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1

栗秋很少見的做夢了。

但也情有可原，她現在醒着的時候總看到那些畫面不停地閃現回放在她的面前，各種各樣的，有笑着說話的中原中也的，倒着酒的森鷗外的，拉着她的手和她說話的尾崎紅葉的，還有夜晚站在她對面惡狠狠的拿着器械的人的。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活着的，他們出現在栗秋的面前說着做着那些事，或笑或憤恨，毫不吝啬的傾斥着那些奢侈的情感。她現在也沒辦法去做事，因為他們的出現會打斷她的視線。

栗秋感覺有些煩悶，雖然她也不清楚它是不是叫這個名字，她有時候會有那樣的感覺，自己也被卷進這股壯大的漩渦裏去了。

所以現在這些畫面又拆解組合成了全新的妖魔，在她的夢中放映。

她沉浸在夢鄉中的數不盡的鏡子裏。

她看着鏡子發問：“你想得到什麽？”

于是每一面鏡子都說，你會得到的。鏡子後面的鏡子說，你會得到的。後面的後面的鏡子說，你會得到的。

鏡子扭曲變幻成他們的臉，熟悉的音容帶來甚微片刻安心，她撫摸着鏡子，手指碰向鏡子中正一言不發的中原中也臉上，然後中原中也也說話了，他直愣愣的看過來，藍色眸子毫無波動：你得不到。

于是中原中也旁邊那面鏡子中的森鷗外，森鷗外旁邊那面鏡子裏的尾崎紅葉，尾崎紅葉後面鏡子裏的廣津柳浪，再旁邊的鏡子裏不知是哪位曾死于她手的黑西裝人，也一同轉過頭來，嘴一張一合：你得不到。

鏡子中的人鑽了出來，臉上的五官變化莫測，它掐住她脖子的時候，臉上變成了完人學校中的老師的臉，将她摁在地上的時候，它又變成了——

栗秋睜了睜眼睛，紅發如同霧絹般缱绻在地上，金色瞳孔中倒映出一只通體黑色的不淨貓的臉。

不淨貓也說話了，它露出了獠牙：“未合格。”

死于不淨貓手下的花野井栗秋在橫濱家中的沙發上睜開了眼，細密的汗珠聚集在她的脖頸處，栗秋緊緊扶着靠背坐起，撫在心口的手感受到了心跳的有力震動。她做夢了，而且是噩夢。

要是在場還有其他人，一定會露出那種怪異的表情。何況連栗秋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她慢慢的站起身，挪動到了那面她做出來的鏡子前面。

她什麽也看不見，她說：“愛（あい）。”

栗秋感覺自己腦子裏似乎有根弦斷了。

2

她再一次打開家門是在年假後，門口敲門的人是織田作之助，他穿着秋冬的棕色外套，鼻子隐隐泛紅的站在那邊呼着白氣。

栗秋問：“怎麽了？”

織田作之助說：“boss讓我交給你的文件。”

她接過來翻動，是之後幾次任務的信息，但是為什麽會讓織田作之助過來？很久沒聽過他人的聲音的栗秋現在聽着織田作之助的話都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她上一次見到織田作之助似乎也是在好幾天前，那一天的中華料理店裏，但他們也沒什麽交集。

“你兩天沒去Port Mafia了。”

噢。栗秋眨眨眼睛。她想起來自己也忘了還要去工作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樣，她照過鏡子，但在那鏡子倒映出她的模樣前就會有聲音将其打斷。但她猜自己現在一定是有哪裏不對勁，織田作之助在看到她臉上的時候就沒松開過他的眉頭。

他說：

“你最近睡眠不好嗎？”

栗秋歪了歪腦袋。

“你最近胃口不好嗎？”

栗秋又歪歪腦袋。

事實就是她沒什麽感覺。

等織田作之助想把她帶出去喝杯熱茶的時候，栗秋就皺眉了。

“為什麽？”

她不理解。

于是織田作之助就地取材地指了指她打開的門，光滑材質正好印着兩人的倒影。

她眨眨眼，确定了照出來的那個是自己。

眼下堆着厚厚黑眼圈，嘴唇幹裂，面色也蒼白。

3

織田作之助是第一個使用了她家廚房的人，他找出了連栗秋自己都不知道的小茶杯，倒上了熱好的牛奶。

面對面坐着的時候，栗秋看不清隔着薄薄白霧的織田作之助的臉，她就盯着杯子中央的白色小漩發呆。

織田作之助說：“喝一點會好點哦。”

栗秋擡起頭來，還是看不清他的模樣。她就雙手握着杯子的邊沿将其擡起，湊到唇邊小小的抿了一口，她感受不太到該有的清香，牛奶的熱度溫鈍的順着她的食道滑落。

她聽見織田作之助的聲音是笑着的：“有好點嗎？”

她老老實實地說：“或許有一點。”

“總是精神緊繃着也不是件好事啊。”

“精神緊繃？”

織田作之助看着她像是看着什麽奇異的生物：“就是你現在啊。”

“我？”

他輕輕地嘆了厚重的一口氣，轉而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你睡不着的時候會想些什麽呢？”

她想了會兒，其實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就是她現在和織田作之助正在說話的時候，旁邊又不知道是誰的影像也正在對她開着口：你是人類。

于是栗秋也自然而然地說：“你認為人類的定義是什麽？”

