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更年期10

更年期10

老牛河沿山而行，其實名字不這樣俗，但有民間傳說，神牛為祈雨挪山投河，感動上蒼，此地得名老牛山，老牛河。

“別講故事啦！”大巴上，孫志冰搓着花生米打斷了老呂的講話。

老呂繼續開車，哼哼兩聲。

顧憫摘下帽子理理頭發，再扣上，旁邊方盈年看着窗戶外頭，仔細一看，帽子蓋臉，人已經睡着了。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消息走漏，群裏也沒吱聲，美隊就知道了她倆要去燒烤。以至于李穗穗聽見，絕不肯和這群人一起，自己去了同學家。

周六大清早，孫志冰在樓下吊嗓子，那段時間補了一部劇，迷上一個年輕男演員，京劇扮相極好，她就跟着咿咿呀呀，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哪出。顧憫在陽臺收衣服，低頭一看，孫志冰就仰着臉：“哎，你倆去老牛河呀，你這段時間鬧啥呢，也不出來搞群體活動。”

因為之前顧憐結婚，加上李穗穗方盈年的事，美隊活動沒再展開。

開玩笑，組織活動得場地，得籌備。

公園那麽一大片，不靠顧憫那張和善的臉，別人不認——其餘幾個，歪瓜裂棗兇神惡煞，甚至也懶得去招呼，各有生活呢。

那時候，組織起來，是因為各自都是沒什麽人搭理的孤寡人群，閑着沒事自然而然地認識了，互相都看得起，跳舞只是消遣——天知道顧憫往群裏發的那些舞蹈教學視頻有誰看了，最後還是瞎蹦噠，像妖魔出來巡山。

忽然不跳了這麽幾天，孫志冰偶爾也覺得想蹦噠一下，鍛煉身體，但李愛華那群人，她看不慣，追想起了顧憫，之前還聽說方盈年離家出走，眼珠子就往顧憫家窗口望，果然望見了顧憫。

被孫志冰一鬧，得知了她們今天要去老牛河，就跟變了魔法似的，一轉眼，小區門口變出一群人來。

現在車上，孫志冰制止老呂講故事之後，又閑着沒事兒針對起了顧憫：“哎，顧憫，你理理我，別裝逼。跟我老實交代，前兩天是個什麽情況？聽說方盈年也老年癡呆啦？”

“什麽老年癡呆，現在叫阿茲海默病。”顧憫說。

“這他媽的是重點？你就聽了個這？”孫志冰在顧憫後面，戳着座椅，把顧憫戳得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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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我，方盈年睡着呢。再一個人家也沒得病，別咒我。”

孫志冰帶頭開始噓她，噓她心疼方盈年。

顧憫剛遮住難為情的笑，又覺得在美隊這些人面前沒什麽好害臊的，越害臊孫志冰越來勁，于是坦然笑笑。

怎麽樣，就是心疼。

孫志冰撅着嘴不說話了。

大巴像一頭老了的豹子，歪歪轟轟地往老牛河進發。

老牛河沿河架設鐵絲網，水深的地方在南，最北建公園，唯獨本地人知道從老牛山斜側過，一條羊腸小道可過河邊，正是一處河灣，河邊還算平整，有些碎石。對岸一棟酒店，紅磚綠瓦，不知道有沒有客人前來。還算幽靜，只是道路太窄，大巴停靠山下一家酒店門口。

背着燒烤架和幾兜子肉食上路。

體力活交給方盈年，孫志冰想偷懶，被顧憫在背上壓上了一兜木炭。

各自領了活走，孫志冰還是充滿偏見地追想徐愛國：“那孫子娘娘腔，讓他背起來，呵，那可了不得。”

顧憫瞥一眼，沒說什麽，低頭再看，留給她搬的東西就剩幾張餐布。

她頗為不好意思地捏了桌布，轉頭看方盈年，發現方盈年狡詐地早早的地把東西分擔給了老呂，自己只提了一些匆忙帶來的錫紙和之前存起來的金針菇牛肉串。

于是不搭理她。

沿着小道，幾個人排成一列，慢悠悠地行走，也不着急，還有人帶釣具，預備在河裏弄條新鮮的魚來。

到了地方，就搭竈生火，孫志冰說這件事她擅長，但必須方盈年給她捏肩捶背她休息夠了才幹。方盈年擠眼笑，搖頭說不幹，孫志冰就躺平了不幹活，嘟囔着說一路上方盈年都他媽的睡大覺，現在從事一下勞動都不願意，真是嬌氣的城裏人。

方盈年錯愕，看看顧憫，顧憫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笑着回應：“我們城裏人再嬌氣也沒有走個幾十米要人捶背的，你睡覺吧，我們生起火來你可別吃。”

原來她也已經是城裏人了麽？後知後覺，方盈年低頭，仿佛又看見少年時放牛的場景，思索着，那段記憶卻變得遙遠模糊。

笑了，不搭理孫志冰，轉過臉擺弄木炭。

不過因為不常出來燒烤，她自己也有些生疏了，左右環顧：“弄些木柴來吧。”

