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番外二少年游中

番外二 少年游 中

趙階道：“郎君方才說公器時與京中派過來的巡查禦史很像，”他彎了彎眼，遮掩中了眼中閃過的不屑，“不過他們是道貌岸然，便是索賄，也見不得金銀。”

氣氛頓時一凝。

幂籬下的人笑了笑，“哦？”

趙階略與他拉近了些距離，笑眯眯地說：“但是郎君你不同，你說這話不像是要做副清正的樣子，而是真的珍惜物力。”

這人還是笑，“我與郎君不過一面之緣，郎君怎知我為人？”

趙郎君離得更近了些。

少年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仿佛染了血的腥甜滋味，但更多的還是草木清香，他身上的氣味與時下京中貴胄喜愛的熏香截然相反，既不高雅，也不清幽。

卻透露出了一種蓬勃的、熱烈的鮮活。

一個活人。他想。

随着趙階的靠近，他身上因服藥而經年不散的淡淡藥氣好像也被沖淡了不少。

後者微微垂眸，幾乎是下意識般屏住了呼吸。

“直覺。”趙階說，說得理直氣壯。

這人的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矜貴，哪怕只是第一次見面都讓趙階覺得，仿佛世間一切完滿之物，于他而言皆唾手可得，他絕對不會為了達成某些目的而扮成何種模樣，更不需要虛與委蛇。

他此刻同趙階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

太古怪了。趙階心道。

這人又笑，他似乎并不厭煩趙階的靠近，反而很好脾氣地道：“多謝郎君贊譽。”略一頓，“郎君貴姓？”

趙階道：“我姓趙，單名階。”

臨霜府大約無人不知這位天天恨不得上房揭瓦不學無術的趙郎君，這人卻沒有提起他的父親，反而仔細問道：“名是哪個字？”

“臺階的階。”趙階無所不答，和這個戴着幂籬的人說話是件很舒服的事情，他太溫和了，讓趙階想到最和煦的春日裏擦過面頰的微風。

這人聞言嘆道：“父母愛子之心良苦。”

趙階愣了一息，不料他居然一下就猜出了自己名中階字的緣故。

趙階出生時體弱，頻頻生病，姜白與趙衡兩人飽讀經典，于鬼神之說只一笑了之，面對着幼弱的趙階時卻也不能免俗，取一個階字，正是怕名字太過貴重，反而折損了趙階的壽數。

趙階低聲道了句，“待我弱冠後，要将階改做玠。”說完又有些懊惱，他何必同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

“美玉無暇，也是好名字。”這人笑道：“與郎君正相配。”

趙階自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除了他外祖父母以外的人誇他像玉，尤其是這人說的還非常自然，沒有任何作僞之意，一時難免有點飄然，美滋滋地反應過來之後忙晃了晃腦袋，道：“還不知郎君名姓？”

“在下姓沈，名，”只靜默一息，他便繼續道：“璿淵。”

趙階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同音的字，以為是璇鳶，覺得很像個女孩名。

馬蹄聲一停。

沈璿淵笑道：“在下到了，多謝郎君相送。”

“沈郎君客氣。”趙階道。

在将軍府通明的燈火中，沈璿淵的身形有些模糊。

青竹玉立，翩然若谪仙。

要是他張叔叔沒有一臉欲言又止地站在将軍府門口就更好了。

趙階見過禮，又朝沈璿淵擺擺手，快快樂樂地溜回趙府了。

張紹：“……”斟酌了一番言詞，緩緩道：“殿下，阿階的性子跳脫，不過為人斷不至于有壞心，若有違禮之處，也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教管不周所致，請殿下降罪。”

沈璿淵，或者說太子殿下容颍道：“趙小郎君沒有違禮，”他自己未曾察覺自己的語氣裏帶了幾分笑意，“少年郎意氣朗然，孤見之，也覺喜歡。”

張紹這才放松下來，權當太子這是客氣得不能再客氣的場面話，道：“能蒙殿下喜歡，乃是阿階之幸。”

太子先行，張紹随其後。

走了十幾步，容颍腳步頓住，偏頭道：“張将軍，若是趙小郎君有意尋孤，不必攔他。”

張紹一愣，“是。”

那邊，趙階正飛鳥掠林一般地輕輕翻過院牆，連一丁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哥。”有個細細的聲音幽幽道，有點吐字不清的綿軟。

