下一塊大石。他雙腳有些發軟的迎上前,将對面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問:“傷在哪裏了?”

九辰沒有說話,只是半仰起頭,一動不動的盯着天邊最後一抹夕陽,深深吸了口。

站在晏嬰身後的六子甚是眼尖,忽然指着九辰身後,低呼一聲:“師傅,有血。”

晏嬰定睛一看,果見九辰背後黑袍的衣擺處,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着血。晏嬰試探性的往九辰背上一摸,頓覺冰冷黏濕,隐隐又藏着溫熱,待翻開手掌一看,五指上,竟是染滿了暗紅的血。

再厲害的刑杖,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撕裂這麽道口子、流出這麽多血,晏嬰眉心陡然一跳,又心疼又着急:“殿下背上有傷,為何不跟王上說明呢?!”

九辰動也不動,沒有半點反應,只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冰冷弧度:“說了又如何?為了博取一點微薄的同情麽?”

“我――不需要。”

這樣死灰般的平靜和語氣,令晏嬰感到害怕,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愧疚。

“是老奴無用,關鍵時候,連話都說不上,也沒能找到能幫殿下的人。”

九辰涼薄的笑了聲:“只有懦夫,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說罷,他黑眸中重新亮起堅毅之色,從容而決絕的朝階下行去,背影孤寂而挺拔。

阿隽身處險境,還在等着他一同籌謀良策,用最小的代價挽回大局。這個關鍵時刻,他不能沒有死士令,不能沒有強大的力量,更不能失去巫王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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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108

南市,西貝商號

封閉隐秘的地下密室裏,因為沒有風,燭火紋絲不動的垂直向上蹿着,貪婪得吸食着頂部木板滲透進來的空氣。

房間左右兩側,整齊的擺放着三十六把紅木圈椅,端木一族三十六路商脈負責人,皆嚴陣以待的端坐其中。

主位上,坐着一個灰袍長髯的老者,臉部雖然精瘦的厲害,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他和衆人一樣,都沉默的坐着,似在等待着什麽。

忽然,密室外,傳來一陣沉重的摩擦聲音,這是暗格門被打開的聲音。衆人立刻緊張兼警惕了起來,齊齊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片刻後,一個身着鵝黃衣衫、長相十分妩媚美麗的女子從暗門走了進來,從袖中取出一封暗報,遞給諸位上的老者:“父親,宮中傳來了最新消息。”

老者展開一看,極輕的皺起眉,而後便撫着長須,沉默不語。

這樣凝重的表情,極少在這位族中元老的臉上出現。坐在下首的衆人相互對視一眼,一位看起來十分精明幹練的中年男子忙問道:“江老,出了何事?”

老者神色甚是複雜的道:“夜照公主突然失蹤,今夜巫王宮的晚宴取消了。”

“啊?這——”

這實在出乎衆人意料,各路商脈負責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一人情緒激動的道:“江老,諸事已備,就算沒有這場晚宴,我們也可随時殺入王宮,取巫啓那狗賊的性命!”

“對!今夜就殺入巫王宮,取巫賊首級!”

他們大多數人,都是西梁遺民,隐忍經營多年,就等着這一刻。因而,這呼聲一出,衆人紛紛高聲附和起來。

灰袍老者卻不驚不亢的坐着,睿智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沉穩與算計。

江漓觀察着自己的父親,若有所思的問:“父親心中,可是已有主意?”

老者這才擡手,命衆人安靜下來,微微阖目,一副入定的狀态,道:“諸位已經忍了十幾年,難道還怕多忍幾日麽?巫王宮裏外三層皆有戍衛營高手層層把守,宮裏,更有暗血閣影子和血衛布下的天羅地網,貿然行動,只會給西梁多加一族的冤魂。”

“那依江老看,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事?難道一直躲在這裏麽!”

老者眼睛微微眯起,道:“殺人不一定非得用刀。險策不成,還有諸位最擅長的商策,趁這兩日,也該讓南市亂上一亂了。”

十月初一,寒衣節,距立冬尚有幾日。到了晚上,天空卻忽然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和着呼號的北風,如撒鹽一般,刮得人臉生疼。

宮人們詫異不已,紛紛從箱底翻出冬季的禦寒之物,提前裹到了身上,以防被凍病了。然而此刻,文時侯所居住的玉珪殿前,卻筆直的跪着一個背影單薄的少年。

少年僅穿着件單薄的黑袍,比宮人們的秋裝還要薄上許多,隔着袍子,幾乎能将他精瘦的骨骼一覽無餘。寒風卷着雪粒,從他身上呼嘯着橫掃而過,他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仿佛這刺骨的寒冷,與他無關。

風刀雪寒中,少年黑眸凜冽而清亮的逼視着玉珪殿緊閉的殿門,周身鋒芒盡收,伏跪于地,高聲道:“子沂無能,思慮不周,置王兄于險地,以致王兄險些被賊人所害,日日扪心自責,惶恐難安,特來向王兄請罪。子沂自小與王兄一起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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