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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我一直為你而驕傲。”

男人臉頰的冰冷因少女覆在上面的手掌而一點一點地消散，濕熱的觸感使得亞德裏恩的睫毛顫了顫，他的眼睑微微垂下，遮去那雙金色的瞳仁。

他蒼白的手從袍子中伸出，緩緩擡起，最後動作小心翼翼地覆在了牆角不知名的金發少女的手背上。

身為大魔法師的亞德裏恩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惶恐和無措的姿态。

他就像是個看着心愛的玩具擺在觸及不到的高高桌面上的孩子，警惕着四周，生怕有人将它奪去。

曾經只是個普通人類的亞德裏恩有過很多的兄弟姐妹。他住在一個隐世的小村莊裏，每到冬天将要來臨的時候，父親便會趕他到山上去拾取食物，到臨近的村落去乞求施舍。

因為他是被讨厭的那一個。

亞德裏恩對于“家人”的記憶，只有母親望着他時的厭惡眼神。

那雙眼睛裏或許是存在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悲憫的。

可即便是一點點的悲憫，也被父親将豐收不利，在哭泣的母親面前說“那位魔法師大人說了，這家夥是帶來不幸的存在”後消失了。

可是為什麽呢？

他做了什麽呢？

年幼的亞德裏恩在面對比自己的身形大出兩倍的魔獸的時候，腦子裏依舊是這個問題。

他用那雙絲毫不像個四五歲的孩子的陰沉眼眸，直直地看着面前黑測測的魔獸的眼睛。

人臨近死亡的時候，會感到恐懼。可是亞德裏恩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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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想起了很多不甘心的事情。

出乎紅發孩童的預料的是，那只本來要将他的脖子咬斷的魔獸在接近他的一瞬便停了下來。它似乎和亞德裏恩一樣充滿了疑惑，伏下了腦袋，嗅了嗅看上去髒兮兮的亞德裏恩，遲疑了一會兒後，便像只人類村落裏普通的看門犬一樣，乖巧地趴在了地上。

那是亞德裏恩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許是特殊的。

他的命運從一開始便決定了。

在那位路過這個村莊，輕巧地對着他的父母說下“他會給你們帶來災厄與不幸”時就決定了。

正是因為這樣，亞德裏恩從來就得不到自己喜歡的東西。

于是他便學會了偷偷地藏起。

可即便是這樣，偶爾被他的兄弟姐妹們發現了他藏在枕頭底下的泥塑雕像時，他們将他放在了高高的櫃子上，以此作為對“不受喜愛”的亞德裏恩的挑釁。

亞德裏恩不太記得清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他只記得幼時的自己在尖銳的笑聲裏憤怒地尖叫着，踮起了腳尖，伸長了手。

——要是這樣惹人厭煩的存在消失掉就好了。

再到後來，亞德裏恩的記憶裏便只剩下了那個村莊被魔獸襲擊的一天。

小小少年蜷縮在牆角。人們絕望的尖叫聲震痛了他的耳膜，他覺得這刺耳又惹人煩躁，便索性捂住了耳朵。

那雙金色的瞳仁裏倒映出鮮血的顏色，亞德裏恩面對熟悉的人被撕成碎片這種事情，似乎十分迷茫。

他的母親被那天他在山上見到的那只魔獸咬住了小腿，将她一路從裏屋拖到了門外。她與他有幾分相似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那是亞德裏恩第一次見到母親用乞求般的目光看向他。

“救、救救我……”

女人的聲音痛苦又絕望，使得牆角的亞德裏恩僵住的手指動了動。

——他是想要救她的。

小小少年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像那只魔獸走去。而記住了亞德裏恩的氣味的魔獸似乎不明白自己“老熟人”的意圖，他松開了尖銳的牙齒，靜靜地站在月光下，等待着這位少年的到來。

而覺得自己得救了的女人倉皇地從地上爬起了身，她淩亂的發絲散在臉前，臉色蒼白，神情在亞德裏恩接近的一瞬間變得可怖了起來。

她跌跌撞撞地向亞德裏恩跑來。

亞德裏恩以為她會握住他的手，一起從這個地獄跑走。

結果她只是發出了尖叫着“怪物”，将他一把向魔獸推去，與其同時跑進了裏面的房間，鎖上了門。

——他曾經是想要救她的。

額頭上傳來一陣鈍痛。似乎剛剛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的亞德裏恩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任由鮮血從額角滴落，沾染了半張臉。

他的眼睛再次對上了面前魔獸垂下的眼。

這是亞德裏恩第二次明白，自己是特殊的。

而這一次，他不再抗拒這種特殊。

“去吧。”他這麽對着魔獸說道。

他為這種特殊而感到欣喜。

他已經不再期待自己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在溫暖的陽光下被父母高高舉起了。

擁有奇怪的力量的他可以自己給自己創造快樂。

他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種東西，一開始只是小小的泥塑雕像，後來是報複的快感，再到後來，是強大又美麗的伊芙麗亞。

