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方盈年05

方盈年05

走出麥當勞，方盈年站在十字路口。

正對面是銀行和商場，旋轉門折出人影。大樓如機器流水線，源源不斷地生産人類——人從裏面走出，方盈年雙腿酸軟，睡得不舒服，她意識到自己即便鍛煉，也是變得嬌氣。

看看四周，她意識到自己并未走出多遠。

顧憫一定在找她，她不想躲開，也不想回去，若無其事站在顧憫面前。

于是過馬路。

她記得這片地方，三十年間，農田推平，蓋起大樓，矢車菊被水泥封死，生在路邊。她從前居住的地方離這裏很近，但她記憶模糊，不記得她家那片破爛的屋子是在哪裏塌掉。

顧憫家離木瓜小區很近，那個年代就有洋樓可住。

父親掰過牛犢的腦袋推進棚裏，方盈年曾經好奇地打聽那有名的顧家，那顯赫的，在這裏猶如貴族一般的顧家。

父親只是說：“世界上有壞人的。”

又說：“壞人過得好，這世道是這樣。”

顧憫一家以前不住這裏，顧憫母親去世之後，一家才從城的另一頭冒出來。

方盈年不知道那些過去，只是從旁人的話語中聽到，似乎在那十年中，她父親也挺胸擡頭過，但是被人害了——人們傳說兇手是這位顯赫的人，是那位，好像所有地位顯赫的人共謀了什麽，把她父親圍在中間，害了他，讓他落魄，讓他平反了也未能起來——方盈年不信，又有些信。

那些人的名字中，就有顧憫的父親。

牛咀嚼路邊的野草，安靜服苦，脾氣溫順。鼻息在方盈年指間飄拂，偶爾還有些鼻涕。她牽着牛走在泥濘的路上，鞋幫開了膠，粘了幾次不見好，布面和膠底合不來，張着口，露出腳趾和髒了的襪子。

她一向很孤僻，獨來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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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學的學校初中和高中湊在一起，那裏的孩子都家道殷實——那些沒錢的孩子不來念書，來得很少，想和方盈年湊在一起上學放學。然而她放學後總是去放牛，然後騎上車挨家挨戶送牛奶，她回家的路線和別人不同，她也不像那些用功的苦孩子，牛背上也要看書學習，她和牛之間用沉默溝通，她不必多言，也不想用功讀書，順其自然，沒有人催逼她。

于是她獨來獨往，顯得古怪。

不去送牛奶的時候，她出來放牛，鞋子總是容易壞，好不容易有了新鞋，她用鞋帶把鞋挂在牛角上，赤着腳卷起褲腳，走得很慢，手裏提着舊鞋，她偶爾會嘗試去補，補不起來，就放在一邊。

她的世界由牛和她構成，偶爾連牛也不存在，它只是一種工具——一種讓她可以理所應當地出來行走的工具，是借口，在送完牛奶之後不必坐在家裏學習，不必聽父親沉默地拿牛撒氣——然後偶爾說一些她不願意聽懂的話。

“這世道就是這樣。”

“牛，牲口，人活得還不如牲口。”

他總是這樣說。

父親身處一個混沌的世界，好像在另一個地球。一進院子，自動買了張通往消極世界的門票，換取咒罵一切的娛樂項目。家裏一針一線都像是帶着咒殺二字的，方盈年不太回家。

在一個特立獨行的世界，方盈年有一朵雲，她牽着牛走到那朵雲下，被孤獨的陰影遮蔽。像別人有許多鈔票，住在豪華的房屋，擁有很好的名聲——她有那朵雲，是一樣滿足的，她在那朵孤獨的雲下行走，無論她走在泥濘的路上，牽着牛去念書，還是騎着自行車去送奶，亦或是什麽也不做，坐在教室的板凳上捧着書，她也覺得非常安全。