織田作之助顯然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他還是接了下去：“有知性的生物。”

“你覺得他們是好的一方嗎？”

‘好的’？

織田作之助顯得更疑惑了些。

“人也不是那麽單純，僅憑一句話就能定義好壞的。人可是十分複雜的生物，當然存在心懷善意的好人，但同時也一定會存在那一部分糟糕的人。”

“複雜……”

“那織田先生現在進來，和我聊天，為我泡了熱牛奶，因為織田先生也是好人？”

“那就多謝誇獎。”

織田作之助的聲音聽着有種安心的感覺。

“織田先生是人類。”

她說了句算不上問句也不像是和織田作之助說的話。

她想，我必須要學會愛。

她想，但或許……人類也沒有那麽壞。

她破碎的精神有了瞬時的歇息，不在那麽随時的致命。

她想，化鼠是會愛（あい）的。

她想，但自己（人類）或許也沒有完全的糟糕。

那自己究竟是什麽呢？（那自己的歸屬究竟在哪裏呢？）

花野井栗秋陷入了迷茫。

4

栗秋第二天就又出現在了Port Mafia裏。對于她的出現沒有人表現的很訝異，或許其實有的很驚訝，但沒有表露出來。她一如既往的走在走廊上，走去自己偏僻的辦公室，碰到認識的人，譬如坂口安吾——之前的一次織田作之助和她介紹了這位朋友，栗秋也會和他側側身致意。

她還是感覺自己沉浸在夢裏，如夢似幻地睡在羊水似的生活中。像那口溫吞吞的牛奶，她只能感受到溫吞吞的熱度。即使她能意識到，那杯牛奶是熱的。

她依然會在一些工作的時候見到中原中也，他也一如既往的，像是什麽也沒發生，會替她擦拭臉上沾到的血液。她想，中原中也也是個好的人類，她突然蹦出了某種“自己可能是人類”的想法。她本來就是‘人類’，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認為‘人類’是會背叛同類的生物，不誠實又充滿謊言。她記得那一次應該是初春，中原中也罕見的被敵人陰了一把，雖無大礙但是差點摔倒，就在旁邊的栗秋恰好抓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直覆着薄薄的繭的手掌，但是它也是溫暖的。

對于對一切都未蘇醒的栗秋來說這是奇跡般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很久沒那麽直接的感受到溫度了，她想那一定就是幸福與美妙的，‘正确的’一方該有的體驗，而它來自于身為人類的中原中也。她想，自己或許是人類也說不定，這麽想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但中原中也或許理解錯了她笑的用意，他撇過了頭，耳朵上泛起了些奇怪的紅色。

她不在意，這一切就随着栗秋的眨眨眼就翻了頁。

她和中原中也後面也沒什麽其他的進展了。

一直到這一年的年末，栗秋已經來到Port Mafia過了一整年，栗秋都還感覺自己沒有蘇生醒過來的跡象。她這個時候已經會在和別人說話時帶一點點輕笑，話也比以前多了些，別人問她要點些什麽的時候，她也會說：“炸薯條。”

其實織田作之助和她聊的天會多一些，那也是一種新奇的事情，她和織田作之助說話的時候感覺全身心都前所未有的輕松，有時候會說些近況，有時候織田作之助也會給她講些自己工作時碰到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拆炸.彈的時候碰到那家的主人還在洗澡沒穿衣服，又比如boss其實是工作狂，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也經常被加班的好幾天不回家。那時的她并未理解到這其實就是她對于交到喜歡的朋友的體現，但沒能明白一切的她還是在那時感受到了真正可以稱為開心的情緒。

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很久沒見到太宰治了。

有時候其實也面對面碰到了，但他們也沒有說話。僅僅是遠望的相視一眼就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岔路口。

再後來一直又到下一年的下半年，對于她的生日也一無所知的Port Mafia，在尾崎紅葉的建議下，将栗秋來到Port Mafia的那天作為她的生日，就這樣為栗秋過完了她17歲的生日。

17歲的花野井栗秋依舊留着長長的紅色長發，金色眸子中更多的是一些迷惘。

有很多人都來了，中原中也、織田作之助、坂口安吾這些熟面孔自然是到場的，一些新面孔，太宰治新的手下芥川龍之介也來了，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栗秋和芥川龍之介的關系算得上中規中矩，他們一起出過幾次任務，結果都挺可觀。兩個人都話很少，兩個人也都是不說話埋頭做事的類型。但栗秋沒那麽了解芥川龍之介，同樣的芥川龍之介也是。

栗秋沉沉的睡着，就快将要将她苦悶又痛楚的愛忘卻了。

飯局快結束的時候，栗秋聽到遠處傳來了不緩不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她突然覺得空靈，宕擊在她的靈魂中回響。她看過去，一個人從黑暗的走廊中慢慢地走近。當她看到先露出來的那只纏着繃帶的手時，她便明白了，那是太宰治。

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太宰治了，他長高了很多，被白繃帶纏住了一只的眼睛依然是黑漆漆的，似乎更深不見底了。他找到了作為主角的栗秋，走過去，祝着她生日快樂。

栗秋看着他，并沒有笑，熟悉的空洞洞的金眸。

太宰治卻突然笑了起來，他的笑意中摻雜一股奇怪的滿意，他說：“歡迎回來，這才是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