伊芙麗亞從未對他露出笑容，卻經常用那雙藍眼睛注視着他。

就好像只看得見他。

亞德裏恩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溺于這樣的目光。

當然，如果那個讨厭的自稱菲尼克斯的紫發魔族不在就更好了。

他似乎從來都不喜歡自己，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亞德裏恩記憶中所謂的“父親”看向他的目光一樣。

知道伊芙麗亞不喜卷入争端的亞德裏恩曾在那位金發女魔王面前，假裝不經意地提到菲尼克斯與矮人族發生了沖突的事。

結果金發少女只是輕巧地嗯了一聲，她看向他的澄澈的湖藍色眼睛裏沒有什麽情緒，“我相信他的決斷。”

伊芙麗亞對于菲尼克斯有着絕對的信任。

感受到這一點的亞德裏恩愈發地讨厭了菲尼克斯起來。

但他頗為聰明地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從來不将對于菲尼克斯的嫉妒表達在任何人面前。

“如果我變得像那家夥一樣強大的話，我可以繼續追随你嗎？”

篝火堆中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烤肉的香味彌漫在森林的四周。

在菲尼克斯暫時離去去處理事務的時候，亞德裏恩這樣向伊芙麗亞問道。

這位金發女魔王對于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似乎感到了十分的不解，她沉默了片刻，才松開了緊抿的唇角，回答道：“如果這是你的意願。”

她沒有想過要主動抛下他。

至少在發現了亞德裏恩的秘密之前沒有想過。

“殿下不會和你這種家夥走在一起的。”

亞德裏恩眼睜睜地看着伊芙麗亞的離去，而菲尼克斯的長劍就指在他的喉口，仿佛下一瞬便能輕而易舉地刺穿他的喉嚨。

“你這家夥還不明白嗎？”紫發魔族眯起了眼睛，語氣之中滿是厭惡，“給那個人類村莊招來禍患的，就是你這家夥。”

那群魔獸應着他的願望而來。

亞德裏恩眸中閃過一瞬間的驚愕。但那也就是驚愕而已了。

沒有愧疚也沒有自責。不管是他的家人，還是村莊裏其他的村民，他們的生死，對于他而言都無所謂。

與其說他是喪失了共情能力，倒不如說，他只是覺得那些人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而已。

可是伊芙麗亞似乎因此而讨厭他了。

紅發孩童眯起了眼睛，看向菲尼克斯的一瞬間，眼底泛起了陰冷的殺意。

明明這家夥也殺了好多人，可伊芙麗亞為什麽不讨厭他呢？

亞德裏恩沉默地看着紫發魔族收起了長劍，跟上了遠去的伊芙麗亞的腳步。

他的身後的草叢裏發出了沙沙的聲響，幾只魔獸對着遠處的伊芙麗亞龇牙咧嘴地，眼中露出兇光。

亞德裏恩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是啊。不是他的錯。

沖天的火炎在一瞬間便席卷了這幾頭魔獸的皮毛，這火紅又明亮的顏色像極了天邊落寞的晚霞。

五六歲的小小少年就這麽蹲下，手掌搭着下巴，面色平靜地欣賞着面前的慘劇。

“都是你們的錯。”

他這麽說道。

陰冷的地下室裏，似乎感受到了少女的顫抖的菲尼克斯站起了身子，他的神色溫和，眼底徹骨的寒意卻一點也未褪去。

“你走吧。”亞德裏恩的聲音不大，卻能夠使得面前的少女清清楚楚地聽見。

她的臉上一瞬間便露出了不可置信，随後藍眼睛裏迸發出了喜悅。

亞德裏恩側了側身，為她讓出了一條路。

少女警惕地看着他，一直倒退到了門前。

門鎖随着咔嗒一聲打開，暖黃色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溫暖了她的肌膚。

她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

而就在她踏出這個充斥着奇怪藥香的地下室的一瞬間，她的心髒便停止了跳動，血肉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地湮滅，只留下醜陋的骨架，摔散在了石子路上。

紅發魔法師神色淡漠地看着這一幕。

【“如果這是你的意願。”】

“騙子。”

啊，想起來了。

亞德裏恩扯了扯兜帽，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地下室。

那個曾被他的兄弟姐妹放在高高的櫃子上的泥塑，最後被他自己摔碎在了地上。

他也曾踮起了腳，伸長了手，無助地哭啊，抓啊。

結果得到的除了散掉的櫃子和破碎的玻璃外。

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