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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哭聲在漆黑的公路上碰撞,搖曳,她獨自站在盡頭,背後是密林般的黑影,卻也無法往前走,只有站在原地。
澤瓊發出凄厲的尖叫,仿佛從噩夢中的身體裏掙脫出來,肉與肉撕裂般疼痛。
燈被打開時,視網膜像被點燃的火柴燒着了似的。
痛苦從夢中衍生到現實。
考試後退了很多名的緣故,科任老師陸陸續續開始找澤瓊談話。高二就要分科,聽說到時候還要設立文科實驗班和理科實驗班。班主任詢問澤瓊的意向,澤瓊表現出有點為難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一個人拿不了主意。”
這種不确定在學生中間再常見不過了,所以老師只是安慰她,也給她做了一些建議。
澤瓊離開辦公室,走了幾步,在教室外,她看到張莉凡站在走廊裏。看到她時,張莉凡改變了姿勢。顯然,是在等她。澤瓊擺出笑臉,剛要說什麽,張莉凡已經走了上來。
“丁澤瓊,”張莉凡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剛好足夠周圍人聽到,“我可能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讓你不太喜歡我。但是,有什麽事我們好好溝通行嗎?不要對我身邊的人來,對高穎來可以嗎?!”
向來柔柔弱弱的張莉凡難得如此态度堅決,竟然是為了自己的好朋友。旁邊的同學們面面相觑,難免有幾分看熱鬧的想法。
澤瓊開口,太着急解釋,以至于有點吞吞吐吐:“我、我沒有做什麽吧。”
“前天高穎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我真的哭了,被吓得哭了。都包成那樣了……”說着,張莉凡的眼圈又紅了。剛好有同學在一旁,立刻遞紙巾過來。她擺擺手很客氣地沒拿。
大家的目光投到了澤瓊身上,都在等她的答複。
又看了一會兒,澤瓊像是有些為難。她輕輕地嘆氣。
“你可能誤會了吧,你們是不是有什麽沒說清楚的地方?”澤瓊的聲音很軟,軟得像是能擰出水來,“你想,高穎她那麽…那麽厲害,我平時躲都躲不及,我真的做不了什麽……”
澤瓊的話也有說服力。平日裏,她的膽小無能幾乎已經給所有人留下了印象。要說她把人高馬大的高穎怎麽樣了,确确實實有些難以置信。
但是,張莉凡并沒有善罷甘休,她說:“丁澤瓊,你敢做敢當!”
澤瓊朝她勾起嘴角,笑得比哭還不好看。
“……對不起。”終于,澤瓊這麽說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麽了。對不起。對不起。”這個道歉的性質比起認錯,更傾向于無可奈何、息事寧人,沒有人聽不出來。
但是,不論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還是沒發生什麽,其實并沒有人關心。
只不過,在無聊的學校生活中,有熱鬧看總歸還是有意思的。
張莉凡顯得很不高興。
上課鈴還沒響起,澤瓊已經趁着她走神的一剎那走進教室。她坐下,把下節課要用的教材和筆記本準備好,張莉凡的座位比她的更靠後。
回去的時候,那雙充滿質疑、不滿與一種近似自我滿足的悲傷的眼睛看過來。澤瓊假裝并不知道,課堂中途,卻用鏡子偷偷去看張莉凡的臉。
之前很高興,現在又不高興,跟別的同學聊天又高興,之後面對她時還會變得不高興。
澤瓊不讨厭張莉凡,但這并不妨礙她覺得她很難理解。
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當然不僅僅是張莉凡一個人。高穎只請了一天假。她其實傷得并不重,但本來就不怎麽喜歡上學,反正爸爸媽媽也不管,所以索性借這個由頭休息了一整天。要不是從張莉凡那聽說了澤瓊的态度,估計還能再耽誤幾天。
她來學校,最先去找張莉凡,然後一起去找澤瓊。
說實話,關于澤瓊,高穎沒有什麽特別的記憶。張莉凡卻不一樣。
她記性很好,一直有那時候的印象。澤瓊是個有點怪的女生。剛到班上時,老師要求輪流自我介紹,丁澤瓊坐在張莉凡後面。不是學號,就是随機排的。丁澤瓊說話中規中矩,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但讓張莉凡不怎麽舒服。因為她自我介紹的模式完全和在她前一個自我介紹的張莉凡一模一樣。
起初,她也就單純覺得她是個學人精。
後來,丁澤瓊經常發呆。非要說的話,她的長相其實還算出挑,眼窩很深,極容易積蓄陰影。因此走神的時候、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得有點難接近。偏偏她又笑得太多,難免叫人下意識排斥。
盡管沒問任何人,也在閑聊時聽她初中同學說過,她以前就是這個樣子。
有一次,張莉凡幫老師送作業,經過兩棟教學樓中間的通道,偶然從窗戶裏看到丁澤瓊。她站在電話亭,一只手握着聽筒,另一只手拿着手機,怪異極了,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澤瓊是藏匿在青少年中的另一種東西。
高穎去找澤瓊,頭上還纏着紗布,有點過于誇張了,但産生的效果是必不可少的。澤瓊驚慌地問:“你這是怎麽搞的?”
