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夢境

夢境

趕到神社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月亮懸在森林上面，冷冷的，鋪出一層柔軟的光。

充當了快速移動坐騎的斑精準停在了神社門口，落地濺出的一圈小風沙還沒散盡，夏目已經焦急地跑了進去。

“笨蛋夏目，又不是你跑得快他就能醒過來。”斑朝着夏目的背影說，說完動了動身子又變回了招財貓的樣子，圓滾滾的一團跟進神社，眯着眼睛打量着又一次暈過去的便宜神明。

夏目進了神社的第一反應是把夜鬥的褲腿往上卷了卷，入眼的咒印倒還是和之前一樣沒什麽變化，深紅色，讓人不安的繁複圖案。

“學校裏那個妖怪……”夏目看了眼雪音。

雪音接過話：“夜鬥把它引到了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它反擊得很厲害，但是斷了尾巴也不是太難對付，最後還是斬掉了。是在回來的時候，夜鬥突然毫無預兆地就暈過去了。”

夏目看着緊閉雙眼的神明，心裏非常無力，雖然知道夜鬥的又一次暈倒肯定和這個咒印有關，但他根本無法弄清這究竟是個什麽詛咒，只能幹着急。

好在夜鬥這兩次出事都是在戰鬥之後，如果下一次是在戰鬥中暈倒呢？

自己這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其實一點作用也起不了。

夏目輕聲嘆了口氣，身子往前傾了一點，把手蓋在了夜鬥的額頭上。

“神明是不會發燒的，笨蛋。”貓咪老師說。

“我知道，”夏目把手收了回來，又握了握夜鬥的掌心，“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夜鬥掌心出了很多汗。”夏目朝着雪音說。

“呃，”雪音撓了撓頭發，“夜鬥他一向手汗嚴重，這個應該跟詛咒沒什麽關系。”

“其實我來也幫不上什麽忙。”在夜鬥旁邊坐了挺長時間，夏目看了眼在牆角下面昏昏欲睡的貓咪老師，有點抱歉地對雪音說。

“沒，”雪音連忙搖頭，“我一個人害怕，所以第一時間就想着去找夏目過來，你能待在這已經很好了。”

夏目沖雪音笑了一下：“夜鬥肯定能醒過來的。”

他低下頭無意識地碰了碰夜鬥的手背，夜鬥卻突然猛地攥緊他的手，力度大到讓夏目一下子痛呼出來，條件反射地想要掰開夜鬥的手指。

“喂，夜鬥！”雪音連忙過來按住他還在不斷用力的手。

夜鬥沒有醒，但攥緊夏目的手卻好像戰鬥本能一般順着他的手掌慢慢下滑，停在了人最脆弱的手腕。

在夜鬥想要再次發力捏斷夏目的手腕之前，貓咪老師撲過來一口咬上了夜鬥的手背。他用了點妖力，夜鬥像被電擊一樣猛震了一下，手臂脫力般垂了回去。

“老師，夜鬥這是怎麽了？”夏目喘着氣，揉了揉手。夜鬥的力氣太大了，他和雪音加起來都掙脫不開。

“他大概陷進了一個不太愉快的夢。”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平靜下來的夜鬥。

夜鬥皺起了眉頭，額頭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能看出他現在很不安穩。

夏目拿出紙巾想給夜鬥擦一下汗，貓咪老師一口咬住他袖子制止了他。

“你現在碰他就是找死。”貓咪老師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夏目，“別把夜鬥當普通人類看待，他可是神明。”

“還是很能打的那種。”貓咪老師盯着還在夢境裏掙紮的夜鬥，語氣怪怪的，意味不明地補充。

“我知道了。”夏目點點頭，無奈地在手心裏把紙巾縮成了一個小團。

夏目能想到的自己做過的噩夢大多都是小的時候做的和妖怪有關的，像現在夢到這些他都不會再害怕了。可是夜鬥的話……會有什麽讓神明夢到也會掙紮恐懼的事情呢？

想要知道，想要了解……夜鬥一路存在的這漫長歲月裏都發生過什麽。

夏目低下頭，看着夜鬥不斷握緊又松開的拳頭。

夜鬥睜開眼睛的時候，夏目有片刻的恍惚，他張了張嘴，那聲“夜鬥”卻梗在嗓子裏怎麽也喊不出來。

夏目不可思議地看着夜鬥的眼睛，那是陌生的，他沒有見過的眼神。

年輕的神明目光冰冷而木然，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僵硬地擡起頭，右手以一個十分迅猛的速度猛然掐住了夏目的脖子。

夏目呼吸一滞，雙手按住夜鬥掐住他脖子的手，猛烈掙紮起來。

“夜……鬥。”夏目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這兩個字。

表情陰沉，瞳孔失色，夏目幾乎無法将面前這個想要傷害他的人和那個笑容沒有離開過臉上，語氣總是愉快輕松，就連身上被種下了詛咒也擺擺手安慰別人說不用放在心上的夜鬥聯系在一起。