孫志冰斜眼，方盈年偏不求她，自己把木炭擺弄來擺弄去，惹得孫志冰看她們都是廢物，起來轟走。

不過因為風向，的确不好生火。

都還不餓，釣魚的都去釣魚了，食材擺了一地。餐布死角壓着幾本書，方盈年原打算看的，清風一吹，嘩啦啦響，顧憫轉過頭看見了，過去找了石頭壓住，收起書。

背包在另一角扔着，顧憫走出人群之外——不過也不是群，只是一堆堆人，簇擁在河邊，吵吵鬧鬧。

但獨自一人，又十分寂靜。

顧憫把書填進背包，敞開，忽然看見裏頭有堆花布。

拿出來，竟然是個汽水gg，一個圓溜溜的綠蘋果形狀的風筝……顧憫想了很久，想起這是年初的時候某商場搞包餃子活動，她閑着沒事兒參加進去勇奪第一，得到一打汽水和一個這東西，壓了箱底，不知道為什麽方盈年拿了出來。

風筝骨架和線都卷在另一邊，顧憫索性拿出來組裝。

這是個便宜貨，興許放不出去，她心裏一邊說這個風筝不好，一邊為它安上了支架，對着破舊的一張說明裝好了，再三确認沒問題，拿了起來。

不遠處，方盈年和孫志冰争論着生活，她們兩個湊在一起是生活的兩端，一個蠻橫不講理沒什麽文化五大三粗又充滿偏見，一個愛講理很溫柔很內斂又瘦又有文化……雖然都是好人，可湊在一起直吵架。方盈年不和她吵，孫志冰就像個小學男生一樣非要刺激她，一會兒說離家出走，一會兒說顧憫肯定外頭找老頭了，最後方盈年說：“那找去呗，她沒追求找老頭，我找二十歲小姑娘去。”

然後方盈年涼涼地補充一句：“說得好像五十歲就得找老頭…… 你知道人家鄧文迪嗎？你知道…… ”

剛說一半，顧憫提着風筝走過來了，她住口，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下：“這可是靈魂的放飛啊！是生命的升華！”

“是生命的狗屁。”孫志冰呸她，看她酸腐勁兒就皺眉。

方盈年被這句狗屁打擊，悶頭站起來走到顧憫後頭，拉着她的袖子就走。

顧憫被拽了個趔趄，但還是跟着她走，人就笑了：“你跟她計較幹什麽？”

“我是羨慕她，”方盈年悶悶的，接過風筝看了一眼，“沒什麽文化，也什麽都不想，每天打麻将就很快樂了。”

顧憫想說你是想太多，可想了想自己也沒什麽資格說，只好說：“那你也搓麻将去。”

方盈年眼睛一眨，迎着風，抖落着風筝線，試着一點點把風筝放起來。

孫志冰大喊：“他媽的老娘在這兒生火你們浪漫去了。”

顧憫笑：“求你啦我們就浪漫一會兒。”

孫志冰翻了個白眼，拿起手機把她倆拍下來，給沒來的群友發語音轉文字表達她的不滿：“那倆貨不幹正事兒放個大屁股。”

視頻最後一秒，大蘋果順風而起，呼啦一下，從屏幕一邊隐沒。

一轉眼，從手機裏飛出來，到了半空。方盈年一點點放線，把那個大蘋果放到天上去。

顧憫說：“你還有這技術。”

“碰巧。”方盈年說。

且放且退，方盈年仰着臉，忽然把那個塑料的風筝線輪塞到顧憫手裏。

顧憫手忙腳亂：“啊？啊？”抻着胳膊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方盈年卻十分放心，撒開手看風筝，又看顧憫。

顧憫說：“你拽着我點兒，我一會兒摔了！”

往後退，退，石頭多，腳下不慎要摔倒——摔個屁股蹲兒孫志冰指不定得笑成什麽樣。

于是方盈年扶着她的胳膊，一起牽着風筝出去……不知不覺，又離那幾個遠了些。

風吹着顧憫的發絲，方盈年替她別在耳後，眼神溫和，忽然扶了扶她的手臂，接過線輪一轉，仰着臉笑，剛要說什麽，風筝忽然劇烈一晃。

她在這裏假裝是個行家是有報應，立即翻了車。

風筝的幾根主要支幹斷了一支，它立即像個破塑料袋一樣，只在繩上掙紮了一秒，就嗖地飛了出去。

“那邊那邊！”顧憫看風筝眼看往河裏掉，怕人發現要被罰款，急急忙忙地沖那邊跑去，試着看能不能撈起來。

方盈年收起線輪跟在後頭，步伐不緊不慢，可顧憫急，也感染她，于是也跑起來。

撈起風筝，泥濘一團。

四下尋覓，看見接通景區的一條小橋，不過用鐵鏈和标語攔着，背面朝她們，料想上頭一定寫着“危險禁止入內”。但那邊有個垃圾桶，兩人還是上了橋，把東西扔下。

方盈年忽然四下打量，見沒人在鐵鏈這裏看守，擡腿一跨，過了景區那頭，回身張開懷抱：“來——”

