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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那一年,付克勤參加工作沒多久。學校裏師哥訓他們時所說的“做個幸福快樂小警察”的教誨還萦繞在耳邊,當時沒升職,鄉鎮派出所環境不錯,村裏正在修路,因此有不少外地務工人員來來往往。每天處理的事瑣碎而繁重。
盛瑛裏性格怪癖、體弱多病,所以不經常能在外面看到他。
然而,那一天,他出現時沒穿鞋,像是穿過了田野和樹林才來到付克勤和當時的同事面前。
瑛裏從小被教育稱呼他父親為“哥哥”。當時自媒體還不流行,一度社會節目沒少借此做過文章,試圖分析盛遠道的心理狀态。後來為了防止境外反動份子借題發揮,此類報道收斂了許多。歪打正着配合了司法機關與政府部門保護案件相關人隐私的工作。
瑛裏對母親的印象停留在最溫柔的時候。記憶總是越珍藏越珍貴,留下的照片都因摩挲過太多次、導致磨損得看不清五官。盛遠道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多年來最常挂在嘴邊的就是:“你敢捅出去,我就去把你媽媽殺掉。”才十歲出頭的瑛裏懂得服從的真意,對于父親殺人的事三緘其口。
但他還是去找了警察。
卻不是檢舉他的“哥哥”殺人。
電鑽的響聲中,被以殺人為由逮捕的“哥哥”在兩年前問他:“你不是一直想養條小狗嗎?”
新學期開學第二天,媽媽又開始接送澤瓊。不知道究竟是忌憚外地發生的殺人案,還是因為她被高穎推搡受了傷,亦或是聽說了警察找到學校裏來的事。
媽媽從來不直接和澤瓊說這些,她習慣于排除所有可能影響澤瓊情緒的因素,只要不提起,就一定能淡忘。十年做不到的話就花二十年,二十年不夠就三十年,總會有擺脫一切的一天。
每當澤瓊說“我一個人沒事的”,媽媽就會用關愛、擔憂與恐懼夾雜的目光看向她。防盜窗修好了,拜那場争執所賜,媽媽和爸爸的隔閡加深,在家連打個電話都得被監視,但多虧了要去學校,澤瓊還是能與外界接觸。
她在學校大課間打電話給爸爸。
“其實你住到爸爸家來也不是不行,”爸爸說得有點為難,但大部分也是實話,“你阿姨很喜歡你……就是你媽媽那的工作不好做。”
假如要讓澤瓊說留在媽媽身邊很開心,那必定是假話,但搬到爸爸那邊就能過得舒服,這個命題同樣有待取證。她并不打算認真決定。快挂電話時,爸爸難得有點猶豫,支吾着問:“晶晶,爸爸有個認識的朋友在這邊做心理咨詢。你看……”
澤瓊說:“媽媽是需要看一下心理醫生。”
鈴聲響起,通話也到此結束。
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突然襲擊弄了一次摸底測驗。澤瓊平時總喜歡偷懶,這一次也想用請假蒙混過關。只可惜體育老師對付嬌氣的女孩子們很有一套,這次不考下次還得補考,除非是骨折,不然什麽理由都過不了關。
體育測試有短跑也有長跑,大家都在熱身,澤瓊卻又不由自主地發呆。
澤瓊在班上沒有特別親近的同學,同一所初中的也不甚熟悉。她總是一個人待着,獨處時也偶爾會露出微笑的表情。被打招呼就加深笑意,有機無害,令人觀感很好。
她沒在看張莉凡,張莉凡卻在看她。
輪到澤瓊的名字被叫響,她走到起跑線上。
起跑時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追了上去。和澤瓊平時說的不同,奔跑時,澤瓊的目光只盯着着前方,迅速地、靈巧地奔跑着。老師也忍不住多留意一眼,在成績單上寫下象征着優秀的數字。
放學回家的路上,媽媽檢查了澤瓊的手機。
“你跟你爸爸打電話了?”媽媽說,“删了記錄我也看得到。”
這一點澤瓊早就知道了。這種老手機送去店裏稍微修一下就能改變很多設置,不只是通話記錄,就連短信都無法删除。她說:“沒有啊,不小心按到的。”
“你都跟你爸爸說什麽了?”
“沒有說什麽,”澤瓊回答,“就是問爸爸要點錢。我想買輔導書。”
媽媽牢牢盯着澤瓊看,試圖從她臉上捕捉到些許蛛絲馬跡。但澤瓊反倒朝她一笑。
良久,媽媽還是嘆了一口氣:“媽媽都是為你好。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以前媽媽年輕,沒經驗,做得不好。媽媽現在想改了……”
澤瓊維持着原本的笑容,表情紋絲不動地說:“媽媽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之前姨媽介紹給你的叔叔不也挺好嗎?”