夜鬥的外套扔在一邊，裏面的衣服因為剛才出的汗已經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有汗水滑落到他的下巴上，聽到了夏目的聲音，他緊緊皺起了眉頭，表情非常掙紮，手上的力道稍稍減輕了一些。

貓咪老師變成了斑的樣子，目光兇狠地就要沖上來攻擊夜鬥，夏目艱難地朝他搖了搖頭。

雪音按住夜鬥的肩膀，一直在急切地喊他的名字。

夏目和夜鬥目光相對，他已經沒有一開始的慌亂了，甚至盡量在呼吸不暢的痛苦下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稍微溫和一些。

他相信夜鬥，相信夜鬥是不會随便傷害人類的。

夜鬥是認真完成人類願望的優秀神明，就連幫要出門的老爺爺照顧小花貓這樣的事情都能溫柔對待，他怎麽會随便傷害人類呢？

夏目勉強地朝夜鬥笑了一下，安撫性地在夜鬥掐緊他脖子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夜鬥。”夏目嘶啞着聲音輕聲喊他。

夜鬥，醒過來吧。這不是你。

夏目堅定地，目光柔和地看着夜鬥，他能感覺到夜鬥身上那種讓他不适的氣場已經慢慢退下去了，掐住他的力道也越來越輕。

像是突然脫力，夜鬥猛地倒了回去，用被子蓋住了頭。

呼吸變得自由，夏目劇烈咳嗽了一陣。

“對不起。”夜鬥頭埋在被子裏，聲音悶悶的。

“我沒事，”夏目聲音還有點咳過之後的沙啞，“夜鬥你好了嗎？”

這樣隔着被子對話有點怪怪的，夏目試圖把被子掀開，夜鬥卻在裏面把被子按住了。

“我也沒事了。”夜鬥大概也是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奇怪，擡腳把被子踹開了。

他呼吸有點急促，手背輕輕地搭在眼睛上面。

“別看我。”夜鬥輕聲說。

夏目笑了笑：“好。”

這樣坐了好一會，見夜鬥沒有再說話的想法，夏目的一點疑問也就沒有了提出來的機會，他無聲嘆了口氣，朝着雪音說：“我和老師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們吧。”

雪音點了點頭，送他出去。

聽到夏目離開的聲音，夜鬥微微松了一口氣，拿開了蓋住眼睛的手。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發抖。

夜鬥曲起腿，手指劃過刻着咒印的地方，厭惡地用指甲深深刺了進去。

疼，但卻無法刺破那一塊的皮膚。

夜鬥靠在枕頭上，頭往後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把這條腿砍了算了，他在心裏自嘲地想。

他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夢。比剛住進神社做的那個夢還要讓他難受。

那些在他尚分不清善惡真假，在肮髒的願望和卑微的祈求裏做過的事潮水般襲向了他的夢境裏。

恍如隔世。

勾的他體內沉寂很久的殺戮因子蠢蠢欲動，幾乎想不顧一切随心所欲地去毀滅和破壞。

可是在看見夏目的眼睛之後，看見他在痛苦裏還勉強溫柔的笑之後……夜鬥盯着牆壁，無法形容那種感覺。

但他會在那樣的情緒裏慢慢冷靜下來，慢慢從紛雜的夢境裏回到現實。

夜鬥把手掌攤開放在離眼睛不遠的地方。

差點傷害到夏目啊……夜鬥嘆了口氣，得好好道個歉。

說來也奇怪，剛才冷靜下來之後，除了說了句“對不起，”自己竟然一點道歉和解釋的話都沒有說了。

他那會兒只想把自己縮起來，不想把自己的另一面繼續讓別人看到。

反正夏目都會說沒關系然後原諒他的。

夜鬥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太無恥了啊，不能仗着人家夏目人好就欺負他啊。

從他在願望裏誕生開始，從來沒有這樣在心裏親近和放心過一個人類。

還是一個能看見妖怪的奇怪人類呢，夜鬥笑了笑。

他一直想着夏目，腦海裏那些血腥而不堪的畫面漸漸地都被夏目溫柔清淺的笑容所取代了。

真好啊。夜鬥輕輕閉上眼睛。

小腿突然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

夜鬥也沒去管，他已經習慣這個時不時發作疼他一下的咒印了。

根本沒有管的必要。

凡人總會犯罪。

夜鬥放松了身體，深深地陷進枕頭和被子裏。

反正觊觎神的人都是會付出慘痛代價的。

一旦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他一點也不介意追過去給幕後主使嘗一嘗天譴的味道。

無論那是人，妖怪，亦或是……別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