顧憫睜大雙眼：“發什麽神經！咱們走太遠了，那頭還等着呢！”

“我們離家出走去。”方盈年說。

顧憫不可置信：“神經病！”

“我們私奔去。”方盈年還是蠱惑她，見她始終不理，人往後走了走，眼看就要走入另一頭的林子中。

顧憫氣急，咬牙：“你走！”

但也已經竭力擡腿過鐵鏈了。方盈年接應，在她還沒跨過來時，故意逗她：“有人來了！”

驚得顧憫就要快速離開現場，卻被鐵鏈絆了一跤，摔進方盈年懷裏，左右一看，哪裏有人？氣得咬牙切齒：“我才跟你發神經？”

可人已經走了過來，扔了那廉價的風筝，方盈年和她手牽着手，一起當了景區逃票的人，肆無忌憚地走着，顧憫不住地念叨：“孫志冰那幾個還等着呢！”

又念叨：“一會兒要罰款了！”

“讓人抓住上了電視…… ”

“哎呀…… ”

方盈年油鹽不進，什麽也不聽，顧憫只好閉了嘴，看方盈年要帶她去哪裏。

徒步走着，什麽事也沒辦法想，想了，方盈年也不聽，索性走路，不斷行走，牽着這突發神經的中年危機都危機得神經兮兮的愛人。

顧憫幽幽嘆氣：“再鬧我可回去了。”

“再走會兒。”方盈年捏緊了她的手。

顧憫的心被提起來，又被迫放下，越走，越發現方盈年似乎很認真，真是要“私奔”似的。

不由得笑起來：“這麽想和我結婚？”

“我的安排…… ”

“這麽明顯。”顧憫笑。

一個風筝，從前是放過的，不過，那時似乎也不算風筝，是一個很大的包裝袋，被裁了又裁，是十五歲的方盈年做的燕子，因為她人很細心，做得像模像樣。

那時，顧憫在校長那裏受了欺負，之後方盈年運動會上故意将鐵餅甩到校長臉上去了。

可方盈年并不承認，也什麽都不說。

就是那個運動會結束後的暑假，顧憫從窗口往外望，忽然看見了一個花花綠綠的燕子飄起來。她探出頭去，見那颠簸的小路上，少女還穿着舊的白色背心，自行車把上拴着一根繩子，拽着這麽個燕子飛行——

方盈年在那裏兜圈子。

顧憫就跑出去，背着手去看她：“你自己做的嗎？”

車停在她眼前，可燕子還是在空中飛着，顧憫仰着臉看癡了，方盈年才憋出一句：“上來。”

她就上了方盈年的自行車，也不知道她要去哪裏。

只見到山巒在身側微微挪移，燕子在頭頂飛來飛去，方盈年汗濕的後背浸透白背心——自行車卻沿着小道不住地往前。

去哪裏呢？她沒有問，只是心裏歡喜，聽着方盈年均勻的呼吸聲。

風掠過每一縷發絲，都在低語着方盈年內斂的心意。

“有一朵雲。”方盈年忽然說，沒頭沒尾的，可顧憫凝神細聽：“嗯。”

“我們從這兒走……一直走，”方盈年很努力地憋出詞彙來，指着極遙遠的天際，“一直走……躲起來。”

“去哪裏？”顧憫好奇。

方盈年停下車，眨了眨眼，回身比劃了一下，最後說：“我不喜歡這裏。我想去別處，只要是別處。”

十五歲的顧憫還沒失去姐姐，有些天真：“別處是哪裏？”

可那時的方盈年也沒有足夠的詞彙量去形容她想要逃離的心情，她只想帶着顧憫一起走。

走到哪裏，她也不清楚，愣了一會兒，頭頂那朵雲掉了，她跌回現實來，想起去哪裏都要辦手續。

啞了一會兒，顧憫接茬，故意說：“私奔啊？還是離家出走？”

這兩個詞都很驚世駭俗，方盈年立即漲紅了臉：“不……我…… ”急着辯解，可看了一會兒顧憫的笑眉笑眼，抿着嘴，神情就凝重起來：“你留在這裏，我也…… ”

“說什麽呢？”顧憫笑着推她一下，打斷她心裏的胡思亂想，這次她非要試着騎自行車：“來，我載你。”

方盈年搖頭：“不私奔。不離家出走。”

這事被顧憫笑了好多年。

此時，忽然刻意安排，又風筝，又私奔，方盈年打小的悶又冒出來，不能很輕易地表達了。

顧憫明白了，舒展筋骨，微微躬身，把手擡在方盈年眼前：“再走會兒吧。”

方盈年這次沒說私奔了。

不能真的私奔，私奔到哪裏，不也還是她們兩個？

可是，私奔的心情卻是在的，如在風中，自由自在——抛去一切雜念的心情使她心懷感念。

“多走一會兒。”方盈年小聲說。

“得趕在珠寶店下班之前啊…… ”顧憫轉過臉，“不是說結婚麽？”

方盈年立即笑起來：“我願意我願意。”

“神經…… ”顧憫笑罵，牽着她神經兮兮的愛人，偷偷摸摸穿行在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