媽媽伸出手來,想摟住澤瓊的肩膀。澤瓊下意識要躲,媽媽覺察到,于是立刻抽回去:“別說媽媽了,輔導書買了嗎?還有別的想要的嗎?”
其實也不是沒有。澤瓊想起弟弟在用的智能手機。有那個的話就能上網了。不過,媽媽向來讨厭弟弟的媽媽,所以肯定沒辦法實現。
到最後,澤瓊只是很純真說:“先讓我想一想。”
到家門口時,剛好遇到住在隔壁的人。雖然是鄰裏鄰居,但也沒那麽熟悉,澤瓊的媽媽随便寒暄了一句“吃了飯嗎”,這類大人的社交,澤瓊從來不參與,只扮演背景板的角色。
回到家以後,澤瓊先去上洗手間,出來以後不急着寫作業,只是坐在床邊翻看手機。
收件箱暫時沒有新信息。
刷新。
收件箱暫時沒有新信息。
瑛裏退出界面,關閉電源,然後把手機還給櫃臺對面的顧客。
“你看看,應該沒問題了。”他說。
對方付了錢出去。老板不在,只有瑛裏一個人看店。
他随手打開電視機,無所謂地看起電視來。另一側傳來敲打卷閘門的聲音,回過頭,他看到穿着便裝的付克勤。面對他時,瑛裏說不上熱絡,但也不算特別抗拒,略微點頭,權當作打招呼。
“今天我休息,就來你這看看。這副樣子也不會吓着別人。”付克勤示意自己這再普通不過的打扮。
顯而易見,瑛裏對此也滿意。懶散并不代表不情願,他慢吞吞地給付克勤倒了杯白開水,甚至為了照顧他而把電視機稍微對準他挪了挪。電視屏幕裏正在發省會城市兒童木偶劇演出的gg。
付克勤并不是來看電視的,随口詢問:“你就在這工作嗎?”
瑛裏卻只盯着電視,随口說:“這裏幹淨。”
“你之前也在汽修店幹過吧?”
“嗯。”
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行蹤被人了解這件事。畢竟都沒離開村子所在的縣城區域,姓名也沒改,已經習慣了偶爾被人認出來的情況。不過實際上也沒多得誇張,一來他當時還是未成年人,物證确鑿的情況下并不需要他這個孩子怎麽樣,二來盛姓還是當地大姓。
他初中時還拜了個師傅,去工廠看機床時一同吃住,兩、三年過去對方才得知他就是“那個殺了好多人的畜生的兒子”。再吓得不輕好像也為時已晚,索性相安無事。
付克勤又問:“你外婆身體還好嗎?”
“好。”瑛裏還是一貫的話少。
“要是真的很缺錢的話,可以找我。”付克勤盡可能讓自己更像個靠譜的長輩,“這話幾年前我也說過。”
這一次,瑛裏不吭聲了。
好一會兒,明知對方不領情的付克勤還是開口:“本來還以為你會去技校的。”
他做好了得不到回音的準備,然而瑛裏卻說:“去也行。”
這回答有些模棱兩可,既說的不是“我想去”,也不是其他意思,就像兩者都行,而他随便就當時的感想選了一種似的。
“你不用辦案子嗎?”明明死了人。瑛裏第一次主動提問。
付克勤有點遲疑,随即實話實說:“本來大家都知道我快辭職了,本來就不會額外派什麽活的。那天來找你,也是我主動要求的。”
他望着男生的側臉,瑛裏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記憶裏那個晦澀而陰郁、渾身髒兮兮的孩童。在瑛裏眼下這個年紀的時候,付克勤進入大學,交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女友。女生長得有點像《刁蠻公主》裏的張娜拉,性格也差不多,讓人又愛又恨,根本離不開她。像他們這樣甜蜜的情侶,幸福而庸俗地走到最後也順理成章。但是,總是有那麽多但是。
女生的家人在法院工作。當地□□要求幫忙疏通關系,她家人拒絕了。那個年代還沒開始掃黑除惡,壞人都很嚣張,直接把他們家的掌上明珠綁走。後來,女生被救了,但這世界上有些事,好像并沒有停止這一說。
被救不是結束,犯人被懲罰了也并不意味着結束。
有的人一生也無法從中走出來。
付克勤望着瑛裏,不知不覺,又重複了那句話:“我打算辭職了。”
“那你就快走吧。”這是瑛裏用來收尾的臺詞,“離開這裏,別管我們,不要想過去的事了。”
他盯着電視機。
周五晚上,澤瓊在家休息。她複習完功課,手機忽然響起來,查看了一眼,輕輕放下。媽媽恰好從廚房走出來。
“媽媽,”澤瓊擡起頭來,微微笑着說,“明天我想去看木偶劇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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