“你這是在跟誰裝傻呢?”高穎立馬就被激怒,“你不會要說你失憶了吧?丁澤瓊,真看不出來,你膽子真是大,還敢叫人了。”
澤瓊皺着眉,臉頰一瞬間變得煞白,驚慌失措得像是當下就要賠罪:“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要是我哪裏得罪你們了,真的對不起……”
是在裝可憐嗎?
還是純粹的撒謊?
張莉凡總覺得有點起雞皮疙瘩。等到最後一節課上課之前,她對高穎說:“是不是你搞錯了什麽啊?”
高穎堅定地否認:“不可能。絕對就是她。”
“但是她看着也不像能叫誰來的那種人啊。”
“她那都是裝的!”
高穎下定決心要揭露澤瓊的真面目。
放學後,澤瓊很快收拾好東西,媽媽已經在校門口等她。兩個人一起回家。
高穎也想趁着澤瓊一個人的時候解決,未料沒能趕上,一時間有些惱羞成怒。“丁澤瓊!”她握着拳頭,還是在後邊喊了聲,“明天我還會找你!”
澤瓊不回頭,只顧着朝前走。媽媽狐疑地瞥了一眼,随口問:“你同學?是學習上的事情嗎?”
“不知道。”澤瓊微笑着說。
沒得到任何回應,只會讓不愉快發酵。
高穎忍無可忍,又沖她的背影吶喊道:“有本事就讓你那個小對象再打我一次試試!有本事你就讓他再來一次!”
澤瓊目視前方,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但是,她感覺到了,媽媽握住自己的手收緊了。疼痛透過骨骼,像是電擊般密密麻麻地襲來。一路上,她們再也沒有過交談。
回到家後,澤瓊先去上洗手間。
媽媽做了晚飯。
吃完晚飯,澤瓊回房間寫作業。客廳裏傳來電視的聲音,新聞的片頭音樂,然後男女主播在字正腔圓地播報。大概在電視劇播放的時候,門鈴響了,防盜門打開,然後是不陌生的說話聲。
澤瓊看着書桌。
臺燈的映照下,黑色水筆在作業本上畫圈,寫不成形的字,劃掉,又繼續畫圈。
開門的是爸爸,他靠在門邊笑着說:“晶晶。”爸爸像是想走進來,澤瓊卻反倒站起身。所以他們到了外面。
爸爸、媽媽和孩子坐在一起。
爸爸問:“最近有發生什麽事嗎?”
媽媽說:“你多跟爸爸媽媽說說。”
澤瓊微笑起來,回答說:“沒有什麽事呀。”
爸爸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肩膀,澤瓊沒躲開。爸爸說:“雖然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但你要知道,爸爸媽媽都是最關心你的。”
媽媽又冒出眼淚來了,輕輕按壓眼角。
澤瓊笑着,目光停滞在未知的方向。
“爸爸也好,媽媽也好,都是愛你的,不管發生什麽,都一定會保護你。”爸爸溫聲細語地說,“所以呢,你也一定要相信爸爸媽媽。”
沒有人回答。
媽媽揩去淚水。
“晶晶,”爸爸的聲音沙沙的,讓人想起秋天的蟬,“晶晶,你看着爸爸。”
澤瓊的手臂被牽引着,連帶着上半身朝裏翻轉,她的目光落回爸爸媽媽中間的縫隙,那裏尚且沒被燈光滲透,一片陰暗。媽媽伸出手,觸摸着她的臉頰,将她的視線擺到他們的頭部。
“晶晶,”爸爸說,“你告訴爸爸,你是不是又跟那個孩子見面了?”
澤瓊像發條延緩的玩具,良久才開始運轉。眼球移動,看向他們,她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爸爸媽媽真的會保護我嗎?”
“那當然了。”
澤瓊說:“你們在撒謊。”
“怎麽就撒謊了?”媽媽當即陷入怒火中,瀕臨碎裂的無助感熊熊燃燒,她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我們為了你付出了那麽多!每天覺都睡不好,飯也吃不下!”
爸爸拉住她,卻被甩開來。他也苦口婆心地勸道:“你要聽爸爸媽媽的。不要再跟他見面了,再這樣對你不好!不要再想那些了!再說了,他那種人——”
澤瓊突然站起來。
她帶着笑容向前走,然後轉過身,又往與剛才相反的方向走,微笑着,微笑着,重複了一次。“為什麽?不要再見面了。要怎麽做?要怎麽做?”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聲音越來越響。
澤瓊還在持續不斷地說下去:“不要再見面了。不要再見面了。”
她睜着眼睛,笑容已經徹底消失了。前方什麽都沒有,她卻死死盯着眼前。
劇烈的撞擊後,女生猛地倒在地板上。
不知道是誰按住了擺動的四肢,澤瓊渾身顫抖,白沫從嘴角溢出。她面無表情,并不反抗,也沒有任何回應,只是任由身體不斷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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