直到顧憫侵入她的世界。

她非常不容易地把自己的雲挪開，把自己放進顧憫的春風中。

父親很不高興，但方盈年故意不去聽懂。

方盈年認為顧憫很煩。她喜歡獨來獨往，讨厭潇灑恣意的顧憫。未來是孤身一人的剪影，映在草色與藍天之間。然而顧憫卻非要擠進來。

有一個顧憫也不會記得的下午。

那時方盈年并不确信她很喜歡顧憫。

是一次考試結束後，顧憫沒有考好——考了第二名。

方盈年在成績單上看過她自己，并沒有搭理別人的名字。只是一如往常地收拾她破舊的布袋子，從教室出去，就脫下鞋子提在手中。她去尋找她的牛，把繩子攥在手中。

顧憫是匆匆跑來的，一定要和她一起走。

可什麽也沒說，只是跟在後頭——因為她總是跟着，方盈年任由她吵吵鬧鬧，有些蠻橫氣地走在她身後。可今天，顧憫一言不發，只是背着雙手走在她後面。

方盈年牽着牛在泥路上走，顧憫走在後面，不算很快。

她們誰也不說話，牛似乎很累，走得搖搖晃晃，步履緩慢。

有兩道相連的腳步聲，此起彼伏，一道輕一點，是赤腳走在泥沙地中——另一道顯得粗，是軟底的鞋子。

忽然，身後的腳步聲停下了。

方盈年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牛進入她的世界，并不打算去看看身後的顧憫怎麽樣。

心裏忽然擺動了一絲，然而回頭的念頭只閃過了一瞬，稍縱即逝。

然後——後面那道腳步再次響起。

變得飛快。

顧憫手裏提着她的鞋子，和她一樣赤腳走在路上。因為沒有經常打赤腳，被路上的石頭硌得表情猙獰。

然而還是一搖一晃，小跑着，走到方盈年身側。

龇牙咧嘴，可又繃着漂亮女孩的架子，腳心受不了，卻還要走。

頭上那朵雲忽然漸漸挪了挪，挪到顧憫頭上。

方盈年脫下了外衣，搭在牛背上。

“上來。”她邀請顧憫坐上牛背。

她的眼睛和老牛一樣篤定踏實，蘊含着數不清的心事。然而心事壓在眼底，面上只是木讷與羞赧，方盈年看看顧憫的雙腳，又端詳自己的，想了想，不管顧憫說了什麽，都有些笨拙地拍拍牛：“它脾氣很好。我牽着。”

“我想跟你一起走。”顧憫背着雙手拒絕，眼睛撲閃，很怕掉下淚來，眼眶卻漸漸紅了。

方盈年不知道她為什麽想哭，想起成績，不能明白為什麽第二名就會哭。

但是那天，她頭頂那朵小雲傾斜在顧憫身上，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

于是她把外衣拿下來，系在腰間：“你可以穿鞋。”

顧憫卻眨眨眼：“那我是以後能和你一起走了？”

那是一個顧憫自己并不是很在意的普通下午，顧憫一如往常地逗着方盈年，想要和她一起行走。

但是對方盈年來說，那天她覺得顧憫是自己那朵雲下的人，可以偶爾來她的世界做客。

黃昏抹在腳上，她踩着夕陽的碎影，牽着一頭鞭痕累累的老牛，旁邊走着她喜歡的女孩，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方盈年把她送回家去。

顧憫還要遮掩赤腳的痕跡，在院子裏提了水沖過腳，擦幹淨，再次穿上襪子和鞋，變成顧家窈窕的淑女。

方盈年默默盯着，忽然伸手在顧憫的水桶裏，一捧水潑在自己腳上。

顧憫嘻嘻笑，卻也沒說話，只是用水潑她。

方盈年擺擺手，轉身離開。

她于這世界而言是一個孤獨生存的世外的人——直到被顧憫拉入這個世界。

然而到了五十歲，她被心裏的困惑與情緒填滿時，顧憫不能把她的雲還給她，她想要逃回原來那個孤獨一人的世界。

可是，她已經找不到她的雲。當她逃離原來的生活獨自一人待着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非常寂寞。

為什麽會這樣，離開顧憫她這樣寂寞，不離開顧憫，她心裏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是顧憫的問題嗎？是心裏哪裏出了問題？

十字路口的燈紅了又綠，綠了轉紅，她在路口像尊沉默的雕像。

忽然她在馬路對面，看見了一個腳踩拖鞋的中年女人。

張了張口，最終沒說什麽。

燈變綠，中年女人頭發亂蓬蓬地跑來，扯住了她的衣領：“方盈年！你發什麽瘋？你到底怎麽了？大半夜不回家！”

有路人扭過頭來，好奇地打量這兩個容顏變老的女人。

“我再找不到你，我就報警！你還把手機留下！你要消失是不是？沒有手機，沒有錢，身份證也不帶——你吃什麽，喝什麽？你想過沒有？你是要氣死我是不是？昨晚上在哪兒過了夜？朋友們一個也不聯系，是不是明天也不打算去上班？你——你是要出家？”

顧憫悲憤交加，殘妝仍在，頭發沒有打理，實在狼狽不堪。

可人扯着衣領子，像潑婦似的當街叫喊，皺着眉頭，方盈年靜靜望着，忽然擡手，撫平她眉心。

“我想，我離不開你了。”

“你真自私！你走去吧，我也沒和你結婚，我稀罕你？我去哪兒找不到一個老頭？”顧憫憤然打開她的手。

“我們結婚吧。”方盈年說。

她說了好幾次，顧憫或是忘記了，或是沒有聽見——她不知道什麽因，結出她想要一場結婚典禮的果。

但好像離開之後再回來，答案在心底慢慢浮現，目前為止仍然模糊一團。

顧憫睜大眼睛，簡直要被她氣死：“你離家出走，回來說和我結婚？你是什麽神經病！方盈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