趙階差點直接趴下。

他今日出門忘看黃歷了，怎麽就挑着他翻牆時有人喚他！

“阿昱，”趙階壓低了聲音，很想擺出副威嚴兄長的架勢，奈何他剛剛胡鬧回來，根本吓不住誰，“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

趙昱眨着圓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個粲然的笑容，“我等哥回來。”

趙昱是趙衡親弟弟的女兒，小孩不到一歲時父母雙雙陣亡，便被趙衡接到了身邊，今年才四歲，乃是趙階看着長大的。

趙階失笑，“等我回來做什麽？”

趙昱用力伸手，拽着趙階袖子道：“走。”

“好，走。”趙階跟着她。

小姑娘還太小，裹得像個錦繡團，步子又小，偏偏還要快走，趙階都怕她摔了，遂一彎腰，将小孩抱在懷裏，“去哪？”

趙昱拼命想證明自己，“會走，哥會走。”

趙階颔首，“哥的确會走。”還手欠戳了戳小姑娘的丸子大小的發包包，見後者鼓着兩腮，才笑哄道：“爹要是聽見我這麽晚回來定要責罰，阿昱就當幫幫哥我，咱們快點走，別被爹發現了。”

趙昱思索片刻，重重點頭，聲音放輕得像是氣音，“去我屋子。”

趙階抱着趙昱大步往裏走，正路過他爹燈火通明的書房，于是對着窗戶欠欠地喊了聲，“老頭，歇歇吧，還以為你是弱冠之年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呢。”

趙衡方才因為兩根簪子而對自家逆子升起的傷懷與欣慰頓時蕩然無存，剛想怒斥一句，忽看見趙階懷中的趙昱，哽了哽，道：“這麽晚了不睡還要阿昱也跟着你胡鬧。”

趙階大模大樣地轉頭，“要睡呢，要睡呢。”

待進了趙昱的屋子，趙階便将孩子放下。

趙昱邁着小短腿蹭蹭蹭地跑到多寶櫃前面，打開其中三格，招呼趙階過來看。

趙階過去，但見滿滿三格吃食，都拿幹淨油紙墊着，從糕餅到果脯再到肉幹，無所不有，小孩得意洋洋地向趙階展示，“拿吧，哥。”

趙階眨眼，還沒來得及說話，趙昱又道：“爹不是晚上沒讓你吃飯嗎？”算是解釋了一下自己舉動的原由。

趙階失笑，忽然想逗逗趙昱，“多謝菩薩妹妹救我性命，那我全拿走了？”

小孩吃太多零食便不愛吃飯，故而阖府上下再怎麽把小趙小姐看得眼珠子一般，趙昱每天的零食都是有數的，況且有些新鮮果子與吃食也不經放，這些不知要攢多久。

趙階想着自家妹妹吞着口水将這些吃的放好，然後又悄悄打開多寶格，看上一眼又用力別開視線的模樣就覺得心都化了。

趙昱戀戀不舍地看了這些吃的好幾眼，目光在零食與哥哥好看的臉上來回徘徊，最後拿出了壯士斷腕般的決絕，閉上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好！”

趙階都要笑得打跌了，心中一片柔軟，抱起小姑娘一陣膩歪，“我拿幾片，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啊。”

趙昱斷然，“不行！”

趙階說：“可是哥吃多了難受了，我全拿走了，又吃不完，放着壞掉豈不浪費？阿昱都四歲了，書塾的先生教沒教過阿昱粒粒皆辛苦呀？”

趙昱道：“教過。”

趙階笑問：“那阿昱要怎麽辦？”

小孩的聲音透出了一股淩雲壯志，“全吃了，不浪費。”

趙階又戳了戳小姑娘的發揪揪，直把一個好好的丸子弄亂了才松手，逗完妹妹，叼了兩塊桃子幹，悠然自得地出去了。

待次日，日上三竿方起。

還是趙衡實在看不過去，拿戒尺給他拍醒的。

趙衡拿的戒尺一寸寬，兩寸厚，在讀書人修長但絕不文弱的手指中閃爍着令人膽寒的冷光，趙衡溫和地問:“阿階，你日後有什麽志向嗎？”

趙階扯了扯幾乎是挂在自己身上的寝衣，睡眼朦胧地吟道：“願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窗外，被張紹陪同着來見趙衡的容颍聞言不由得一哂。

阿階念的詩是王安石的《鳳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